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地獄之聲
“進去!”
現在還是半夜,鐵門卻忽然被打開,裴攻止在淺眠中醒了一瞬,隐約看見亮着的燈下站着兩名警察和一個黑漆漆的身影。也不知是誰,這樣迫不及待的進來了。
窄小的房間裏只有盡頭上下兩排羅列着兩張床,但大小還不如沙發,翻起身來都很困難。
裴攻止不曾擡眸去看,只是艱難的翻了個身,面對牆壁繼續睡去。
他并不關心來者是誰。是誰也都不重要,總之這豆大的地方關着的只能是人。
不過,這個新來的男人火氣似乎很大,他一拳捶在鐵門上,憤怒的吼道:“你告訴那小子!出了牢獄可要小心!爺爺我跟他沒完!我知道你們有人跟三刀子認識,也順便告訴他:別怪我不給面子!娘的!”
那人暗罵一句,一腳踹在鐵門上。
門發出一陣刺耳的餘音,裴攻止在黑暗中的眼睛忽然睜開,警惕安靜地聽着這一切。
他方才聽見了什麽?
是‘三刀子’這個綽號。
裴攻止紋絲不動的假意睡着,忽然腰上一陣疼痛,那個男人在他身上踹了一腳。
他人還躺着,卻被男人一把拉下床鋪,看也不看他惡狠狠道:“滾去睡!”
男人霸占了他的下鋪,裴攻止擡頭起身的瞬間正好與那人對了一眼,而男人又一腳不由分說的踹了過來!
他沒有還手也沒有抵擋,硬生生由那一下踢在了肩頭。裴攻止默不作聲的避開男人的視線,微弱的白光中他大概掃過男人的臉。
那個人一臉的焦躁不安,頭發油光發亮梳着個大背頭,濃眉很短,看起來很兇,就像兩把大刀扛在眼睛上,沉甸甸的。一雙眼睛滾圓,漆黑中透着一股狠勁兒。
大概是心情不好吧。
裴攻止剛要挪個地方倚牆休息,誰知那人又起身朝他走來狠狠幾拳頭便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下意識的護着頭,任由男人洩氣。
男人的表情很猙獰,仿佛有很多的不如意。男人的拳頭上,手臂上,脖子上,幾乎身體露出來的地方全都是青紅色的紋身,看起來像個偏執的異教徒。
裴攻止和這個男人根本不認識,可對方就像個控制不住情緒的瘋子,一陣拳雨落完,裴攻止剛要擡頭,對方又發起了更猛烈的進攻。
拳頭擦過裴攻止的臉,鼻骨挨了一下,瞬間出血,滴落在地。
他一言不發,挨了打也不曾發出一聲疼痛的呻吟。
他的衣領被對方揪住,這個男人比他個頭低,但是身強體健,皮膚非常黑,巧克力色,臉上有很多細小的傷疤。男人一邊對他拳打腳踢,一邊罵着:“狗娘養的!想弄死老子!來啊!來啊!”
“咚”的一聲悶響,裴攻止的頭撞在了牆壁間,隔壁的小李也被這動靜驚醒,不由隔着牆問他:“公子……公子……你還好吧?”
“閉嘴!”男人沖着空氣大喝一聲,果真隔壁的小李不說話了。
裴攻止趁着男人休息的功夫盡量避在角落,并不想與他有任何的沖突。
可對方卻不甘罷休,轉身的時間又拿他當沙袋出氣,一躬身拎起地上的攻止,将他整個人壓在牆壁間,擡腿便用膝蓋在他的腹部重擊一瞬。
男人盯着他,他也盯着男人,兩人皆是目不轉睛。不同的是男人并沒停手,反而在裴攻止的腰腹間更加用力的打了幾拳。
裴攻止毫無表情,但面前人似乎希望他發出痛苦求饒的聲音。
裴攻止下意識的一握拳,抓住了男人的手臂,他只需稍稍一扭,這個人就能被他制服,他覺得自己的拳頭就像魔鬼,在快要控制不住的時候腦海中忽然掠過了陸歧路的聲音:“別再給我惹事了!”
