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是我們錯了

第36章 第 36 章 是我們錯了

穆輕衣平靜地和仙盟的人交涉, 平靜地将術法痕跡清理幹淨,平靜地吩咐管事弟子,用水鏡傳話下去, 心魔已除,日後加強防範。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回過頭。

萬起裘刀他們眼裏是這樣的。

但穆輕衣沒回頭純粹是覺得萬起和裘刀他們需要時間緩一緩。

自己也在思考,萬起喊她那麽一下的理由。

但思考來思考去,也沒有頭緒。

而且不管他們怎麽想, 他們的想法都不是她改變的理由,她去思考反而困擾自己了,于是她想完之後也放棄探究, 直接走了。

她沒看到, 身後萬起雙手依然撐在地面上,不甘心地開口, 可始終沒有說出什麽來。

他身後人影重重。

好像有人在問他, 你為何要那樣質問輕衣師妹?她殺死的只是一個心魔, 她在替天行道不是嗎?

也有人在說祝衍仙尊怎麽會有心魔,還一劍被穆輕衣給殺了,她竟能代本體斬去心魔麽?她和祝衍仙尊到底是什麽關系?

可終究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沒有能進入萬起耳中。他只是盯着石階, 良久,他死死咬着牙, 一拳狠狠砸在石階上。

裘刀看向萬起。

但萬起只是無能為力地低下頭來。

他喉嚨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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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起不明白自己恨的是什麽,但知道從始至終,他怨恨的都不是穆輕衣。

現在看來,更有可能是看到師兄赴死,看到穆輕衣被逼動手,依然無能為力的那個自己。

**

事情沒有了結, 裘刀他們沒來,又總擔心他們還是會來的穆輕衣坐不住,最終索性走在了通往議事堂的長階上。

她本來可以禦劍過去,但她想保留自己和這個世界不一樣的部分,保留自己不用仙法的權利。

但她還是不明白。

為什麽她還在洞府的時候裘刀和萬起他們不找她,現在她出來了他們跟着她了?

萬起握着劍。

萬象門又開始下雪了,薄薄的一層,覆在石階上,踩起來有碎紙的聲音。穆輕衣一路緩步,到了議事堂前的迎客松下,她轉過身停下。

于是身後的一行修士也停了下來,擡頭,望着她。

穆輕衣垂眸,停頓片刻,真切說出自己的疑惑:“我以為,修仙界對心魔都是人人得而誅之。”

她說的沒錯,可是所有人都只是面色蒼白,卻沒接她的話。

蕭起是心魔嗎?是。按照修仙界的規則,他該死。

可是他卻主動來送死。純粹得如同和一無所求的師兄與寒燼一般。他沒有私心。有的只是一腔赤誠。

哪怕死也要說:“我不願因她而死。”

卻把最後殺死他成全道心的機會,給了她。

他該死嗎?他們怎麽覺得他們更該死呢?至少他們知道有誰拿自己修無情道時,反而會偏激發狂堕入魔道,而不會像蕭起這般。

不求生,反而求死。

又或許他只是和師兄寒燼一樣。早知道這結果。

萬起啞聲:

“他對你來說,真的只是一個心魔嗎?”

既然只是心魔,為什麽你的手還會抖呢?

穆輕衣頓住,從他們角度看,身影剛好被框進議事堂的門框裏,被定格成一個合格的宗門掌管者的樣子。

她垂下眼睫。

祝衍做得很冷靜。

他知道穆輕衣對周渡的死懷有別的心理,于是為了不讓她參與進去,褫奪她的少宗主之位,甚至放她下山散心。

他甚至默認她可以去找周渡死亡的真正原因,去找蓮花村的村民,去東都島,尋到紅蓮衆的證據。

但他卻沒有放任蕭起的心魔游曳在外,放任他在其他人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注視着穆輕衣的身影。

哪怕蕭起什麽都沒做。哪怕他自誕生以來,就只是圍着穆輕衣轉,連穆輕衣都沒感覺出來。這個為她而生的半妖,對她有什麽別的心思。

他看起來只是很眷戀她。

如同那個少年從來只把她當師姐一樣。

蕭起,只是沉默。

穆輕衣終于開口:“除了是心魔,他還能是什麽呢?”穆輕衣沒有回頭,輕緩的聲音卻像是在拷問所有人:“是同門,道友,還是摯交?”

