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醫務室
廣闊的操場上,所有人一動不動的站着。
秋日的太陽毒的狠,雖然空氣稀薄寒冷,可紫外線足夠曬傷人皮膚。
裴攻止站在隊列中,淡淡擡眸忘了一眼藍色的天空。
其實有時候他覺得獄中的生活也不見得就多麽凄慘,失去了自由,或許在某一個時刻你會覺得自己是安逸的。不像外面的人,為了生存而活,賺錢、養家糊口、被各種煩惱困擾。
他想起來就是這樣的秋天,遇見了裴小芽。
芽生于春,凋零在秋,死于冬。
就像裴小芽的一生。
死在大雪紛飛的冬季,從遇見裴攻止的那個秋天開始,就注定了凋零而亡的結局。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他希望他們從沒遇見過。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裴攻止無數次這樣想,甚至連夢裏都是悔恨。
每次醒來他都會哭。
淚水弄濕臉頰,在黑暗中默默拭去。
他做的夢裏好像越過了那年秋冬,轉角在某個春季,依舊會遇見小芽……
因為預見了未來,所以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 — —
“喂!站好!”
教官的聲音忽然打破裴攻止的思緒。
他慢慢回神,發現對方說的并不是自己。
其實即便是刀山火海,烈日嚴霜,他依舊能做到一動不動的站下去,站到永遠!
目光随着教官的身影,他的視線慢慢移到彪哥身上。
裴攻止心頭一冷,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個教官也是想要幫彪哥越獄的人。
“你怎麽搞的!”
教官聲音很高,彪哥的身體仿佛被震了一瞬,竟然晃了一瞬,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不敢動,規規矩矩站着。
“裴攻止!”
忽然,教官指向他感到。
裴攻止站得筆直,目視前方,高聲回應:“到!”
“你一個人能把他送到醫務室嗎?”
“回教官!一定完成!”
他匆匆出列,走到彪哥身邊。倒是沒想到彪哥會站着軍姿暈倒。
那教官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
也許是由于身強體健的緣故,所以才被單獨列出護送周彪去醫務室。
他扛起彪哥,在一人的幫助下背在身後離開。
— — —
醫務室的門前還立着一名獄警看守,裴攻止背着彪哥在門外被攔了下來:“幹什麽!”
“報告!周彪昏倒,教官命我将他帶到醫務室。”
那人掃過周彪,上前搭手,一邊道:“你回去吧!”
裴攻止已蹲下身,可他并沒想走的意思。
獄警将周彪拖到醫務室,再出來的時候發現裴攻止還在原地站着,不由蹙眉問他:“怎麽了?”
他猶豫了一瞬,只能輕輕搖頭,淡漠轉身。
就在此時,他看見正從洗手間走出的男人。
赤明誠擦拭着雙手,擡眼也正看見他,由于沒想到會忽然見面,所以他的姿态很明顯愣了一下。
就在裴攻止立在原地側身讓他時,但聽赤明誠問道:“怎麽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裴攻止受了傷或者哪裏不舒服。
也許是想多了,他竟擔心的看看裴攻止的頭和眼睛。
還不等回答,那獄警先道:“有個人昏倒了,已經在裏面了。”
“哦。”赤明誠淡淡應聲,與裴攻止再次四目相對。
這一次他終于從這個男人冷漠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請求的意味。
赤明誠已經走到門裏,裴攻止頗為失望的轉身,就在這一刻,醫務室中傳來男人的聲音:“你進來!”
“赤醫生!”獄警有些擔憂,赤明誠已走了出來,站在門旁沖獄警淡然一笑,拍拍對方肩頭道:“犯人昏迷我需要簡單了解一下情況,這裏沒事,你在外守着就好,有事我第一時間喊人。”
“嗯。”
因為周彪和裴攻止都未帶手铐,所以還是相對危險的。
那猶豫着退出去。
裴攻止擡眸看向赤明誠,修長的睫毛輕輕一顫,眼睛仿若被風吹過的湖水,沉靜、深邃,又有令人神往的震動。
赤明誠冷漠地擡起下颌,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口吻再次命令他:“進來!”
這個人,果然沒有令裴攻止失望。
那些年一直如此,從未有過。赤明誠雖當過兵,是個軍醫,上過戰場,可是他的身上從始至終都有一股很濃的書生氣息。
這種感覺是骨子裏透出來的,而這似乎已注定他将與自己糾纏下去。
不能說他迂腐認死理,只能說裴攻止将這個男人的個性發揮到淋漓盡致,哪怕再過個幾年,他相信赤明誠還是這樣的。
他與獄警擦肩而過時對方目光犀利的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警告他別惹事。
他們總是這樣,對任何一名犯人都顯得小心翼翼。
而他只想知道周彪究竟怎麽了。
畢竟昏倒可不像是彪哥的身體素質。
所以越是靠近病床上的人,那種隐隐的擔憂便令他心跳加速。
— — —
裴攻止站在醫務室中,消毒水味比走道上更加濃郁,整個醫務室寬敞而明亮,赤明誠自然而然走到床邊,雙手從白大褂裏抽出,一邊看着病床上的彪哥,一邊問他:“怎麽回事?”