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再犯事了。
他不能加刑,原則上目前五年也不一定能出得去,他已經讓陸歧路很為難了。
如此,壓抑再三,松開了手。
男人瞪着他,非常不喜歡他方才的反抗,于是下手比之前更狠。
裴攻止齒間悶哼一聲,身體和雙手緊貼着牆壁,顯得那樣懦弱膽小。
“幹你娘的!想跟老子動手!”最後在男人的低吼聲中,他被一拳擊中了下巴,只聽自己的脖子咯吱一聲,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裴攻止短暫的昏迷了一瞬,倒地的時候隔壁小李的聲音又響起了:“警察!警察!殺人啦!”
他根本看不見這邊的情景,可是光聽聽就吓得半死。
裴攻止半晌不發聲,蜷縮在地上,護着頭顱,眼睛一陣黑一陣白。
他看見窄道上的燈似乎一晃一晃,一會兒亮一會兒黑。身體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可是小李并沒喚來警察,過道的燈反而在此時熄滅了。
黑暗中,那個男人的腳步聲在地上摩擦,一轉身倒在窄窄的床鋪間睡去。
裴攻止在冰冷的地板上微微轉身,平躺着一動不動。
黑暗中一股股熱流從鼻中湧出,血還在向外淌,他摸了摸酸澀的鼻頭,借着昏昏沉沉的勁頭竟也睡去。
— — —
第二日一早,他又被這個男人的吆喝聲驚醒。
裴攻止睜開眼,視線中是一道渾白的光,先是聽見鐵門被奮力撞擊的聲音,緊跟着是男人的喊叫:“給老子電話!老子要打電話!”
“我說彪哥!您就別吆喝了。”這時竟有一個小警員鬼鬼祟祟的出現了,裴攻止睜開眼睛,透過男人的身軀看去,竟見那小警員從門外遞給男人一部手機。手機很袖珍,只能接打電話。
小警員對這個叫彪哥的男人很恭敬,這有些意思。
不過為了不引起男人的躁動症,裴攻止依舊倒在地上不動假裝未醒。
只聽那小警員壓低聲音,囑咐着:“你小心些,別被人發現啊!就算發現,也別說是我給的!我已經違反規定了!”
“就你小子識相!”那個叫彪哥的男人惡狠狠的笑起來,穿過鐵欄杆的手在小警員的頭上一按,緊跟着轉身。
即便這樣示弱,裴攻止也難以躲開瘋子的攻擊。
男人路過他身邊時,明知他還未醒卻故意在他的腿上又踹了一腳!
這一下不醒也不行了。
裴攻止有些驚慌的坐起身,坐在鐵門旁,盡量離他很遠。男人朝他的腳下吐了一口痰,然後撥了通電話。
— — —
“喂!怎麽是你?”彪哥顯然很不高興,可他也只能無奈的和對方道:“跟山雕說,叫他想辦法弄我出去!越快越好!”
因為這裏很安靜,所以斷斷續續裴攻止還能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現在風頭正緊,出來保你不是自投羅網嗎。”
“你想怎樣啊!”
“再過些日子,別急嘛。”那頭的人雖然口頭上顯得漫不經心,可是實則還是能從語言裏聽出些小心和在意。
“你有老嗆那龜孫子的消息沒?”彪哥問。
裴攻止靜靜的縮在角落聽。
“在……戒……所呢!”對方的聲音有些卡,彪哥對着電話喂了好久,方才又聽見聲音。
他俨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沖那頭的人命令道:“他們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老嗆那小子知道不少,得想辦法弄死他!要麽我就真他奶奶的出不去了!”
“這你放心,他們又內讧了。”那頭的人顯得有些幸災樂禍,似乎聽了什麽不可多得的笑話,沾沾自喜沖彪哥道:“你進去都多久了,販毒啊大哥!要是老嗆全說了,拿出證據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別給他說好話!他是個條子!條子都得死!不是他我能呆在這兒?”彪哥憤憤不滿的沖電話那頭罵道:“你娘的老小子!你聽着!給我看好老嗆,不管啥情況,老子一定要比他先出去噻!”
“喂……喂……彪哥……來人了我先竄了!有機會再聯系你啊!”
