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6.
那天中午許晝午睡沒睡好,整個下午都陷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态。
他有點不安地想,被江翎發現是在故意跟着他,大概是會被讨厭的吧
可江翎還給他買了飲料,也許是不讨厭
許晝想不明白,筆尖機械地抄寫着英語單詞,眼神卻開始放空。
他眼前冒出來兩個小江翎,一個長着蝙蝠翅膀頭上一對小犄角手拿一把魔鬼叉子,另一個長着羽翼頭頂光環胸前帶着十字架。
兩只小江翎站在他的英語習題冊上各執一詞分庭抗禮。
惡魔小江翎大喊: “你總是跟蹤我,跟蹤技巧還那麽拙劣,我早發現了,我讨厭你!”
天使小江翎微笑: “我沒有生氣,不然我為什麽給你買汽水,我不讨厭你。”
惡魔小江翎再接再厲: “我給你買汽水是因為我品德高尚人美心善,不代表我就不讨厭你!”
天使小江翎堅定不移: “我發現你跟蹤但是沒有阻止過,就代表我不讨厭啊。”
……
兩個小江翎語速越來越快,吵得越來越兇,最後混戰起來,把許晝腦袋裏搞得一團亂麻。
許晝幹脆把臉埋在手裏,痛苦地思考,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到底為什麽這麽複雜啊!
要是大家都是貓或者狗就好了。
搖一搖尾巴就知道是開心,炸毛就知道是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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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由于天使小江翎和惡魔小江翎的混戰占據了許晝的英語課堂測試時間,許晝非常成功地拿下了不及格的分數,被老師勒令重新寫一遍。
他只好把什麽天使惡魔貓貓狗狗都先抛到一邊,埋頭苦寫。
等到終于寫下最後一個單詞,教室外的天已經只剩最後一點黯淡的橙色,周圍幾乎完全黑了。
吃完晚飯準備回來上晚自習的住校生同學們已經陸陸續續都坐到了位置上,教室裏人聲嘈雜,間或能聽見幾句:
“快下雨了吧?”
“好像是吧,天陰下來了。”
28.
許晝今天沒帶傘,如果下雨勢必會被淋濕。
他皺着眉看了一眼窗外,匆匆忙忙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拎起書包就往外走。
教室外,雨前的潮濕氣味已經很濃郁,高空的風卷着樹尖撕扯,樹葉嘩啦啦落在路上。
許晝一邊往地鐵站跑一邊默念:
“等我到家再下雨等我到家再下雨……”
但很不走運,這場帶着最後一點盛夏餘韻的暴雨還是在他踏入小區大門的那一刻落下了。
起先只是稀稀落落的幾滴,但轉眼就變成了瓢潑大雨,悶雷聲骨碌碌從天邊滾過。
擡頭看看氣勢磅礴的雨幕,低頭看看落湯雞一樣的自己,奮力跑了一路還是白跑了的許晝沉默了。
他在心裏沖老天比了個中指,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但在踏進樓道口時,腳步又忽然頓住。
“喵……”
他聽到了一道微弱的貓叫聲。
29.
接着手機手電筒的燈光,許晝在小花園泥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費勁扒拉了半天才找到那只扯着嗓子叫喚的貓。
人濕透了,貓也濕透了,一人一貓身上不是雨水就是泥,像倆流浪了幾百天的乞丐。
許晝的手機也成功進水關機了,手電筒閃了最後一下光就一命嗚呼。
茫然的許晝嘗試重啓,但手機再也沒給他一點反應,像祺貴人一樣死在這個雨夜裏。
許晝: “……”
他捏緊貓的後脖頸,把貓抱進懷裏,伸手在貓臉前指了一下,“你記得還我個手機。”
30.
