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陸栩生若不應,休了他便……

第30章 陸栩生若不應,休了他便……

不多時, 杭管家已将總賬抹平,所有對牌,鑰匙, 賬簿均整整齊齊疊放案上。

最先國公府掌在老太太手裏, 後來大夫人過門交給大夫人, 陸昶當上國公爺後, 就給了二夫人王氏,如今總算可以物歸原主了。

二姑娘陸書婉立即上前打算替母親收攏中饋之權,

這時,陸栩生冰涼的嗓音不高不低傳來,

“慢着!”

他眸色漠然,

“二姐何意?”

陸書婉愣了愣, 往母親的方向比了比,“難道不是交給母親嗎?”

陸栩生臉色冷下來,“我看不必交給母親, 二姐和離回府,交到你手裏才是正經。”

陸書婉面龐立即漲紅, “二弟, 我...”

只見陸栩生起身, 親自來到程亦安跟前,正了正一身緋袍官服,朝她拱手一揖,

“往後,陸府中饋仰仗夫人。”

這與他方才威風凜凜的模樣大相徑庭,脊梁長躬,彎成流暢的弧度,姿态恭融, 極為誠摯。

陸書婉見他這副摸樣立即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逾矩了,讪讪地看了程亦安一眼,退至二太太身側,程亦安卻沒有看她,目光定定落在陸栩生身上。

顯然他做這副姿态是為了給她立威,好讓陸府上下瞧一瞧,大家夥心中畏懼的當家少主在她面前是如此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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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安也不端架子,緩緩起身從容朝他回了一禮,“妾身允命。”

陸栩生使了個眼色,杭管家親自将庫房鑰匙一類全部奉上,程亦安則示意身側的明嫂子和如蕙接手。

這一幕在場所有管事看在眼裏。

這叫什麽,一朝天子一朝臣。

陸府,變天了。

廳下所有管事立即跪下磕頭,

“請少奶奶安。”

程亦安行至廳前,目光掃了在場管事一眼,淡聲吩咐,

“諸位這會兒就回去理賬,三日內,我要合賬,若錯了一處,瞞報一處,我可不管你們哪兒來的什麽身份什麽臉面,該發賣發賣,該處置處置,當然若是本分穩妥的,我也不吝留用。”

大家立即明白了,這是一份投名狀,若碼頭拜得好,留用,如若不然怕是要被發落了。

當即誰也不敢大意,齊聲躬身應是。

這頭事妥,老太太見陸栩生不慌不忙,心底怄不住氣,冷聲道,

“栩哥兒,中饋已交接,你是不是該入宮救你伯父了?”

陸栩生沒看她,而是親自從如蘭手中接過程亦安的鬥篷,将之披在程亦安身上,淡聲回,

“祖母稍安勿躁,人現在都察院受審,我去了也帶不回,等案情查出始末,呈至聖上跟前我才好說話。”

老太太想了想也對,想從程明昱手中把人保出來不可能,最終還得聖上做主。

她老人家已是渾渾噩噩氣若游絲,再顧不上旁的,招着婆子過來将她送回後院。

陸栩生只道要與夫人商議持家一事,先行告退,其餘人也不敢說什麽。

夫妻二人出正廳,順着抄手游廊往寧濟堂方向去,待離開衆人視線,程亦安不配合他演了,甩開陸栩生的手,擁着鬥篷快步往前,明嫂子等人見狀捧着賬簿之物迅速跟上,留陸栩生一人負手苦笑。

出正廳後面長廊往西北拐,有一條斜廊直通陸栩生的書房,書房後有一小門,便可去往寧濟堂,這是專給陸栩生留的門。

陸栩生看着程亦安纖細的背影,還能不明白怎麽回事麽,這還是在為前世跟他怄氣呢,偏他理屈無話可辨,只得舔着臉追上。

他前腳快步跟去,陸書婉和三少奶奶柏氏後腳扶着二夫人從正廳後廊出來。

陸書婉見那英明神武的弟弟在弟媳跟前如此低三下氣,頓時搖頭,

“二弟也太慣着弟妹了。”

