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血債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昨天是怎麽晃回來的。
白天的訓練使他有些疲憊,前一天便只睡了兩個小時,第二天晚上又折騰到很晚,裴攻止幾乎倒頭就睡,但又因為脖子後的疼痛徹夜難眠。
第二日再起來的時天還沒亮,他整個人依舊昏昏沉沉。他的體質一向很好,只是這一陣子很少好好休息罷了。
起來後如第一日那般排隊洗漱、吃飯、上廁所,不過在廁所裏他卻聽見了些不該聽的東西。
怪只怪對方的聲音實在太大,在這樣空蕩的空間裏不想聽也不行。
他認不太清人,因為一個個都是光頭,廁所裏的燈又有些灰暗,他站在便池前解手,右邊隔着兩人的位置,只聽兩人嘀咕道:“什麽時候動手?”
“總要找個理由!”
“就今天!”又一個人走來,目光掃過兩人,脫了褲子站在裴攻止隔壁的隔壁,皺着眉,鼻梁上有一道疤,鼻子也有些歪。
“今天?”之前的兩人有些詫異,但聽那歪鼻子的犯人道:“今天中午有加餐,借着這個挑起事端!”
“我看行!這事兒我跟虎子說一聲。”
其中一人竟顯得有些興奮,不過另一人擔憂問道:“我看那人脾氣不大好,萬一那老小子不服氣……”
“不用怕!”歪鼻子自信不已,一手拍上一人胸膛,打氣般冷笑:“他昨天頂撞教官,教訓教訓他,鐵定沒人管!”
裴攻止提起褲子的同時,歪鼻子男人也抖了抖,提起褲子來。
就在他與幾個男人擦肩而過時,歪鼻子忽然伸手攔住了他。
對方沒有說話,卻十分挑釁的看了他一眼。
裴攻止不屑,目視前方,昂首挺胸的伸手握住對方的手腕,稍作用力,對方的骨頭便咯吱一聲。
歪鼻子是個識時務的,也是個見過世面的,裴攻止身上有一種令他無法不畏懼的氣息。
他識相的收了手,又無聲的揮揮拳頭,似乎在警告裴攻止若敢告密亂說就打他。
“你放心,我沒興趣。”
他邁步離開,歪鼻子在後面扭扭手腕,其中一人在背後嘀咕:“這小子太嚣張了!”
“欸!”歪鼻子攔住叫嚷的人,看着自己發紅的手腕,搖頭道:“別惹事,咱們還要出去的。上面交代什麽辦什麽。”
“就這麽便宜他?臭東西!”一人氣不過暗罵一聲,裴攻止已經轉身離開廁所。
其實他根本不知對方說的是誰,更不會去招惹是非。
歪鼻子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臨走前沖身邊人交代道:“山嘴炮交代過的,這人以前是他隊長!”
“山嘴炮的隊長?”一人顯然不敢相信,三個人對視,閉了嘴不再讨論。
山嘴炮是犯人私下裏對山炮的稱呼。
山炮是個很有趣的人,除了正經時候,他有時間基本還會和這些犯人開開玩笑,有時候私下裏偷偷的就像兄弟一樣打成一團。由于這個他還受過嚴重批評。所以獄中人對山炮的命令格外聽從,裴攻止是山炮專門交代過要照顧的人,歪鼻子不想和山嘴炮過不去,但也不能不聽上級的命令,這件事辦好他們都能減刑。
裴攻止走到廁所外時步伐有一瞬間停頓。仰頭微微嘆息間,他看見已經開始列隊的犯人們,緩緩才走過去。
他就站在彪哥身邊,但怎樣也沒想到,這個剛剛入獄的男人會成為衆矢之的!
一場好戲正在無聲無息的上演,可這絕對不會讓人感到輕松。
世間最危險的事就是——你永遠不知誰會在下一秒突然要害死你!
