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杏
第05章 水杏
“你先墊墊肚子,我在外面等你。”宋柳說。
後院那棵柽柳,雨後更加枝繁葉茂,先前開的花朵發白,像并肩相依的水滴。新開的花朵是粉色的,稚嫩且亮眼。
高大的樹下緊挨着一顆杏子樹,是和小破店的枇杷樹苗一同遷過來的。因為柽柳,它倆都沒被暴雨糟踐過,只是蒙着薄薄的水珠。
宋柳走過去,從藤蔓上摘了個水杏子,在衣服上擦了擦。
咬了一口。熟得不錯,汁水很足,酸甜不膩。
屋檐上還有一些積雨,時不時順着棱角滴落下來。
三兩果子進肚,高大的陰霾遮蔽了少年的身影。
宋柳回頭去瞧,見到顧蘭泱,莞爾一笑。“給,你看看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本子,遞給顧蘭泱。
顧蘭泱默然接過,翻開本子查看起來。
上面是所有跑單每日的接單數量,什麽時候上工,什麽時候下工,以及什麽時候收到打賞都記錄在冊,十分詳細。
“他們已經來了有一陣了,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不太适合的?”宋柳趁着顧蘭泱查看,翻過廊道,從杏子樹上揪下一顆果子。
顧蘭泱的視線不免被他吸引,正瞧少年準備原路翻回來。突然一滴雨水從亭檐上順了下來,正要滴到少年的臉龐上,顧蘭泱下意識地擡手将雨水攔下,冰涼的感覺滑過他的手背,拉出一條印記。
宋柳将果子遞給他,見他不接,他将水杏子在衣擺上擦了擦。“很甜的。”
顧蘭泱接過果子,宋柳對他輕笑。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顧蘭泱的睫毛微微顫動,說:“從牙行挑出來的都可以,外招的有幾個不太安穩。”
“不安穩?”
“嗯,這幾個。”顧蘭泱将本子遞過去,畫出幾個名字。
宋柳點點頭,表示明了。
“第二個月的月銀就要發了,我先前給你說的提議你覺得怎麽樣?”
宋柳之前有跟顧蘭泱談過,第一個月後,跑單們訓練的就差不多了,能堅持下來的都是有點底子的。可以長期留下,但是月錢發放要改變一下。
除了底銀二十文以外,當月每天接滿五單加三文,接滿十單加五文。食客給的賞銀柳上食記抽三,其餘月末發放給跑單。
“可以,但利潤會下降。”顧蘭泱一板一眼地說。
“我再怎麽樣都比你賺得多。”宋柳忍俊不禁,“操心自己的老婆本吧!”擡手拍了拍顧蘭泱的肩頭。
面前男人的臉色有些變動,幾乎一眨眼的破裂,就被宋柳捕捉到了。
“你怎麽了?”宋柳收起嬉皮笑臉,立馬正經起來,“受傷了?路上遇到山匪了嗎?”
顧蘭泱的臉色轉眼恢複如常,見他不回答,宋柳上去就要扯開他的衣襟自行查看。
男人終于有了波動,後撤一步,想要桎梏他的手腕,卻又不敢太過用力。
“并無大礙。”
宋柳沒能得逞,擡眸去看顧蘭泱的神情。
不知為何,總覺得小啞巴十分矯情。每次在跟他有肢體接觸的時候,他那張正經的臉總會顯現出一絲羞惱。像是大家閨秀被調笑了一般,眉毛微蹙,看起來很是抗拒。
難不成他讨厭我?宋柳心中詫異,将那人的神情反複揣摩,最終感覺一腦袋漿糊。
宋柳不是個拘泥細節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就随意抛之腦後才是他的風格。
他自然地收回了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瓶傷藥,扔給顧蘭泱。
“下月初一,你将跑單們召集一下,談談月銀的事。”宋柳說罷,丢下一句:“記得上藥。我先回去歇了。”
少年興致來得快,抽身也夠迅速。
話音剛落,只見一襲青綠順着梯廊往上攀登,最終合上了屋門。
目光被迫斷開,顧蘭泱面無波瀾,長出一口氣,安撫下內心的漣漪。
手中的水杏子已經被溫度捂熱,擡到嘴邊咬了一口。
總感覺有點澀,真怪。
……
隔日,接連幾日的暴雨終于得以停歇,相比暴雨的陰濕,眼下的悶熱更加折磨人。
酷暑總是這般,下一場雨就熱幾分,半點不饒人。
“大哥,今天阿鬥又沒來上工。”宋二在本子上記下,對宋柳說道。
宋柳手上搖着蒲扇,一聽頓了一下。這個阿鬥底子很不錯,幾日下來這些道路就全然記下來了。宋柳對他印象還算不錯,為人還算老實。
“有幾日了?”
“今天是第五日。”
宋柳将手中的蒲扇放下,從藤椅上坐起來。“當時登記的時候可有寫他家住在哪?”
“我找找。”宋二在薄子上翻找,片刻又道:“找到了,你瞅瞅。”
“河邊村……”
“那地方還蠻遠的,出了名的貧困區了吧?”一旁的食客問身旁的朋友。
“是啊!那個阿鬥,在這做工之前,打過好幾份工,這鋪面裏他都去過。平日裏做活還算勤緊,就是總免不了會無故曠工幾日,時間長了就被開掉了。”
宋柳默默聽着,将手中的員工薄合上。
“老二,你看着店。”
“大哥,你去哪?”