她擡眸:

“你們承認了他,其他人就會承認嗎?”

那她為什麽還要把沐晴的玉牌帶回來。

為什麽要把沐晴的身份洗清留在萬象門中。

不這樣做,東方朔會因為窩藏活死人而被打成異端,她的女兒會因為是活死人之女被排擠,沐晴會死後仍然蒙羞。

這就是這個世界,容不下藥人,半妖,逆天而行,邪修等等各種各樣的人。違背這個世界的天道和規則都是錯的。

哪怕你有時候都不明白,藥人做錯了什麽。

穆輕衣說:“你們走吧。別再跟着我。”

裘刀這個時候才啞聲發話:“我們怕你受傷。”

穆輕衣轉頭看過去,才發現裘刀他們沒在看她,視線留在那棵迎客松上。

裘刀這才垂眸:“我們怕,你想不開。”

“?”穆輕衣是真茫然了。她又是怎麽表現出來了這一點的?

萬起死死咬牙。

她殺了蕭起的時候他們明明那麽悲憤不甘,可是回過神後卻因為這種理由追到這裏來,他也覺得他們自相矛盾愚昧不堪。

可是,他沒法讓自己忘掉他看到的那一幕。于是他告訴了裘刀。又跟來了這裏。

穆輕衣微頓,只能試圖對話理解他們的邏輯:“我為什麽要想不開?”

他們的目光轉移到她身上。

他們面前的她依然纖塵不染,霓裳羽衣輕柔地堆疊在她腳下,精致的暖爐是高級法器,周遭還有侍從護持。

為什麽呢。

裘刀視線略略偏轉:“因為我們覺得你很孤獨。”

“.......”

穆輕衣張嘴,然後沉默。

她承認裘刀萬起他們這些人發了這麽多次癫,這是他們唯一一次擊中她。

他們唯一一次,看穿她僞裝下的情緒。

萬起的聲音也嘶啞了:“你不想這麽做的,不是嗎?在你眼裏他根本就不只是一個心魔。”他咬牙。

她分明不想殺他。

穆輕衣把議事堂門關上了,然後自己轉向空蕩蕩的房間。

師姐馬甲俞袅的身影立刻出現在她面前,沒驚動其他人。她不該來,但是穆輕衣還是抓着自己的馬甲揉揉抱抱磨蹭了很久,才哼:

“我才不孤獨。”

只是馬甲暫時離開,誰孤獨了!!

俞袅只是默默地給本體編麻花辮,編完了又散了,然後輕輕摸摸她的頭。

穆輕衣不服氣:“如果不是他們,不是那個該死的天道.......”

俞袅忽然說:“等哪一天我們不需要再這樣掩掩藏藏了,就讓他們回來吧。”

“可是......”

“不需要什麽理由。”俞袅知道本體擔心什麽,可是她還是想要說服本體,如同本體在開口時就知道自己內心選擇是什麽一樣。

其實人只需要一個人鼓勵自己。她也只是需要馬甲鼓勵自己繼續去做,這樣就夠了。

俞袅:“我不想說這些犧牲都是值得的,但是你不要被他們給帶跑偏了,那些都是你,只要你想,他們就都能回來。”

她說着,彎了彎眼。

師姐馬甲一開始捏的時候穆輕衣是按霸氣師姐捏的,但實際上她還是愛看師姐眉眼彎彎的樣子,好像真的有人給她遮風擋雨。

“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知道。”

只有你能找回真正的他們。

于是穆輕衣釋懷了,她在議事堂裏和師姐馬甲貼貼了好久,要出去的時候心裏做了好幾番調整,試圖找到蕭起馬甲消散了她應該是什麽狀态,但還是找不回來。

最後決定擺爛了,然後打開門。

令人驚訝的是,并沒有什麽人看過來。

環顧一圈,她看見裘刀他們全都靠着樹,有的靠着牆,都睡着了。也許他們都太累了。

除了太愛找她來為誰訴說不平外,穆輕衣對他們沒有其他的惡感,沉默片刻放輕腳步準備離開,身後有人睜開眼,說:“你不是一開始就料定寒燼會死。”

萬起啞聲:“你找上蕭起,是想給你自己收屍,是不是?”