— — —
整個上午揮汗如雨,即使在十一月的深秋也令人感到燥熱。
對于很多人來說站軍姿和齊步走反的練習就是一件很痛苦枯燥的事。
裴攻止已經習慣了,由于做得到位表現佳,還被教官拎出來做了犯人的‘臨時教官’。
看着那些吃不消的人他想到了自己。
剛入部隊的時候,老兵欺負新兵,各種艱苦的鍛煉讓他幾乎雙腿浮腫,一粘枕頭就睡。
他的體質一向很好,可是當兵前不過是整日的跑跑鬧鬧,那和絕對的軍事訓練差別很大。
還記得曾經宿舍裏有人違反規定吸煙,但視若無睹也是一種錯誤!
所以,事情暴露的時候,反而是他被人檢舉揭發、栽贓陷害。當着全班的面,身下鋪着厚厚一疊報紙做俯卧撐。
什麽時候那疊報紙濕透了,就可以起來了。
那時候他的手臂還沒有肌肉,看起來虛弱無力,身材纖瘦。做不起來就要挨踢,但這還不是最過分的。
為了懲治吸煙的毛病,在做俯卧撐的過程裏,他被罰一口氣點燃一盒煙,将一整盒煙含在口中。
當時在他的床下發現了整整兩條煙,那兩條就那樣被他吸完了。
那的确是一種折磨,有種這輩子都不想再碰煙的惡心感。
煙熏火燎中,他被嗆得眼淚直流,汗水從身上落下,他的手臂、他的身體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麽熬過去的,一天一天,日複一日。
其實無論是部隊還是監獄,這樣的事情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沒有權勢的人到了哪裏都是弱者。
“歸隊!”
“是!”裴攻止大聲應道,然後歸隊。
“食堂吃飯!”
“是!”犯人們重新排着隊離開操場。
一人興奮道:“今天有肉啊!”
早聽說監獄一周會有一次加餐,也就是些鹵雞醬鴨豬蹄什麽的。
隊伍後的彪哥整個人還能看出恍惚的感覺。
那男人原是個很愛說話的人,雖然說的都不是什麽關鍵。是這兩日他顯然有些不對。
不過,在聽見‘肉’後,彪哥還是忍不住向前擠了兩下,想要盡快分得一碗解饞。
裴攻止原本在他前方,肩頭被他撞了一下。
在這裏是不能插隊的,別人自然也沒這麽好說話。
見沒人讓步,裴攻止拍拍彪哥道:“站我前面吧。”
“有沒搞錯!”
就算這樣,依然有人反對。可也只能嘴上說兩句,不敢有實質舉動。
彪哥扯了個無力的苦笑,沖他道謝。
裴攻止如同一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微微搖頭,沉穩不語。
前方彪哥的碗剛剛舉到分飯人的面前,那人卻非常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只給他盛了半碗米。
加餐的分發人一般是‘牢頭’,也就是說這個人在這集訓監獄裏是有一些地位和人氣的。表現好,在獄警的眼裏是可用之人。
“喂!你幹嗎?想欺負我啊?”
彪哥不服,拖着松垮垮的身體想要發飙。
對方一瞪眼,冷笑道:“哼!欺負你怎麽了?”
裴攻止就站在後面,親眼看見彪哥的碗被那人猛然打翻,态度非常嚣張。
他打翻彪哥的碗,後面排着的幾人一定都能看到。
“你想幹嗎!”彪哥不爽的喊,獄警也不滿的遠遠道:“吼什麽吼!不想吃出去罰站!”