二夫人沒吭聲,她這會兒只覺揚眉吐氣,壓根顧不上程亦安。

一行人回到明熙堂,陸書婉還在嘆氣,

“您不知外頭如何誇我這弟弟,道他貌賽潘安,勇冠古今,還是進士出身,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我以為他在妻子跟前該是挺得起腰板的。”

當姐姐的就怕弟弟在弟媳跟前吃虧。

柏氏在一旁笑着開導,“那畢竟是程大人的閨女,程家上下拿她當寶貝,到了我們陸家,也只得敬着,今日之事換做旁人誰能打聽這麽多的底細,程大人定是看了女婿面子。”

陸書婉卻是冷笑一聲,“程家女再嬌貴,我弟弟也沒有配不上的吧?”

柏氏看着大姑子冷清的臉,暗暗搖頭。

當姐姐的人手伸得這麽長作甚,那畢竟是弟弟屋裏事,哪管得着,大姑子跟婆婆是一頭,事事都扳着弟弟說話,哪裏能曉得她們這些做媳婦的苦,程亦安已經算很好了,平日溫靜如水,也不擺架子,換做是她,有那麽厲害的爹爹,丈夫又是這般有本事,早在陸府橫着走了。

柏氏也是媳婦,這會兒便跟程亦安一個立場了。

二夫人這會兒倒是看得開,

“罷了,中饋給她便給她。”

陸書婉急道,“您也不能撒手不管呀。”

二夫人倒是想管,只是方才瞧陸栩生的作派,是沒有讓她插手的意思。

倒不是她非要插一腳,實在是老三媳婦還沒個着落,那程亦安與她又不是一條心,可不得多看着,再說了...看女兒這急不可耐的模樣,可見也盼着她這個作娘的貼補貼補。

二夫人問她,“怎麽,家裏又尋事端了?”

陸書婉看了一眼柏氏沒吱聲。

柏氏很有眼力勁,“母親,我去廚房瞧一瞧,今日出了這多事,我怕廚房亂了章程。”

二夫人颔首。

等她一走,那陸書婉便苦着臉,抱着母親胳膊,

“我也是沒法子,這麽久了還沒懷上,婆婆臉上不好看,有給夫君納妾的心思,我可不能由着他們。”

陸書婉嫁得是禮部右侍郎蔣家,丈夫是獨子,剛嫁過去時夫妻十分恩愛和睦,可幾年過去,膝下只生了個女兒,那公婆便生出不滿,沒少在丈夫耳旁嚼舌根,擔心她不能生養,起了納妾的心思,蔣公子也有動搖之意。

二夫人素來心高氣傲,沒在任何人跟前低過頭,聞言當即斥道,

“所以你便要貼補他們以來換取尊嚴?”

“哼!”二夫人把袖一扶,滿臉恁色,“你随他去,他們蔣家若敢納妾,咱們就敢和離,你一堂堂國公府的大小姐,還跟他們低頭不成?你當年出嫁何等風光,我還沒看上蔣家呢,他們憑什麽挑你?”

陸書婉被母親說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弱聲道,“這不是得替蕾蕾着想麽?”

二夫人沒好氣道,“那是他們蔣家的閨女,他們不心疼,你也不必心疼,我告訴你,你回去,只管不當回事,你越東防西防,他們越想偷,你盡管讓他們納妾試試?回頭我讓栩生去一趟蔣家,看他們敢不敢說話。”

陸書婉一聽母親讓弟弟給自己做主,心裏有了幾分底氣,

“便依您。”

又問,“那中饋您真的不插手了?”