穆輕衣停在那,沒有回答。其實她不太懂他們追問這些細枝末節幹什麽,但好像就是這些細節讓他們越來越确信他們所以為的。

萬起像是喃喃,苦笑:“斬落心魔,就如摒棄舊我,如果舊我不再再生,新我便會皈依大道。師妹,你真的相信一個人可以靠按捺住自己心緒活着嗎?”

他好像在說祝衍,又好像在說穆輕衣。

“你真的相信蕭起存在那麽多年,只是你殺了他,他就會消失,你和師兄寒燼相交那麽多年,只要他們死了,你的道就不會再受他們的幹擾?”

穆輕衣不懂修道理論,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可是萬起實在是太難過了,他無法控制自己心緒的激蕩。

他本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他本來想什麽都不管!只要像答應師兄的那樣,平日裏護着點穆輕衣,其餘種種和他都沒有任何關系。

他問心無愧便好。

包括和裘刀一起去蓮花村,東都島,也是因為那姑且算和師兄有關系。可是現在讓他怎麽旁觀呢?

師兄和寒燼尚且是為大義而死,可是蕭起死得沒有任何意義。蕭起如果不來,逍遙在外,也沒有誰會深究一個沒有任何惡意的心魔,在觊觎什麽,守護什麽!

可他來了。

他一心想要求死,于是知道他要什麽的穆輕衣一劍了結了他。像了結師兄一樣。

所以萬起說出和裘刀一樣的話:“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後悔的。”萬起嗓音沙啞發顫。他不知道穆輕衣自己有沒有感覺到。

她明明不願意。可她還是動手了。

哪怕不是她呢?哪怕這一劍交給祝衍自己,都好得多!可是因為就是她親手斬斷,就是因為她毫不猶豫。

所以這一“功德”反而又歸了她。這一成全又成全了她。何其諷刺。

萬起無法理解,他甚至沒辦法理解師兄在做什麽了。師兄當時真的覺得這樣是對穆輕衣最好的嗎?他真的認為穆輕衣已經從無情殺道無異,所以從沒有想過。

她也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十幾年來朝夕相處,手足之情同門之誼要她一劍就舍棄,她是人而非草木,怎麽可能随意就越得過去?

還有其餘。

就因為她特殊,就因為她是無情道,她就一定要這樣做,要為宗門這樣做嗎?

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這樣冷靜這樣無情,也難道不是被他們和天道推着走,這期間種種又有哪件事她一心所求?

萬起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只是想起發現持蠱之人時,穆輕衣說她來做誘餌,他勸很危險她也沒有放下念頭。

他甚至懷疑她其實那時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所以她有意尋求危險。尋求放肆。尋求解脫。

但她已經不可能自己尋得解脫了。

她已經走得這樣遠,不可能再去尋死了。單說靈氣,難道她就要帶着寒燼的一部分去死嗎?

萬起喉嚨發緊:“你終有一日會後悔的。”

穆輕衣:“.......”

說實話,她還是沒太明白。但感覺到他們的苦大仇深了。但是為什麽呢?她看起來不是受益的那個嗎?難道是她斬殺心魔的舉動這麽成功了?

讓他們都看到她面無表情下的苦衷了?

穆輕衣這麽想着,感覺到她的修為有所松動了,琢磨着再來一句天道想聽的話,估計就能金丹三層了。

穆輕衣只能往天道的想法上去靠,盡力冷酷無情:“不殺他,不修無情道,難道讓我看着自己性命如此終結?”