彪哥翻了個白眼,伸手去抓鴨腿,但牢頭卻抓住他的手,将其手腕狠狠一扭。
“啊!”彪哥吃痛,整個人随着這力道扭過身去,他痛苦的臉正對着裴攻止,裴攻止冷靜地盯着他,下一刻出手抓住了扭着彪哥的那只油膩膩的黑手。
三人在暗地裏較勁,後面的人竟也不催促、不報告,顯然都是交代好的。
“彪哥,白飯也能填飽肚子。”不知為何,裴攻止此時此刻覺得今早在廁所聽見的談話應該就是沖着彪哥來的。
他無意幫他,只是這個人也許和自己的曾經有些關系,想到這些,他才有所顧忌。
“你小子拿着雞腿過去!”大概是感覺到彪哥的手軟了下來,對方也松開了。
裴攻止放開那人,順便扯過一根雞腿拿過彪哥灑了大半的飯,推着他離開了。
集訓監獄的人很多,特別到了吃飯時間,一個飯堂根本坐不下,大家都是排隊用餐,由于時間有限,許多都蹲在一旁默默無聞的吃。
他和彪哥原本想要對坐,但被兩人擠了過去。
彪哥的頭上微滲着汗,裴攻止覺得不對,問道:“怎麽了?”
“手……”彪哥痛苦的放下碗,想要去摸自己另一只手。
“別動!”裴攻止這才發現他的手腕脫臼了。
“先別動。”他放下自己的碗筷,雙手揉搓着彪哥的手臂,一邊道:“放松點。”
“你會接手腕?”
“嗯。”裴攻止低頭認真揉着,令他肌肉松弛,然後一手握着彪哥的手臂,內旋上臂,只聽咯吱一聲:“好了。”
“你行啊。”彪哥的手還在發痛,但比剛才好多了。
他不惜沖裴攻止豎個拇指,問道:“哪裏學的。”
“以前家裏有人是醫生。”
裴攻止從不撒謊,那僅僅是對陸歧路和裴小芽。
對于別人,為了生存或者目的,他的謊言就像空氣,更像家常便飯。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何真何虛。
說話間,他又将自己的雞腿放在了彪哥碗裏,順便将自己的飯給他撥了些:“多吃點,我看你這兩日氣色不好。”
“那些混蛋!打的老子內傷!”彪哥終于說了第一天發生的事。
裴攻止頓了頓手上動作,其實像這種挨打的事他已經預料到了。
只是沒想到一向暴躁高傲的彪哥進了這裏也如此難以展翅。
“你真的不吃嗎?”彪哥問道,裴攻止看得出他眼裏對肉食的渴望,于是搖頭。
不過彪哥還算仗義,堅持非要他一半,裴攻止制止,暗淡道:“家中信佛,自幼不食葷菜。”
“你可真行啊!”
彪哥笑着,一口吃了大半個腿兒,另一只手耷拉着,看起來就像個無法自理的殘疾人。
看着臉色煞白唇色也白的彪哥,裴攻止止不住提點他道:“最近小心些。”
“你是不是聽到什麽了?”彪哥忽然一緊張,吃不下東西,瞪着裴攻止。
裴攻止看着他,輕輕搖頭,彪哥不信,暗罵:“老子才進來啦,他們就迫不及待的弄死我!真他娘的!就應該告發他們,拉他們下水!”
“你說了,自己也不好活。”裴攻止知道彪哥幹的是販毒的買賣,這種事就算檢舉別人自己也逃不過坐牢的命運。
更何況,彪哥之所以不說是因為他還想着出去,現在的他雖莫名其妙的入獄了,但好歹罪名不是販毒,也算有個熬頭。
“喂!公子!”彪哥忽然很認真的看着他,咧嘴一笑:“你是叫公子吧?”
裴攻止不語,目色黯然,微微點頭。
彪哥将自己碗裏的菜給他撥了些,一邊又道:“我看得出你是個能耐人,不會就因為讨債傷了人就進來吧?”
裴攻止想了片刻,點頭道:“在看守所又打了人,對方也是個嫌犯,在醫院的時候越獄墜樓死了。”
“這他娘的也幹你的事?”
