第41章 .和小白狗
41.和小白狗
大年初四,清晨,晴光拂雪。
小武邊摘頭盔邊從自己那輛飒新的冷黑機車上下來。
延南路派出所門前只有幾只麻雀叽叽喳喳,可背後冷不丁卻踢出一只腳來,正正踹在他車屁股上,留一個碩大清晰的鞋印。
一轉頭,果然是他師父老魏,劈頭蓋臉一句“燒包,趕緊進來幹活。”
小武站他身後撇嘴。
他又不是故意燒這個包的,剛實習,真不習慣春節值班,早上睜眼醒過來的時候都八點了,家又離得不近,只能一路火花帶閃電地開機車趕過來。
值班室裏泡茶的方姐看到他,眼前還是一亮。
這小子又高又帥、學歷還好,尋思好幾個月該把家裏哪戶親戚女兒介紹來,肥水不流外人田,放親戚圈裏看着也舒心。
她沖小武打招呼:“早。”
而後又壓低嗓音提醒他:“一會兒跟你師父去弄高空墜物那個案子就成,別去摻和淩晨報的那起失蹤啊,可麻煩。”
“麻煩?”
小武将漆光水亮的頭盔夾胳膊底下,稍一回想。
幾個小時前淩晨報的那起失蹤,算到現在才滿 24 小時,失蹤的是個 17 歲女孩,是附近旬禮中學的女生,半夜沒有回家,電話也聯系不上。
可這會兒正放着假,這個年紀的小孩去哪家玩兒了睡過頭忘了報備也是常有的,監控一查估計就差不多了,哪算得上麻煩。
“你剛沒來,不知道。”
方姐朝裏努努嘴。
“裏頭坐着兩個男生,也是附近旬禮的,其中一個就是今天淩晨跟他媽媽來報案那個。今天旬禮返校複課,結果這小子心情不好跟另一個男生打起來了,打得還挺嚴重,給人頭砸破了,剛把前因後果問過一遍,失蹤的女孩是他同學,借住在他們家,可昨天晚上發現那女孩好像有可能是他們家的私生女。也不知道是誰傳到學校裏去的,另個男生嘴臭,陰陽怪氣了好幾句,結果就打起來了。”
“啧……”
小武一下子明白事情為什麽麻煩了。
原本以為女孩只是玩忘了,現在這情況,得擔心擔心女孩的心理狀況,可千萬別想不開。
不過說回來,哪有不麻煩的案子。
就高空墜物那戶,也是老熟人老油條了。七十多歲一個獨居老太太,家住 6 樓,沒電梯,嫌麻煩不肯上下樓,平時有事沒事就把垃圾直接往樓後面的小巷子丢,批評教育好多回了,性格古怪,不好說話,左右鄰居一直都有意見。
昨晚後半夜又下了點雪。
老太太趁着夜深人靜,把一臺壞了的舊電飯鍋從陽臺上抛下去,原本是對準垃圾堆的,結果在樓下雨棚上刮了一下,砸進車棚裏,砸到了人。
老太太耳背,也沒管,早上等鄰居起來發現,人都凍半僵了,電飯鍋上還沾着血跡,一大早給鄰居吓了個好歹,以為發生什麽兇殺案了,連忙報警,給人送到了醫院。
現在醫院那邊的消息是還好被砸的人年輕,經造,傷口包紮好,躺了個把小時已經沒什麽事了,就是老太太死活不願意多出醫藥費,非得把人從病床上拽下來,這會兒正鬧着。
小武聳聳身上的皮夾克。
假期裏的派出所一樣是兵荒馬亂,師父老魏前前後後好幾趟,最後才有工夫過來支使他:“你,去,到醫院把人接來錄口供。”
得。
他拿着車鑰匙出門去,警車停在院子裏,車把手上覆着的薄霜化開,沾了一手水珠。
醫院也不遠,十來分鐘就到了。
拐上二樓,一兩個護士在邊上站着,冰涼的候診區兩頭,分別坐着人,靠他這一邊的正是老太太,臉上褶皺橫生,眼神可兇。
他掐掐眉心,再往遠一看。
背景人來人往,頂光冷白蕭條,明明滅滅。一個女孩坐在那兒,外套洇着一團團的濕痕,發絲零零散散地黏在頸間,蒼白的、毫無生息的臉,只有額頭紗布透出刺眼的紅色。
那是小武見林伺月第一面,印象很深,幾年以後再想起來,會恍然覺得那一刻,世界是沒有聲音的。
就是在那個完全靜默的世界裏,林伺月擡起頭來,空洞,破碎的一雙眼睛,攥得人心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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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快十一點,延南路派出所。
兩個老弱接回來後,小武就被叫去忙別的了,隔好半天回來,正撞上一個女同事從問詢室裏出來,滿面愁容,一問,是筆錄做得不夠順利。
老太太心虛嘴硬,說話颠三倒四,十句話六句前言不搭後語,還有四句是操着一口難懂的滬城話在罵人。小姑娘呢,小姑娘和斷片了似的,問什麽都要反應半天,才回魂一般地應一聲,問多了,眼睛一垂,也不說話。
女同事撐着腰嘆口氣。
小姑娘這邊她多少還能理解一點——人是帶回來,對了一下淩晨報案提供的照片才确認就是那個失蹤女孩的,這整得倒挺好,直接省了再找人的工夫。
可一想到女孩有可能是剛得知,自己可能是好心收留她那家的私生女,還半夜被砸成這樣,就又是止不住的嘆氣。
緩緩吧,先弄點東西給吃吃。
打架男孩那邊也差不多了,現在在醫院,一會兒也回來做筆錄,已經告知過失蹤女孩找到了的消息,估計那邊兵荒馬亂的,一時也還沒顧上。
不一會兒,女同事拎着一袋熱騰騰的包子再又出來,眼神無奈。
小武在外面臺子上抽煙,瞧見她,煙一掐,散散身上的煙味兒,走過去問:“不吃?”