抱着貓打開家門的那一刻,許晝終于長長舒了口氣,明明就是放學回個家,結果搞得跟九九八十一難取真經一樣。
泥浴雨浴的一人一貓進到浴室裏,總算洗了個正常的熱水澡。
貓很乖,坐在洗手池裏仰着頭等許晝給它洗澡,胳膊搭在池子邊,一聲也沒叫,身無二郎腿心有二郎腿,百分百的少爺風範,看起來就差一杯熱紅酒了。
許晝有點想笑,一邊給它順毛一邊問:
“貓爺,這個力度還合适嗎?”
貓矜持地抖了抖胡須: “喵。”
許晝: “……”
不是,這貓好像真把他當搓澡工了。
等到任勞任怨的搓澡工小許把貓身上的泥洗幹淨,裹在毛巾裏擦幹,拿吹風機吹蓬松後,他才發現這貓原來還是只長得不錯的貓。
綠眼橘毛長尾巴。
胸前還有一撮倒三角形的白毛。
“哦豁,挺有餐桌禮儀,還自備餐巾呢。”
許晝“啪”地開了個魚罐頭,倒在小盤裏給貓吃。
31.
空蕩蕩的客廳裏,貓吃得津津有味,人看得津津有味。
許晝趴在地毯上,盯着洗幹淨澡後漂亮的貓認真欣賞了一會兒,想摸出手機拍照片,但拿出來才想起手機已經被雨給淋壞了。
他戳戳貓: “你欠我個手機。”
貓埋頭苦吃。
“你有家嗎?是自己跑出來的還是一直流浪的?”
貓埋頭苦吃。
“……一盒魚罐頭夠你吃嗎?不夠我再給你開一盒?”
貓: “喵。”
許晝: “……喂,所以前兩句不搭理我是故意裝沒聽到的對吧。”
貓埋頭苦吃。
32.
任勞任怨的送飯工小許又給貓開了一盒魚罐頭。
33.
客廳大陽臺上的窗戶開了一點縫隙,潮濕的泥土味與雨水味灌進來,偶爾還有一縷涼絲絲的風。
大水晶燈從挑高的複式住宅天花板上灑下冷冷的光。
許晝蹲在地上看貓吃飯看累了,幹脆仰面躺在地毯上,看燈是冷的、牆是冷的、地板也是冷的。
他早習慣了這裏的一切,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許晝很輕地笑了兩聲,翻個身,把臉埋進貓暖乎乎的皮毛裏,貓用爪子按了一下他的頭表示抗議,但最後也沒跑開。
“不搭理我也沒關系。”
他剛剛洗澡時把過長的頭發紮了個小揪揪,露出來了烏黑水潤的眼睛和被熱水蒸紅的唇瓣,皮膚泛着一層瑩潤的白,此時唇角帶着明顯的笑意,平日裏那股揮之不去的陰郁氣就消失了大半。
許晝把吃飽的貓抱在懷裏,心情很不錯,“反正不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34.
許晝是上小學之後才發現自己沒辦法和別人正常交流的。
他父母都是科研人員,志同道合相敬如賓,一個研究天上星星一個研究地上猩猩,一樣的智商高情商低早六晚九不着家,一天二十四個小時裏有二十五個都在跟自己的研究打交道,養兒子跟養狗似的。
自許晝有記憶起,爸爸媽媽只會在早上和晚上短暫出現一下,而後,家裏就像現在這麽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人。
出于安全考慮,他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所有家具都做了防撞軟包,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上蹿下跳,累了就趴在地上和玩具恐龍、玩偶兔子、窗簾上的小紅花說一會兒話。
父母在牆上安裝了定時投喂的喂食器,和寵物那種差不多,到點兒了就會掉出來一些按照兒童成長營養需求表搭配好的飲食。
小許晝總是對這個機器充滿了敬意,拿到食物後會虔誠地叽裏咕嚕道謝半天。
但喂食器不會搭理他。
就像玩具恐龍、玩偶兔子、窗簾上的小紅花不會搭理他。
35.