“是啊。”裴攻止目光移向別處,聲音淡淡的:“原本關押幾天就放了,忍不住惹了事。”
“沒事!你要不惹事咱倆也沒這緣分。”
“承蒙彪哥看得起。”裴攻止伸出手,真誠的收回目光又道:“多謝彪哥,以後還要靠彪哥罩着了。”
“欸!這是什麽話,你是我兄弟。咱們倆相互照應才是。”
聽彪哥這樣說,裴攻止心裏确如明鏡一般。
他知道彪哥是怕了。
因為牢裏有人想對他不利,可究竟怎樣不利,也許只有彪哥自己心裏有底。
他拉攏裴攻止是不想自己看起來太勢單力薄。
更何況,裴攻止的确不是個好惹得,他身上有功夫,大家都能看出來,說是要彪哥罩着,實則是彪哥在向他尋求庇護。
裴攻止說話的時候眼睛時不時還瞥向早上在廁所談話的三人,以及分飯的牢頭,那個牢頭應該叫虎子,看起來也有四十多歲。
“對了。”彪哥頓了頓又道:“我還有個剛認的小弟,回來給你介紹認識啊。他方才被拎去一個人罰站了!”
“小個子?”裴攻止忽然回眸,心神不寧。
彪哥笑着點頭,吐出骨頭在碗裏:“那小個子人不錯,以後咱倆得罩着他。”
“罩着他?”裴攻止完全不以為意,因為在他看來那個小個子雖看起來弱,但實際一定身懷功夫。剛入監的時候他見過他一身的腱子肉,就算不是個能打的,也是個耐打的,如何也用不着自己去罩。
更何況,那人可是避開了體檢,上面必然有人罩着,何須他們在這裏拉幫結派的搞小團體。
在這方面裴攻止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原本想提醒彪哥離小個子遠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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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吃完飯站起來排隊洗碗,裴攻止起身拉了彪哥一把,目視前方。
他永遠都給人一種虛無缥缈的感覺。
彪哥忍不住朝着他的視線看去,看見的只有一扇敞開的大門,光萦繞着門扉,說不出有點像做夢。
“彪哥。”裴攻止忽然道。
“怎麽?”
“十年前……你在哪?”他的聲音很飄渺,就像是閑談。彪哥蹙眉,十分認真絞盡腦汁的想了許久,最終搖搖頭:“記不清,反正滿世界的混跡。”
“你是故事通,您的口音雖是南方人,可您說的都是北方事兒居多,這麽些年的各地浪跡,不知您對十多年前‘河南11·13案’有沒有印象。”
裴攻止收回目光,順手拿過彪哥的碗來洗。
彪哥洗着手,想了想,搖頭道:“河南11·13案……具體是什麽事兒啊?”
“回去午休!”獄警看着所有人列好隊,彪哥和裴攻止分開了。
對于裴攻止的話彪哥轉瞬就忘,但裴攻止卻瘋狂的想要一個答案。
那一中午,原本疲倦的他應該睡一覺的,可他睡不着。
河南11·13案,是一起性質惡性虐待傷人事件。
案件的定義只能是傷人!
可是,他知道小芽很難活着。
分明不能活……但屍骨無蹤,只能如此定論。
裴攻止在大雪紛飛中抱着他時,分明一切都那樣真實。
即便是死去,他也在自己的懷中。
可是一轉眼,小芽的屍骨就蕩然無存了……
這些年,他的心病,誰也醫治不了。
他知道裴小芽活不了了,但死要見屍,是他的夙願!
那起惡性傷人案一共有五人判刑,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陸歧路已經用了最大的努力将那五人送入牢獄,最輕的一個判刑十三年零三個月!
等那一天,他會在外面等着他們!
他要坐牢,是因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他想要知道他的敵人們在這些年的牢獄生活中是怎樣度過的,又學會了怎樣的本領!
還有三年!
既然歧路的方式不管用,不能解他心頭之恨,不能為小芽報此血仇……
那就要用裴攻止的方法,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