“員工家訪!中午不用等我吃飯了!”
宋柳從櫃子裏掏出一罐竹筒茶,反手背上就跨出店面了。
宋二一臉茫然,顯然沒聽懂宋柳的話,只得低頭繼續撥弄算盤。
宋柳大步流星,沖着南門走去。路上遇到幾個熟客,不免寒暄兩句。
“宋老板,這是去哪啊?”
宋柳定睛一看,原是隔壁繡坊的老板娘。宋母經常拿着自己做的小物件去賣,一來二去兩家自然熟絡。
“去河邊村。”
“正巧,我家夥計要去隔壁村送貨,叫他捎你一程。”慈姑說道。
宋柳這才往慈姑身後的馬車看去。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那行。那慈姑下次來我店裏,我給你打折。”
“成啊!”
一開始并不算颠簸,越靠近小輕河,路就越發不好走了。
“你把我擱着吧,前面更不好走了,不安全。”宋柳出聲對驅車夥計說。
下了車,宋柳沿着小輕河走了一段時間。
正午的陽光毒辣,這附近連棵能遮陽的樹都沒有,光禿禿的。
宋柳已經出了一身汗,将背上的竹筒茶取下來,喝了好幾口才緩過勁。
好不容易到了河邊村的村口,宋柳攔下路過的村民,詢問:“老鄉,請問你知道阿鬥住在哪家哪戶嗎?”
“沿着這條路,左拐走到頭那家就是。”
“诶,多謝了。”
宋柳按照老鄉指的路往前尋,最後一家的門頭不高,院子也只有一畝三分地。從裏面傳出來濃厚的草藥味,怕是還有藥材在竈上熬着。
他邊打量邊往裏走,不忘擡手敲敲敞開的門。
有個人聞聲從屋裏出來,見到宋柳明顯怔住了。
“掌櫃的……”
“可算找到你了。”宋柳松了口氣,坐到院子的馬紮上。
“您怎麽來了?”阿鬥手裏端着一盆水,面色略囧。
“連續幾日沒見到你人,尋來瞧瞧。”宋柳喝了口茶,說。
阿鬥盆裏的水潑到一旁,垂着腦袋,似是有話要說,但有些膽怯。
宋柳注意到阿鬥略顯紅腫的眼,看起來這幾日沒少哭。眼下還有厚重的烏黑,夜也沒少熬。
他耐着性子,低聲:“你若是有什麽困難,盡管說來。”
“這幾日我并不是故意曠工,我阿娘她病了……”阿鬥話音未落,屋內就傳來婦人急促地咳嗽聲。
阿鬥擦了把眼淚,連忙站起身來往屋裏走去。
“娘,要喝點水嗎?”
宋柳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應該是阿鬥将她母親扶坐起來的聲音。
小廚房的草藥味有了些變化,宋柳起身走進去查看,果不其然,再多一會兒怕是要糊掉了。
從中墊着一層麻布,将藥盅從竈上扯下來。剛落下的汗又被騰出一層。
見阿鬥出來,宋柳出聲喊他。“阿鬥,藥好了。”
阿鬥面露驚訝,連忙上前接過宋柳手中的碗。“多謝……”
“讓大娘趁熱喝了吧。”
原來,阿鬥自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身子一直不太好,常年吃藥。沒有足夠的銀錢除去病根,身子骨只能越拖越差,也因此阿鬥時常打好幾份工,但不免因為曠工而被辭去。
這次阿鬥母親的病症來得又急又重,已經沒法下床了。
“這病根除去要多少銀兩?”宋柳抓住重點詢問。
似是沒想到宋柳會問這個,阿鬥愣了一下才開口:“五兩。”
宋柳從荷包裏抖摟出五兩銀子,“你拿着給大娘治病,然後回來繼續做工。”
“使不得,掌櫃的。我知道我的月銀沒有這麽多……”阿鬥受寵若驚,惶恐下連連擺手。
“等治好了大娘的病,你再做工還我。”宋柳将銀兩塞進他手裏,補上一句:“大男子漢,矯情這些做什麽,難不成你認定自己還不上嗎?”
他終于不再推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一定會還!多謝掌櫃!”
這下真把宋柳吓得不輕,這孩子咋回事,真是夠客氣的。
“別磕了,再給你磕傻了!!快起來!”
……
等到宋柳回到柳上食記,天色都見黑了。
“老二,快給我下碗面。餓死我了,餓得我前胸貼後背的,感覺胃都要萎縮了。路上怎麽連個茶攤都沒有啊!到處都光禿禿的,老二!你聽沒聽見……”
宋柳一進門就将背上的竹筒扔到一旁,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肚子餓也不妨礙他張嘴喋喋不休。
說到一半,對上一雙眸子,他不由地噤了聲。
“小啞巴?你今個兒下工這麽早啊。”
顧蘭泱将一碟點心遞給他,宋柳眼前一亮,抓起一個就開始往嘴裏塞。
“大哥!你可算回來了!出事了!”
宋二從後院鑽出來,揚着嗓子喊。
“你再大點聲,路上的人都能聽見。”宋柳白了他一眼。“這麽大的小夥子了,沒點深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