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Stay with me.
第12章 12 Stay with me.
剛來廣吳那會兒,蔣冬至工作總是很拼命,他的身上壓着房貸、程拾醒的生活費、學費、家裏的日常支出……熬夜加班是常有的事,看着人家的眼色,主動攬活來得到領導的關注,陪領導參加酒局,地位低、年紀輕,所以總是被拉出來擋酒的那個。
即使他在臨霞已經攢了一些工作經驗,但來了廣吳,就是重頭開始。
當然,這些東西他從來不肯說,就像個啞巴一樣,不跟遠在異國的父母說,也不跟同在一個屋檐下的程拾醒說,問起來就是他很好,不用擔心。
直至程拾醒因為在學校直播不方便怕打擾舍友而搬回家,才窺見一點他的謊言。
她當時覺得很憤怒。
“那你為什麽要來廣吳?”那是半夜十二點,程拾醒壓制着自己的情緒,問剛回到家的蔣冬至,“你留在臨霞不是很好嗎?那裏你什麽都有,有轉正的工作,有朋友,有房子,你來廣吳幹什麽?”
他倒在沙發上,臉上是不自然的紅暈,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吭聲。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越是質問她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語氣,忍不住吼他,“讓自己變得那麽辛苦,究竟為什麽?”
樓下汽車傳來尖銳的長鳴,将她的尾音吞沒,再把氣氛過濾成一片死寂。
過了好半晌,蔣冬至才開了口。
“這邊發展機會更多……再說,你不是考來這裏了嗎?”他說,“你總需要人照顧,嬌氣,吃藥要人哄,受傷會大叫……要是宿舍裏住不慣,在這所城市,還能有個地方回來。”
“蔣冬至,你越活越過去了吧?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她覺得很好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沒你照顧就活不好了?是,我爸媽臨走前是把我托付給你,但是我現在成年了,有能力了,哪怕離開你我也能過得非常好。請你不要把什麽事情都往我身上推。”
“是啊,你會越來越有能力……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着,怔怔的,沒看她,雙眼依舊注視着天花板,直到燈光把眼睛都晃花了,“最重要的理由是……”
“是什麽?”
他張了張嘴,沒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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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拾醒注視着他,她可真讨厭他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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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拾醒接到蔣冬至的時候,他正靠着路燈杆子蹲在馬路邊,襯衣解開了兩顆扣子,領口松松垮垮,手臂搭在膝蓋上,解下的領帶纏繞在手上,垂着頭,看不清神色。
她快跑了幾步,站定到他面前,喘了兩口氣,皺着眉彎下腰問他:“怎麽樣?還能走嗎?”
他應聲,扶着杆子慢慢吞吞站起來,程拾醒見狀趕緊伸手托住他的手肘。
“抱歉。”他聽上去比電話裏的聲音好一點,臉上滿是歉意,“本來是想叫代駕的,但是大腦好像有點不清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撥通你的電話了。”
她沒搭理這句道歉,朝他伸出手,“車鑰匙呢?”
蔣冬至攤開掌心,她接過鑰匙,扶着他的胳膊,幾步一晃,終于把人弄進了車的副駕駛上。
“會吐嗎?”
“晚飯沒吃什麽,吐不出來的。”
她撐着身子靠近,聞着他身上的酒味,忍不住再一次蹙眉,唰一下扯開安全帶給他系上。
“不知道自己胃不好不能喝酒嗎?”
“大客戶,沒辦法。”
“不會說自己有胃病或者酒精過敏或者……反正就是不能喝嗎?”她冷笑,說話也變得不客氣,“什麽大客戶?什麽酒桌文化?糟粕。你都坐到這個位置了,還要陪這種狗屁的酒?”
“是在臨霞那會兒我就職的公司。”蔣冬至靠着椅背,閉着眼,“這單挺大,拿下的話,能升職,拿不下的話……”
程拾醒沉默了。
蔣冬至要辭職那會兒跟前公司鬧得還挺僵。老板要留他,他不同意,又有同事從中作梗,故意在老板那陰陽說他早就找好了下家,老板不過是他成功路上的絆腳石。一來二去就鬧上了。
離開時以為是天各一方,誰承想還有今天這麽一遭?