二夫人很氣定神閑,撐着額假寐,

“急什麽,她初來乍到,人都認不全呢,等她收不了場,我再出面。”

陸書婉看着雍容的母親,心想自己道行果然淺了些,

“還是娘有主意。”

程亦安這廂回房,便吩咐李嬷嬷給她擺膳,方才被老太太鬧得沒吃好,這會兒可不得填一填肚子。

陸栩生在一旁看着她吃,等她吃完又将下人使出去。

前世的事這會兒說什麽都沒用,陸栩生也不是花言巧語的人,不知如何哄她,幹脆不吱聲,任由程亦安發落。

程亦安吃過飯五髒廟安撫好了,人也熨帖了,前世的事終究是過眼雲煙,若日日計較,還真沒法過日子,當即将念頭拂去,問他道,

“爵位你打算怎麽辦?這次能到手麽?”

陸栩生神色未動,從袖下掏出一小冊子,指腹按着,

“我壓根就還沒出手

,這次是他自個兒先栽進去,等你爹爹先查,回頭瞅準機會,我這冊子再遞上去,他這爵位官職就保不住了。”

“不把他們在油鍋裏熬糊了哪能上鍋。”

明明無比雲淡風輕的語氣,卻令人生出一股寒意。

果然這男人心黑地很。

程亦安忽然有些懼他。

“我現在讨好你還來得及嗎?”她有模有樣替他斟了一杯茶。

陸栩生看着妻子和氣的模樣,半點不敢掉以輕心,“你只別不讓我上塌,我就求爹爹告奶奶了。”

程亦安在桌下猛踩了他一腳。

陸栩生愣是一點聲都不敢吭。

“你這算不算出爾反爾?”程亦安到底是乖巧的孩子,打小就沒做過虧心事。

陸栩生不以為意,

“他們趁着我父親屍骨未寒,竊取爵位時怎麽沒想到今日?”

“越到後面發現自己越沒了指望的時候,他們只會求我。”

“有道理。”她又指了指他手中的冊子,

“這些證據哪兒來的?”

陸栩生道,“郝仁私藏的賬簿,裏頭有大伯這些年作奸犯科的證據。”

“放心,年前定讓你坐上國公夫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說的我很稀罕似得,還不是為了孩子着想...”

說到孩子,程亦安面色一紅。

成婚已有三月了,前世正是這年的十二月便有了那個孩子,想起那苦命的孩兒,程亦安心裏墜墜地疼,兩世為人,她就懷了那麽一次,盼着這一世孩子再給她個機會,她定安安穩穩生下來。

陸栩生臉色就更不自在,顯見自責地無以釋懷,猛往自己額頭捂了幾下。

沉默片刻,他指着那些賬簿問程亦安,

“成嗎?若是你不願意,我來安排。”

哪有男人在後宅當家的道理。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小看我?”

“怎麽會?”

“前世我可是給範玉林當了五年家呢。”她故意刺他。

陸栩生神色就僵在那裏,心跟煮了油鍋似的,熱辣辣地難受。

若是可以,他一定給前世的自己捅上幾刀洩憤。

程亦安看着他黑着臉離開,笑彎了腰。

陸栩生從寧濟堂出來,經過斜廊,撞見陸書婉準備回府。

“二弟。”

陸書婉瞧見弟弟立即含笑邁了過來。

陸栩生原與姐姐感情還不錯,可是想起她方才的舉動,臉上就沒了笑意,只朝她欠身,“二姐這是要回府嗎?”

“是啊。”陸書婉看着面前的弟弟,挺拔英武的身材,英俊攝人的面孔,論出身論才貌論地位,滿京城找不出第二個來,她越看越驕傲,便忍不住交待道,

“弟弟也是堂堂二品都督佥事,陛下委任的邊軍主帥,在弟妹跟前不必這般小心翼翼,男人也不能全被女人牽着鼻子走。”

陸栩生寒眸一眯,負手道,“二姐這是要管我房裏事?”

陸書婉一噎,“我...”