“是呢,我都怕她再低血糖。”
小武接過那袋包子,徑直開門進去。
問詢室不冷不熱的,開着燈。他腳步放輕,包子放到桌上,瞥了女孩一眼,拿起一旁她的手機。
手機已經充好電,順利開了機。
他特地把聲音放得比平常柔和點,對她說:“你現在狀态不好,我先聯系你朋友或者老師什麽的過來,可以嗎?可以的話,解一下手機屏鎖。”
女孩隔了好久才動一動手指,解了屏鎖。
小武滑開屏幕,點進聯系人,看見有個備注“傅寒”的號碼,歸類在家人的标簽底下,已經打了三十多個未接。
他回撥過去,女孩似乎注意到了他在撥的電話,原本淡漠的眼底忽然有了情緒,伸手抓住他的衣擺,神色充滿祈求。
“你不要打給他……”
她不願意讓傅寒知道,她的媽媽是一個毫無道德廉恥的第三者。
可來不及了,小武看着她,對面幾乎是秒接,在得知他是警察後原本急躁的語氣才冷靜下來。
他耳朵靈,聽得出對面應該是在車上,好像還是剛上車,幾句話把情況一說後,對方語氣透着股克制的禮貌:“您能稍微等下嗎?我想先打個視頻過來,麻煩您把手機給她。”
伴随着“咣”一下關車門的動靜。
視頻很快打過來,背景是一幢別墅門前。
凜冬萬物缟素,聲音的主人是個少年,一身黑衣,眉眼偏厲,懷裏卻抱着一只看起來只有八九個月大的白色小狗,刻意壓抑了原本剛接電話時語氣裏的急切。
小狗看不出品種,大概率是個串兒,一身的小卷毛倒是被打理得很幹淨,小狗眼又大又黑,整只狗在他懷裏哼哼唧唧的,不停地在舔少年的手。
小武替旁邊坐着的女孩舉手機,垂眼打量。
小狗舔了一會兒少年的手,回頭終于發現手機屏幕上還有個人了,忽一下興奮地撲騰起來,視頻畫面一直在晃,小黑爪子使勁在扒拉。
少年的嗓音,比剛剛和自己說話時溫柔的多,提着小白狗的爪子,耐心地哄。
“伺月,看,是你的小狗。”
“它很想你,它說,‘我都被喂得胖胖的了,你怎麽反倒不吃了?再這樣下去你要抱不動我了’……”
小白狗被折騰得朝他“汪”兩聲。
緊跟着,一直沒什麽反應的女孩,看着那畫面,終于冷不丁笑出了聲。
“快看,姐姐笑了。”
“姐姐理你了,她說,她很快就吃飽飯,從警察局裏回家,親手抱抱你,好不好?”
……
問詢室的門沒有合緊,身後人聲如潮。
小武再沒有開口說什麽話,只是幫忙把裝包子的塑料袋悄悄解開,随後就出去了。
帶上門的前一秒,他最後往裏看了一眼。
恰好日光出雲,透過明窗,灑在女孩狼狽的臉上,鼻尖紅紅的,像兔子,抓着一個包子慢慢往嘴裏送,一邊吃,一邊哭,又反複在男孩片刻不停的安撫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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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裏不存在準時準點的午休,哪怕是大年初四也該忙忙,簡單對付兩口。
旬禮打架那倆小子也回來了,各自做完筆錄,賠了點醫藥費和解。
報案的男生姓祁,發色瞳色都偏淺,還有點自然卷,長得有點像外國人。
和解書一簽就直接進裏面問詢室看姓林的小姑娘去了。
被丢下的另個男生心裏明顯還有怨氣,小武喽一眼就門兒清,刻意敲敲桌子,又警告兩聲。
可等再回來,還是出了岔子。
只見亂七八糟的接警處烏央烏央圍了好幾個人,兩個女同事左邊抱着那老太太胳膊,右邊抱着那老太太小腿,竭力按住她,可架不住老太太嘴裏還罵罵咧咧的不饒人。
正巧姓林的姑娘也剛出來,兩人幾米相隔,老太太聽說要至少賠幾千,更不得了。
“什麽人啊就大半夜的偷偷摸摸跑我們家樓底下來,好好的小姑娘這麽沒皮沒臉,晚上了都不知道回家。我可聽剛走的那小夥子說了,我呸,她就是個小三生的!活該被砸,砸死了都是該的!這是遭報應了!遭報應了!”
“我憑什麽賠她錢?啊?她活該!還跑人家家裏去住,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什麽人這是?啊?沒天理了哇?個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還來訛上我了……”
在場所有人都被吵得頭疼,幾個人輪番上陣勸說都沒用,而被罵的小姑娘,始終就在原地站着,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罵聲如同槍林彈雨,落到她身上。
可在這時,派出所的門忽然一下被推開,人影還沒看見,聲音先響起來,語氣沉沉,夾帶着點冷冰冰的愠氣——
“你說誰有娘生沒娘養?”
來的是個女人,一身呢絨大衣裹在身上,連衣領的折痕都透着股非富即貴的味道,長發用一枚淺粉色的淡水珍珠夾輕輕挽着,一雙狹長的眼裏,卻鋒芒畢現。
“她是我女兒,你敢再多嘴一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