她的語氣緩了下來:“你休息會兒吧,到家了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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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時已經是半個小時後的事情了。
蔣冬至稍微好了些,臉色卻還白着,高高大大一個,倚靠在她身上,下巴搭放在她的肩膀上。
程拾醒來尋他時散着長發,後面怕他倚過來會壓到頭發,便用腕上的橡皮筋挽了個低丸子垂在腦後,但在車上靠着座,頭發亂了些,有幾縷掉下來,垂在臉側。
他聞到了她發間淡淡的洗發水味。
她今天沒噴香水,身上只有這樣一股清香,檸檬味,和他的當然是同一款,家中拆了封的洗發水、沐浴露、護發素都各只有一瓶,擺放在浴室的架子上。
但她身上的味道總比他要濃些。
程拾醒攙着他到沙發上躺下,随後彎着腰在投影布旁的櫃子裏翻藥箱,卻遲遲找不到她想要的,“家裏的胃藥是沒了嗎?”
“在我房間。”蔣冬至有氣無力地說,“左邊床頭櫃第二格。”
程拾醒頓住了動作。
過了會兒,她問:“怎麽不放藥箱裏?”
“很久以前放的,記不得為什麽了。”
“那你現在有力氣嗎?”
他仰着臉,伸出一只手蓋住眼,唇沒有血色,張了張,低聲:“你是想說什麽?”
程拾醒瞧了會兒他,搖搖頭。
“沒什麽。”她站起了身,“我去拿?”
他從喉間溢出個“嗯”字。
他的卧室在程拾醒的房間對面,一間門開着,另一間則緊閉。
開着的那間,是他的。
程拾醒踩着拖鞋快走,臨到他門前,腳下卻稍滞,幾秒後才擡腳邁進去,手指摸着牆上的開關,啪的一聲,燈光明亮。
自搬進這套房子以來,她從沒有真正踏進過這裏,只是路過他門前時随意一瞥,窺見裏頭的陳設。而今進來,猛然間發現,這間屋子和他臨霞房子的卧室長得極為相似。白色的牆壁,深藍色的家具,靠門口的那面牆做了嵌入式衣櫃,牆角擺了個黑色架子,上頭擺着各種模型。
程拾醒沒來得及細看,匆匆忙忙按着他的指示在床頭櫃中翻找着藥。他有點強迫症,東西總是擺放得很整齊,找起來很方便。
她拆開盒子,從裏頭抽出了一板藥,方要站起來扭頭出去,目光卻驀地瞥見他床頭的那個抱枕。
粉色的,和他房間格格不入的,那是她故意挑選的顏色,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
程拾醒怔愣,捏着那板藥,停在床頭櫃前,目光始終落在那個抱枕上,眼前忽而閃過很久以前,那個臉尚還青澀的蔣冬至剛收到禮物時的表情,當時他提着抱枕,錯愕又嫌棄地說:“真醜。”
那會兒他的房間總是緊閉着,不肯讓她進。
這個人有一種超強的領地意識,屬于他的東西,旁人碰一下都不行,屬于他的生活,別提踏進去,別人觸一下都困難,這幾乎是達到了一種偏執的程度。也許是因為他從小便是自己一個人生活的,沒幾個朋友,家門也從未對誰打開過,直到某天隔壁搬進了一戶人家。
大抵也是因為這樣,他格外抗拒從隔壁硬塞過來的她。
可程拾醒當時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蔣冬至這人喜歡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他和她過去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古怪得要死,還一股子別扭勁兒。
于是他們總是吵架,而其中一次吵架的理由就是程拾醒碰了他還沒做完、暫且擱置在茶幾上的飛機模型。
“我碰一下能怎麽樣?它難道會壞嗎?難道我摸過的你家的所有東西,你都要讓它消失嗎?你別拿這個眼神看我,蔣冬至,你以為我想來這裏讓你‘照顧’我嗎?你又不是我親哥,這裏也不是我家!”
她同他吼完,還鬧了離家出走,當時他并不挽留,指着門口冷笑:“行,你走。”
她真走了。
隔壁她真正的家裏早已沒了可以吃的,微信餘額也少得可憐。她迫于饑餓,晚上終于低着頭忍氣吞聲地回來,一進屋就聞見專屬于炸雞的飄香。蔣冬至點了肯德基全家桶,正閑閑翹着腿享用着他的晚飯,聽見動靜,不過睨了眼來,而後輕嗤一聲,移開了眼。
俗話說得好,兄妹哪有隔夜仇?