不等她反應,陸栩生面色淡淡截住她的話,

“二姐先管好自己的事,手別伸這麽長,母親與亦安相處本就不愉快,二姐不從中斡旋,還想着生事,實在是糊塗,比起怎麽撺掇着母親掌中饋,二姐不如好好在娘家結個善緣,如此将來需要娘家人撐腰時,不會擡不起頭來。”

陸栩生扔下這話,便打馬出了門。

陸書婉被他這番話砸個面紅耳赤,望着他背影羞憤難當,這可是自己嫡親弟弟呀,她這個做姐姐的還能害了他不成,只是一細想他裏頭的話,又嚼出幾分深意來,免不了面上辣辣的,心情複雜離開了陸家。

程亦安這頭打算午歇片刻,一看時辰竟也快申時了,只得卧在羅漢床上眯一眼,人剛躺下,便見李嬷嬷從外頭掀簾進來,

“奶奶,別急着上塌,來客人了。”

程亦安一愣,“誰來了?”

李嬷嬷見她衣裳半解,恐她凍着,忙上前替她偎了偎,“隔壁陶家的二姑娘來了。”

“陶沁來了?”

“可不是?”

過去程亦安在南府有兩個交好的手帕交,一位是八房的姑娘程亦可,一位便是住在範府隔壁的陶沁,陶沁是陶家的二姑娘,上有長姐,下有幼弟,在府上素來不受寵,這不與程亦安這個爹嫌沒娘的孩子便走到一處了,再加上被嫡母欺壓的程亦可,少時三個小可憐常常擠在一處分零嘴吃,比親姐妹還親。

“快些請進來。”

程亦安又喚如蕙進來給她穿戴,坐在南面炕床等。

少頃便有一穿着月白鬥篷滿臉凍得通紅的姑娘進來了,瞧見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兒,眼眶頓時一紅,撲過來,

“安安....”

程亦安一把将她摟住,看她淚如雨下,扶她坐下急道,“這是怎麽回事?出什麽事了?”

陶沁面龐比程亦安還小,一對柳葉眉,淚珠挂在眼睫,看着十分的可憐,她倒也沒急着說事,而是打量程亦安的氣色,

“好久不見你,可想死我了。”

程亦安看着抽抽搭搭的她,心才是一陣絞痛,前世她離開京城去益州,陶沁可是哭病了,萬般舍不得,“我才是許久沒見你呢。”

陶沁慚愧道,“上回程家亞歲宴,我和可兒遠遠瞧見你,珠光寶翠的,被老祖宗護在懷裏,跟寶貝疙瘩似的,都不敢去打招呼。”

程亦安氣道,“說來,上回亞歲宴,我遣人去尋你們倆,你們倆怎麽不見回應?一個說病着,一個說不在府上...”

陶沁越發不自在,羞愧道,“你以為我不想嗎,我母親可勁兒使着我來讨好你,盼着我借你的光從亞歲宴得些好處,我羞得不得了,豈能給你丢臉,故而借口去姑姑家,沒會你的面。”

程亦安瞪她,“既如此,今日怎麽舍得登門?”

這下問到陶沁的難處,“好安安,你可得幫我一個忙。”

程亦安見她神色凝肅,忙問,“什麽事?”

陶沁哭道,“你也知道,我爹娘待我不親,陶家上下通共就我姑姑可憐我,少時接濟我,如今又費心替我說親,這不,姑父不知怎麽陷入運河塌方的案子裏頭,聽說被關進都察院了,我姑姑今日一早來陶家,原想走程家的路子,可你也知道,程家人都見不着程家主,遑論我們?我姑姑素知我與你交好,差點沒跪下來求我....”

說到這裏,陶沁面紅耳赤拉着程亦安的手腕,“安安,我也是沒法子了,你幫我一幫,我就這麽個姑姑,不忍看着她出事...”

程亦安愣道,“你姑父官任何職?”