電話似乎忽然被挂斷,裴攻止收回目光。那彪哥沖着電話大喊了幾聲,然而對方已經挂了。
他憤怒的想要摔掉電話,可想了想,揚起的手又不得已放下了。
男人在豆大的地方掃視片刻,又不耐煩的去晃動鐵門,大喊:“來支煙!來支煙啊!”
然而,這一次警員沒有回應。
裴攻止看着憤怒的男人不斷的暗罵,有些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想了想,轉手從衣兜裏摸出一支煙來,顫顫抖抖的遞了過去……
他沒有想到小李給他的這支香煙,成了他與此人打開話題的橋梁。
而這個橋梁,撐起了十年前的噩夢!
給了那場噩夢一道美麗的曙光。
— — —
看着一只手從身旁遞來,男人依舊兇狠的瞪着他,轉手拿過那支香煙。
“火呢?”那人毫不客氣的問他,裴攻止敲敲牆壁,只見一直瘦弱的手從另一間房隔着欄杆別扭的伸了過來。
裴攻止從小李手中拿過點煙的家夥,這比那錫箔紙點火要好些,不知小李從哪裏弄來了火機。
裴攻止打燃火機遞給男人,黝黑的男人躬身蹙眉,猛吸一口煙,滋滋的香煙頭冒着白氣兒。
裴攻止收回手,男人站在另一側盯着他,一支煙抽了一半,在煙霧缭繞中那人忽然問他:“你這腦袋上的……”
男人頓了頓才道:“看着有點像槍傷噻!我是說你這個!”男人夾煙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裴攻止知道對方是在問他腦袋上那個圓形的傷口是怎麽回事。
那個疤聯合着一條縫合的傷疤。
而槍支擊中頭部的死亡幾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不過,幾乎沒有人能成為那幸免的百分之十。
裴攻止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頭,原本紮手的頭發又長了一點。離開部隊他就打算留發,為的就是遮擋頭上的傷。
男人的語氣顯然有些不敢确定,裴攻止只看他意圖便知這個人也非尋常。
因為一般人不可能認出槍傷傷口,更何況他的這個傷口已經多年,且也并非全然是子彈所導致的傷。
由此可見,這個男人很有經驗,在實戰方面。
裴攻止輕輕點了點頭,不解釋也不多說。
片刻後男人吸完煙,盯着他又道:“你看起來有兩下子。”
裴攻止擡眸看了對方一瞬,他眼睛裏的光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對方忽然嚴肅起來,質問般道:“你該不會也是個幹了卧底的條子吧?怎麽!你們端的哪一窩?”
這個男人至少有四十多歲,臉上有不少皺紋,但這是源于風吹日曬的緣故。
裴攻止審視他片刻,低聲應道:“不是。”
男人若有所思的點頭,又問:“你……怎麽進來的?”
這似乎是每一個獄友都會問的問題。
裴攻止搖頭,不知從何說起,想了片刻,倚着牆看着男人道:“故意傷害。”
“怎麽個傷害法?”男人似乎對他的話很有興趣。
“我割了他的耳朵,剁了一根手指。”
“嗯?”男人饒有興趣的笑問:“為什麽?”
“要債。”裴攻止淡淡的。
“年輕人,債不是這樣要的。”男人笑得頗為深意,踩了踩地上的煙頭道:“知道我是怎麽讨債的嗎?”
裴攻止擡頭,微微一搖。男人忽然躬身湊近他,痞笑道:“你知道警察怎麽審問犯人不?”
這一刻,裴攻止就想到了。但是他不想那樣浪費時間而已。
控制一個人,不讓他睡覺,這就是很好的折磨。
但那彪哥話鋒一轉又道:“之前有一個,欠了老子幾萬,我就找了個孩子去跟着他,吃飯上廁所還是上班跟了整整三個月,那家夥被折磨的神經兮兮,不得不給。還有一次,我找人,把他給埋了!捆巴捆巴,焊死到油桶裏,只露個頭在外邊,然後埋到荒郊野外的土坑裏,那一夜鬼哭狼嚎的,求着說密碼求放人。要知道,剁根指頭你還得賠上自己,不劃算。人呢就是賤!你得想辦法叫他怕!從精神上折磨他!”