在那種無聊的環境下,擁有強大的自我娛樂精神的許晝很快進化出了兩個适應性技能。
分別是: “自言自語”技能x1、“喋喋不休”技能x1
簡單來說,許晝就是個不需要回應的話痨。
他不在乎有沒有人搭理他,他跟玩具說話、跟家具說話、跟窗戶邊偶爾停落的鳥說話。
最多的時候,還是跟自己說。
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哄自己、自己逗自己玩。
年幼的許晝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36.
許晝的兩位大科學家父母統一認為他們是天才,他們的孩子也一定是天才。
而天才就是與衆不同超乎尋常的。
幼兒園教的那些什麽一加一鵝鵝鵝只是普通低齡人類的課程,許晝作為他們的兒子當然不應該在這些東西上浪費時間。
于是許晝成功失去了踏進幼兒園的機會。
他的一天被分成了兩半,上午看他媽媽準備的中子星白矮星超新星入門視頻,下午讀他爸爸準備的大猩猩黑猩猩紅猩猩科普繪本。
兩位人中龍鳳信心滿滿要再培養出一位龍鳳。
但很遺憾,許晝和這四個字毫不沾邊,等到上小學後參加入學考試就給了他爸媽一個大驚喜,三門考試總分2分,白卷子上亮着紅通通的大零蛋。
37.
科學家媽和科學家爹作為學霸金字塔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自然接受不了自己兒子是個考試考零分的蠢材,但很快又發現,他們更接受不了的是,許晝別說優秀,就是連正常都做不到。
因為他好像認不出別人,也沒辦法和人正常說話。
38.
小學開學那天的場景許晝現在都還記得。
校門口的人烏央烏央,每個人都在說話,很擠,很吵。
他的手被爸爸攥住,爸爸掌心的汗水沾到他皮膚上。
第一次見那麽多人,許晝恍惚地站在原地,他的視線沒辦法聚焦,說話聲變成了刺耳的電波聲,恐懼感像山一樣壓着他身上。
他就像一只沒有做過社會化訓練的貓,對每一個陌生人都報以最大的懼怕,以至于說不出來一句話,只想回到熟悉的環境裏。
可爸爸緊攥着他的手,偏要他進到學校裏去。
老師彎腰和他打招呼,同學熱情地朝他揮手,站在門口的校長和藹可親。
許晝膽怯地看過去,陌生的五官在他眼裏分散又重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臉。他對人沒有任何認同感,他不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他不知道要怎麽對話。
他想逃走,可在外人面前連哭鬧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39.
後來許晝被父母帶着看了很多個醫生。
但每個醫生說的話都大差不差:
“心理原因造成的社交障礙和識別障礙,沒有太好的辦法,慢慢觀察吧。”
于是科學家媽和科學家爸只好痛苦地放棄再培養一個天才的念頭,他們把對許晝的期待從“人中龍鳳”降低到了“當個正常人就行”。
許晝無所謂,他縮在自己的蝸牛殼裏,在自己的安全區舒适圈內挺開心地長大了。
40.
十七歲的許晝仍然保持着自言自語與喋喋不休的習慣。
他和流浪狗說話、和蟲子說話,和剛買回來的面包都能聊上半個小時。
只是在人面前仍舊一言不發。
他偶爾也會覺得有一點寂寞。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有貓了。
41.
榮升為有貓一族的許晝在家裏興奮地轉了兩圈,像老狒狒舉辛巴一樣把貓舉起來。
他眼睛亮晶晶,和貓對視:
“吃飽喝足了,咱們來聊天吧?”
貓: “……”
許晝熱情不減,強行把貓摟到懷裏: “看來你很同意這個安排,我們真是志同道合,你想聊點什麽?”
貓: “……”
許晝的目光落到客廳桌上被端端正正擺着的那個粉白易拉罐上,下午思考了半天有關江翎的事立刻重新回到他的腦海。
他抱着貓搖晃,“我覺得你一定想聽聽關于這瓶設計優美口味獨特具有極珍貴歷史意義的汽水的故事,這就說來話長了,你且聽我細細道來,這汽水的主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溫柔善良人美心善。”
“我很喜歡他,不過,他好像要讨厭我了。”
貓: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