陶沁道,“工部員外郎。”

“那難怪,合着我陸家的大伯父一道全栽進去了。”

陶沁忙道,“你有法子嗎?”

程亦安苦笑道,

“我也只能幫你打聽打聽,你知道,若是你姑父真犯了事,我可是幫不上忙的。”

陶沁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也就是幫着打聽打聽,看我姑父是否牽連進去?到底是何罪?這不,我姑姑家裏兩眼抓瞎,什麽門路都沒有,若是有點子消息,至少心裏落個實在。”

程亦安能理解,“方才我家二爺回過一趟,說是人都在都察院手裏,大約也只能去尋我父親...”

可不就是盼着她尋程明昱嘛。

陶沁難為情道,“安安,給你添麻煩了...”淚抹了一遭又一遭。

程亦安看着她心疼,将她往懷裏一摟,

“醜話我也說在前頭,想必都察院這會兒勢若鐵桶,消息也不一定遞得進去,我不幫你走一趟,枉費我們這般情誼,可去了,得不到消息,你也不能怨我。”

陶沁還能說什麽,只管點頭。

程亦安又立即入簾內換了一身厚實的袍子,裹着那件雲狐鬥篷,攜着陶沁一道出門。

昨日下過一場雪,這會兒城中街道積了不少殘雪,大道倒是被五城兵馬司的将士們清掃過,巷道裏就來不及,馬車只能走大道,可惜這樣的年關時節,路上熙熙攘攘,這一趟從陸府行至正陽門外也走了半個時辰。

程亦安想了想,若是尋陸栩

生,最終也得輾轉到她爹爹跟前,還不如直接尋爹爹。

便舍了一袋銀果子給裘青,吩咐他去城樓下往都察院遞消息,

“我父親這會兒定忙,也不必他老人家特意回複,遣個人知會一聲便可。”

随後二人便将馬車停在對面的四方館。

如蘭遣侍衛打點酒樓,給二人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定了雅間,程亦安就陪陶沁坐在雅間等候。

通州漕運案于當事人而言是滔天大禍,于後宮司禮監而言也是棘手之案,但在都察院這裏也就是尋常的案子。

程明昱手裏還有一堆更為緊要的大案。

譬如江南豪族侵占田地,晉商走私軍火案等等,每一樁都牽扯國計民生。

這樁案子他給了佥都禦史錢雲生去查,恰恰這會兒審問結果遞在他手裏,程明昱看了看也沒什麽表情,

“順着這個木料商去查,看看還有什麽官員牽扯其中,保不準背後有利益牽扯。”

“對了,遣人去一趟戶部,告訴鄭尚和,工部所有批票全部暫停,每一份賬目謄抄一份送來都察院,都察院這邊不批複,若戶部私下放銀子,出了事唯他們是問,你先查,回頭陛下那頭我去說話。”

那佥都禦史颔首應是。

這人剛一退下,便有一名屬官笑融融擠進來。

“首座,您閨女來尋您呢。”

程明昱顯然愣了愣,“哪個閨女?”

長女不在京城,不會來尋他。

若真尋,以長女的性子那必定是出了大事。

程明昱第一個想到的是程亦喬,畢竟這個次女乖張,有一次在前朝市逛鋪子,相中了一個翡翠玉雕,手中銀錢不夠,翩翩然來官署區尋他,非要他給寫個批票,讓她去賬房支銀子。

至于小女兒...