但偏偏程拾醒這人就是記仇。
她恨他恨得牙癢癢,就是要伺機報複。
在暑假的某個午後,她本想去問蔣冬至晚飯吃什麽,敲了房門不見回應,便小心翼翼地下按把手開了門。
裏頭是一片黑,窗簾蓋過外頭灼熱的烈陽,只留出一條金色的縫隙,空調運作的呼呼聲掩住床上那人平緩的呼吸。
她眯起眼,隐隐約約瞧見床上鼓起一團。
“蔣冬至。”她氣聲喊,見他毫無反應,心中忽而一動,報複他的機會來了。
程拾醒跑回自己房間拿了支黑色水筆來,輕手輕腳地掩上他的房門,踏入了這片屬于他的黑暗裏。她踮着腳尖,逐步靠近他,在床邊蹲了下來,借着窗簾縫隙透進來的那一點微光,在昏暗中看清了他的臉龐輪廓,還有他緊閉的雙目。
這是你自找的。
她這麽惡狠狠想着,屏着呼吸,手中的黑筆緩緩接近,在他鼻翼兩側的臉上分別畫了貓咪似的三條杠,再在鼻尖上圈出一個黑色的圓。
她畫得太過專注,以至于沒察覺到他的睫毛輕輕一抖。
程拾醒滿意了,正要收手,眼前驀地一花,伴着“啪”的一聲,手腕被緊緊控住的同時,燈光大亮。
她毫無準備,被強光刺激到閉眼,黑暗中聽見蔣冬至冰冷冷的嗓音,還帶着剛睡醒時的鼻音:“誰讓你進我房間的?”
程拾醒心中“咯噔”一下。
被抓包了。
指尖的筆被人奪去,她驚了下,下意識扭動手腕,想掙脫開他的桎梏。但男女之間力量本就懸殊,更別提他比她年長足足五歲。她越掙紮,他捏得越緊,手臂巍然不動。
蔣冬至道:“說話。”
她抿着唇,不肯吱聲,越是動彈不得,越是要逆着他的力道掙紮,腳下沒站穩,驚呼一聲,手臂亂揮中似是從床上揮掉了什麽東西,軟軟的,砸在她的腳上。
而她卻倒是憑借着他的力道,勉強穩住了身子。
眼睛适應了光線,程拾醒睜開了眼,看清了砸在腳上的是什麽——
一個抱枕。
一個款式簡單、純白色、只在中央噴了“STAY WITH ME”黑色字母的,抱枕。
那一瞬間,程拾醒愣住了。
蔣冬至這樣的人……睡覺居然還要抱抱枕?
可他沒有彎腰去撿,瞥過一眼後,目光倏地一怔,睫毛輕顫下慌亂逝過,最後只剩下了惱意,近乎脆弱的惱意。
那天的蔣冬至比冰山還冷,聽完她的陳述才松開緊握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去衛生間洗了臉。
而程拾醒怔怔的,被他的沉默吓到,撿起了地上躺着的抱枕,抱在懷裏,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次他是真生氣了。
于是她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輕咳了兩聲:“你的抱枕。”
“不要了。”蔣冬至關掉了水龍頭,擡起臉,透過鏡子,她看見他黏在額頭上正在滴答滴答滴水的濕發,還有冷淡的神色,下巴輕擡着,道,“丢了吧。”
她的火又上來了,那會兒她還不會服軟,不知道只要她軟下來他便會低頭,只是語氣生硬地問:“就因為我碰了下?”
“你想要怎麽理解,和我沒有關系,正如你所說,事實上你也不是我的家人。”
程拾醒氣到眼睛都紅了,想要跳起來罵他。
過去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她。她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即使驕縱到無法無天,愛她的人也不過無奈地嘆一口氣。她成績好,長得漂亮,向她示好的人多了去了,唯獨他愛刺她。
怒氣翻湧,幾乎要把她的身體撐開、爆炸。
可是她一低頭,看到了抱枕上寫的字樣——
Stay with me.
她是被戳破的氣球,是吐出水後迅速縮小的河豚,是坍塌的冰山,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氣。
同病相憐。
那一刻,她只想到了這四個字。
後來,程拾醒送了他一個新的抱枕,故意選了這樣一個粉嫩的顏色,上頭找店家寫了一行英文——
Stay with you.
那會兒他們還在臨霞,仍是動不動就會吵起來的年紀。一晃多年,抱枕的枕套都被洗泛白了,還靜靜躺在他的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