萬起張嘴。

“他于你們是蕭起,可于我,和寒燼周渡無異。”

裘刀留意到,她不喊師兄了。

而且她說完這句話,修為就瞬間震蕩,甚至吸引來劫雷,可是穆輕衣壓下去了。

她打算自己找一個地方去渡劫。

然而,依然沒有人在意她的修為突破。

裘刀只是閉眼,拱手。

“仙盟因為對心魔一事不滿,已經請師尊代替受邪氣侵害的邪修講經了。”

這事穆輕衣早知道了,聞言才知道般“嗯”一聲。裘刀又問:“佛修受邪氣侵害之事,師妹要去調查嗎?”

穆輕衣:“去。”

裘刀只是看着她:“我們已和仙盟說明了,紅蓮衆分布甚廣,徹查宗門并不能根治此事,所以之後仙盟會同我們一道再去東都島。”

宗門暫時安全了,這是裘刀所想表達的。雖然過程和穆輕衣想得不太一樣,但終于轉移了仙盟的注意力,只是她還是心懷不安。

“佛修中邪,仙盟沒有懷疑是宗門內有邪修所致嗎?”

穆輕衣一開始以為是這個原因,但仙盟內應說不是。但經過這件事她看出來了,裘刀他們和仙盟關系很好。說不定可以起些作用。

所以她特意多說了幾句。

裘刀啞聲:“懷疑了,但是師兄已死,唯一沒有中邪的元清師兄,又堅稱與宗門無關,所以仙盟暫時沒有追究此事。”

穆輕衣颔首:“待我安頓完仙盟,便去落語峰看看。”

落語峰就是佛修暫住的地方,穆輕衣已經讓元清馬甲去打點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引導,咳咳,和可疑的地方了。

裘刀只是說:“心魔除卻就除卻了。”

他視線偏轉,其實已經不願意提起心魔之事,蕭起和寒燼命運何其相似,本不該誕生,被世界所不容,但注定要死。

“但是師妹,你的劍染上邪氣,我們想借你的輕衣劍,為它滌洗一番。”

穆輕衣:?

該不會是想借此阻止她殺馬甲吧?雖然穆輕衣知道他們對馬甲情緒可能不一樣,但一剎那還是覺得,好樸素的方法。

但穆輕衣默了默,還是遞出劍。

裘刀接過輕衣劍。

洛衡曾說,斬心魔就如同殺死自己的一部分,貪恨嗔癡欲念。

然而祝衍依然要為應對仙盟排查為其他人講經。

裘刀想他恐怕會難以注視那時的祝衍,像難以面對現在的穆輕衣一樣吧。

因為所謂求道,就是修剪自身。

祝衍為修道,硬生生剜去心魔這渾身上下使他最似凡人,最年輕的一部分。現在不再像蕭起。

穆輕衣為修道剪除多餘凡俗雜念,明明心裏在意卻以為自己不在意。也不再是從前的穆輕衣。

可在他看來,這些道明明都是錯的。這些明明是錯的道。卻被奉為圭臬。

裘刀看着她,完全想象不出來。

若無情殺道真的圓滿,穆輕衣會變得和祝衍一樣嗎?那時候的穆輕衣會生出和蕭起一樣的心魔,不論本體做了什麽,也瘋了一樣地要去追求心之所向嗎?

他不知道了。

也許。

他們才是不适合無情殺道的人。

穆輕衣本來就不會感受到這些痛苦,只是他們在假想,在捏造穆輕衣會為他們死去而難過痛苦的事實。

她為無情殺道而生。她永無波瀾。

這樣才是最好的。一切或許就沒有痛苦中夾雜着忘卻了。

裘刀繼續:“那就請少宗主好好休息,宗門事務我們會協助處理。還有,師妹。你所說的,沒有錯。”

她為宗門,為旁人,為一切百姓。殚精竭慮的那一切,原來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真知灼見。

萬起站在裘刀身邊,握着劍,注視着那把輕衣劍。他看着它,像是隔着風雪注視着死在劍下的師兄般。

這一刻萬起終于認同了裘刀的話。

“是我們錯了。”

是我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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