程明昱只要想起程亦安,心就跟被烙鐵燙了下,酸酸脹脹,暖暖融融,

她可能來尋他嗎,見着他還害怕呢。

他倒是盼着,就怕她不來。

這名屬官上回親眼瞧見他在奉天殿力壓諸臣護犢子,心知程亦安在他心中地位,立即邀寵似的笑道,

“您的小閨女,陸家那位。”

程明昱眉色頓開,都顧不上問什麽事,丢下手頭活計就起身。

想起上回還欠了程亦安一頓飯,指着桌案的文書道,

“餘下還有幾份文書,喚廖大人來批複,我晚膳後再回。”

廖大人就是副都禦使,屬官連連應是,已經目送程明昱出門而去,不消片刻,又見那清清朗朗的男人折回來,将官袍換下,穿了一件尋常袍子出門。

屬官暗嘆,如此小意慎重,這是去見閨女嗎,分明是去見祖宗。

程亦安二人左顧右盼,就看到程明昱親自出現在城樓下。

論理隔得有些遠,一眼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但程明昱氣質獨特,有一種長身鶴立的挺拔感,是人來人往的城樓下,一眼令人驚豔的所在。

陶沁震驚道,

“程大人親自出來見你了,還換下官袍了呢。”

果然是親爹。

她慌忙起身,“我..我躲去隔壁...”

人家當然不願意看到她這個外人在場,陶沁很識趣地溜之大吉。

這下把程亦安也給弄緊張了,若是被爹爹知道她是來走路子的,會不會挨罵?

程明昱這廂踏進四方館,那掌櫃的一眼認出他來,如同看到活神仙。

他在官署區外開張十幾年了,可是頭一回瞧見這位都察院首座下館子。

掌櫃的腦子大約空白了那麽一瞬,憑着本能沖去櫃臺,翻來他準備已久的一張上等絹帛,又回到程明昱身側,激動道,

“程大人,貴步踏賤地,本店不勝榮光,能否請大人給小的賜一幅墨寶。”

程明昱的墨寶誰有?

誰都沒有!

不對,早些年也有,只是後來明瀾長公主重金收購,程明昱就不再寫了。

掌櫃自打開酒樓起,不遺餘力收集朝廷官員的墨寶,如今誰都不缺,就缺程明昱。

程明昱當然不會答應,只視線在他身上一落,還很客氣地颔首,就問身側侍從,“安安何在?”

侍從往上一指。

程明昱邁上樓梯,程亦安已經出來迎了,端莊地朝他屈膝行禮,“給父親請安。”

大約是這麽多年固有的印象,讓她在程明昱跟前不敢出一點差錯。

程明昱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女兒,眸色如冬雪初融,露出笑意,“蘋蘋。”

私下他還是習慣也更喜歡喚她蘋蘋。

程亦安将他迎入雅間,這會兒掌櫃的已屁颠屁颠親自來伺候,程明昱便跟程亦安道,

“時辰不早,爹爹還欠蘋蘋一頓飯,不若今日在這裏用了晚膳再回去?”

程亦安也有此意,豪爽道,“嗯,我請客。”

說着便問掌櫃的招牌菜有哪些,讓程明昱點菜。

程明昱失笑,雍容地往後靠在背搭,“蘋蘋點自己喜歡的就好。”

程亦安猜到這位父親公務繁忙,平日沒心思在吃食上,就沒跟他客氣了,點了大約六七個菜,便讓掌櫃的出去了。

程亦安親自給他斟茶。

程明昱看着忙活的小女兒,笑問,“蘋蘋如今有了私房錢,着實可以請爹爹一頓。”

程亦安哂笑,這錢還不都是他給的。

“那父親您呢,您有私房錢嗎?”

程明昱搖頭,“沒有,爹爹從來沒有私房錢。”

程家賬面的銀子他随時可以動,身邊人什麽都備得齊全,他也從不缺什麽,沒有用銀子的時候,若非亞歲宴分紅,他這輩子都沒機會碰銀子。

程亦安望着對面如高山般隽秀雍容的父親,心下感慨,難怪別人贊他不食人間煙火。

陸栩生也一樣,從未把銀子當一回事,若非她逼着,陸栩生壓根看不上陸家那點子家業。

像他和陸栩生這等将家國大義擱在心中的男人,黃白之物是對他們的亵渎。

不過終究不是神仙,人要接地氣。

爹爹對程家治理有方,而陸栩生呢如今也很上道。

“既然您沒有私房錢,那往後女兒請您的客。”

此話正中程明昱下懷,很認真道,“那蘋蘋可不能食言。”

上菜還需時候,程亦安就不磨蹭了,笑吟吟問他,

“您近來手中可還忙吧?”