男人自顧自的說,自顧自的笑。裴攻止聽着,不知何故,心中竟有一絲不适。
男人說着,話題忽然又回到了裴攻止的身上:“子彈擊中頭部就死定了,你真被子彈打的?”
裴攻止慢慢搖頭,啓齒道:“戴了頭盔,沒擊穿。頭盔變了形,夾碎了這側顱骨,留了疤。”
“你跟槍打過交道?不跟人混,那就是警察咯!”不知為何,那彪哥堅持這樣講,裴攻止一時語塞,眼看對方想再說些什麽,電話忽然在此時震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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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彪哥接起電話,對方不知說了什麽,他忽然火冒三丈,大聲道:“你他媽自身難保,你哄誰呀!老子護着你們全逃了,想讓我一個人坐牢?告訴你,沒門兒!你信不信我把你們全舉報出來。”
“舉報?”
裴攻止聽到那頭傳來一個淡漠的聲音,那聲音冷笑着:“你舉報吧,你看看警察找不找得到我們啦,到最後還不是先弄死你自己。”
“幹你媽!”彪哥破口大罵:“別以為老子不知道,這事兒弄不死你們,別的事兒一樣可以!我可不跟你說,讓你們老大想辦法聯絡我。他要只保他自己,小心我把他幹的那些喪心病狂的事全都他媽抖出去!”男人不惜威脅道:“他有家有口,老子也不是出不去得啦!等出去那天,就叫他天堂變成活地獄啦!”
彪哥的聲音有些像南方人,可是當‘活地獄’三個字出現的那一剎那,裴攻止瞬間如同驚弓之鳥,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男人轉來轉去,和電話裏的人交涉着什麽,但他卻什麽都聽不見了……
— — —
“活地獄。”
活地獄……
活地獄!
這個聲音和錄像帶裏的全然不像,可是這三個字就是刀槍!
十年了,如果說一個人的聲音發生了變化不是不可能。但錄像帶裏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南方人這樣的婉轉,也沒有彪哥的聲音洪亮高亢。
即使改變,也只可能由洪亮變得低沉,但由低沉變得洪亮,應該不可能改變聲線。除非堅持做聲帶練習……不是學音律的人基本不會這樣多此一舉。
而這個名叫彪哥的人,裴攻止從未見過。
他看着焦躁不安的男人,心裏比任何人都更加不安。
他看着那個身影,從上到下的打量,恨不得用眼睛刺穿對方的皮肉割開看看,最好能一朝回到十年前,回到那間廢棄的醫院,親眼看一眼說話的人究竟是誰!
裴攻止從沒想過還能聽到這樣的話。
如此真實的響在耳邊時,他竟覺得無力承受。
十年,也許能改變許多。
但是人的聲音一旦定型,除了聲帶毀壞,一般不會再發生改變。
裴攻止清醒的知道,這個男人不是錄像帶裏的人。
即便是,依照這人的性格也絕對不會是個旁觀者!
看着那個人的身影,裴攻止的身體裏仿佛出現了一只兇猛的野獸,亦或者是魔鬼……
他想一拳将他擊倒,咬上他的喉嚨,将他撕成碎片!
可是,他又的的确确不認識這個人……
他在想,想要知道他們究竟是誰!和自己又有什麽樣的過節!為何要那般殘忍的殺害小芽,而不是自己!
他的仇家并不多,即使有仇,也不至于是如此的深仇大恨!
這些年,他一直想不通!
想不通究竟是誰要他背負這樣的罪惡活着……
可是當他冷靜下來的時候,他又在想,也許這僅僅只是一句口頭禪而已……
畢竟這個人、這個聲音,都如此的不同。
可是,會不會……會不會這個男人身後還有別人?
而他們是認識的?
他不知道……
什麽都不知道……
這些年,他活的就像個白癡。
一無所知。
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他的世界開始有無數的聲音猖狂的吶喊,就連那些最卑微的老鼠都敢湧出來撕咬他!
他在夢裏揮拳,每一拳都可以要命,但每一拳都撲了個空!
因為至今為止,他都不知道……究竟該找誰去尋仇。
此仇,如是地獄,如若不報,永堕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