“不忙。”以防女兒往後不來尋他,程明昱果斷撒了個謊,“都察院上百禦史,爹爹無需事必躬親。”

一句“不忙”,倒是叫程亦安不知該如何接話,于是又絞盡腦汁尋話頭,“是這樣的,您這兩日不是在查工部的那個案子麽...”

程明昱看着小女兒難為情的模樣,失笑道,“傻孩子,你跟爹爹客氣作甚?有什麽話就直說。”

程亦安聞言長處一口氣,面頰交織着懊惱和慚愧,

“女兒給您添麻煩了,女兒今日是受人所托,想打聽工部漕船之案。”

程明昱倒也不太意外,以程亦安乖巧的性子,若無大事不會來官署區尋他,于是正色問,“所問何人?”

“工部員外郎劉鑫。”

程明昱回想案情始末,回道,“通州碼頭河堤建造賬目上有劉鑫的簽字,不過他并非此事的主理人,應當不知裏情,不會有大礙。”

劉鑫那個人,程明昱有些印象,老實本分,作奸犯科的事不會做,大抵是沒留心眼被人诓着過了一下手,查案也有章程,文書賬目上有任何人的簽字均要問話,劉鑫自然也在其列。

程亦安聽了這話,心放進肚子裏,也不再多問,

“那女兒就放心了。”

恰在這時,掌櫃的親自帶着人來上菜,程亦安也起身打算給程明昱布菜,程明昱哭笑不得擺手,

“傻丫頭,爹爹跟前忙活作甚,你只管坐着吃。”

程亦安咧嘴一笑,“那我就不客氣啦。”

四方館的菜式聞名遐迩,聞着味兒可香了。

雖說與父

親還不到特別親昵的地步,只要有他在,程亦安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就仿佛天塌下來還有他給她撐着,吃起飯來也香。

程明昱靜靜看着她,漂亮的鵝蛋臉,水汪汪的一雙眸子,模樣其實美得很敞亮,偏生性子溫軟乖巧,跟她母親一樣,沒什麽城府,程明昱微微有些失神。

雅間內擺足了炭盆,很是暖和,程亦安又喝了幾口熱湯,這會兒額尖冒着細汗,正停下來要擦呢,一只修長的手臂伸過來,溫熱的帕子在她額尖停留一瞬,替她拭了汗,

“又沒人跟你搶,慢點兒喝。”

在他眼裏,就是一個嬌憨無比的小姑娘,

陸栩生會疼人嗎?能細心妥帖照料她嗎?

程明昱眉間微蹙,有些後悔過早将她嫁出去。

程亦安呆呆望着他,多年來的養尊處優讓程明昱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可就是這份威懾下的溫和,才容易讓人受撼。

爹爹真的很有耐心,也很細心。

若是打小做他女兒,大概也會被養成二姐那般無法無天的性子。

程亦安這會兒忽然明白長公主為何這般癡迷爹爹,像爹爹這樣的男人實在是世間罕有,陸栩生就絲毫沒有爹爹這份細心和耐心。

“您也吃呀。”程亦安見他不動筷子催道,

程明昱含笑,“好,爹爹也吃。”

一刻鐘後,掌櫃的聽到裏面似乎放了筷,立即又狗腿地送了一盤果子來,果子盛在一個銀鍍金的小鍋裏,“今日剛從閩南到的果子,用水溫着呢,程大人與少夫人嘗一嘗,爽口着呢。”

程亦安嘗了一個,味道确實不錯。

那掌櫃适時跪下來與程明昱磕頭,

“程大人,小的指天為誓,您的墨寶絕不對外出售,只留作傳家寶,還請您賜一幅墨寶吧。”

程明昱神色平靜看着他,“并非程某惜字,是不願害你受禍。”

掌櫃忽然明白過來,他是可以不對外售賣,只是那長公主強搶他又該當如何?

程亦安念着隔壁的陶沁,不敢留程明昱,便起身送他出門。

程明昱倒是猜到她還有應酬,不許她下樓,“別吹着風。”

便率先離去。

程亦安這廂喚來陶沁,将那話告知,陶沁自然喜極而泣,只道絕不外道,只悄悄告訴姑母便是,程亦安曉得她心急,吩咐人先送她回去,自個兒慢悠悠出門,将将行至四方館門口,卻見一人呆呆立在臺前的雪霧裏,凝望城樓的方向。

她身上一件鬥篷都未穿,一身曼妙的香雲紗緞面長袍,風姿綽約,漫天的雪沫子飄下來,行人來往匆匆,唯獨她矗立不動,俨然成了一塊望夫石。

程亦安見狀連忙将自己鬥篷卸下來往她身上一罩,抱緊了她,

“殿下,外頭風這樣大,您怎麽穿得這樣單薄...”

長公主癡癡盯着遠處程明昱消失的方向,委屈地跟個孩子似得,

“我這不正在屋裏聽曲,聽說你爹爹出門下館子來了,顧不上穿戴就追出來了。”

程亦安掃她一眼,這哪裏是顧不上穿戴,這分明是盛裝打扮,頭戴步搖,胸挂璎珞,手上戴着的是最嬌豔的珊瑚手串,眉尖如遠黛,眼尾點了一對桃紅妝,要多明豔有多明豔。

再看雙手,早已凍僵。

程亦安恨鐵不成鋼,非拖着她上了馬車,從侍婢手裏接過爐子塞她手裏,可長公主非要撩開車簾,遲遲不肯挪步。

程亦安雖心疼她,卻也擔心她做出出格的舉動,小心翼翼問她,

“您方才沒把我爹爹怎麽着吧?”

長公主沒看她,語氣還很低落,“我能把你爹爹怎麽着?我若能怎麽着,三十年前就着了,何至于到今日,其實你爹爹又不是沒法子對付我,他是不屑罷了。”

長公主說到這裏,委屈地落淚,“我倒是情願他對我下手,至少我這個人被他惦念過...”她忽然擡頭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說被你爹爹擱在心裏,該是何等滋味...”

程亦安心頭一跳,生怕她又生出什麽歹念來,滿嘴胡诹,

“這您就多慮了,我父親絕對是個冷情冷性之人,他心裏哪有什麽情情愛愛,更不可能有什麽女人,否則也不至于傳出克妻的名聲!”

“哎,您實在不必将他擱在心上,您是堂堂長公主,可不能耽迷于情愛,您得給我們普天下的女人做表率呀!”

長公主失神道,“那我該怎麽辦?”

程亦安信誓旦旦給她出主意,

“自然是聽曲看戲,沒事打打馬球,去燕山泡泡溫浴,實在不成,瞧瞧府上侍衛比武也成呀!人哪,當及時行樂。”

長公主聽了最後一句,恍惚想起什麽,立即拽緊了程亦安的手腕,

“你說得對,我想起我在公主府給你養了一對男寵,模樣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今日我的雪廬裏恰恰溫了鹿酒,走,咱們不醉不歸。”

程亦安一聽笑容僵在臉上,慌道,“殿下,臣婦不能去,這不合适。”

長公主已經吩咐侍衛趕車,回頭皺眉道,“怎麽就不合适了?方才是誰說女人不能耽迷于情愛,要及時行樂?你難不成怕那陸栩生?他若不許你養男寵,你休了他便是...”

程亦安叫苦不疊。

這會兒裝暈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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