“昏過去了。”
“廢話!”赤明誠轉頭不滿的瞪着他:“怎麽昏倒的?”
“不知道。”裴攻止轉身盯着彪哥聲音淡然。不過他想了想,竟又有些孩子般的賭氣意味道:“我若知道,還看什麽醫生。”
赤明誠轉頭,頗有深意的盯了他片刻,臉上雖沒什麽表情,但心裏卻莫名笑了一瞬。轉身的時候忽然感覺輕松了不少,因為這一刻,他覺得裴攻止還是那個裴攻止,內在那種孩子般的小心思、小脾氣一點沒變。
想到這兒,赤明誠忽然笑出了聲,一邊撐開彪哥的眼皮一邊帶這些輕佻的口吻道:“你還真是……有點……”
他一時之間不知用什麽形容詞好,頓了頓才道:“可愛。”
裴攻止不說話了,醫務室的門是敞開的,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會被門外的獄警聽到。
所以,兩人也都格外小心。赤明誠不再與他說話,轉手拿着聽診器貼在彪哥的心口細細聽着。
片刻後他摘下聽診器,按着彪哥的腹部,看也不看裴攻止又一次問道:“早上吃的什麽?”
“米粥,鹹菜。”
“你也吃了?”赤明誠問的時候再次撐開了彪哥的眼睛看了看,彪哥嘴唇發白,體溫倒是正常。
裴攻止掃過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發現他的褲裆竟然濕了。
赤明誠也發現了這一幕,神情忽然變得很複雜,又端起彪哥的腿按壓着某個穴位。
“周彪!”赤明誠能清楚的記得每一個犯人的名字,他拍打着彪哥的臉試圖喚醒他。裴攻止越看越擔憂,不由問道:“ 到底怎麽了?”
看着無論被怎樣的拍打、喊叫仍昏迷不醒的彪哥,他的擔憂越來越強。
赤明誠敲打按壓任何穴位那人的身體都沒反應,不過手還是會輕輕抽動。
“心跳過速。”赤明誠非常擔心,掐開彪哥的嘴,誰知彪哥竟從口中溢出不少白沫。
裴攻止蹙眉,赤明誠轉頭看着他,質問道:“之前有沒有什麽異樣?”
裴攻止搖頭,赤明誠解釋:“初步判斷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裴攻止覺得不可思議。
聽到中毒兩字,他的心都提了起來。
“張獄警!”赤明誠喊門外的人,那人當即沖進來,只聽赤明誠緊張吩咐:“馬上給犯人申請外出治療。”
“有這麽嚴重?”裴攻止不敢相信插了一句,赤明誠沒有回話,走近看守的獄警,交代了些什麽。
裴攻止轉頭看着病床上一向身強體健的彪哥,想他們吃一樣的食物,喝一樣的水,何以彪哥一個人中了毒呢?
“具體不能确定,先喂了藥再觀察一陣,今晚若是醒來多喝些水。申請保外就醫還需要時間。”
赤明誠轉身倒了杯溫水,然後命令裴攻止将周彪的頭擡起來。
方才的獄警拿了個粉色的藥盒過來,赤明誠扭開拿出一粒掰成半片,掐着彪哥的下巴将藥按到喉嚨很深的地方,喂了一點水。
裴攻止抱着彪哥坐了許久,赤明誠轉而又從一旁拿出了一件幹淨的犯人專用病號服服道:“給他換上。”
看着裴攻止忙碌的身影,赤明誠依着桌子喘了口氣,淡淡的問:“你好像很關心他?”
“嗯。”裴攻止應聲,顯得那樣心不在焉。
赤明誠看着床上的人,不由一笑:“你換品味了?不過……有點重口。”
“不是。”
他知道赤明誠什麽意思,但現在裴攻止滿腦子都是一件事。
彪哥究竟為什麽會中毒!
他始終認為有人故意要害他,不是單純的食物中毒。但那個人應該不是歪鼻子。畢竟歪鼻子是想救他,中毒這種事要比打殘廢更危險,一但劑量控制不好會出人命,那他們的心血就白費了。比起歪鼻子那種拙劣的手段,下毒的人更加高明些。
裴攻止想了想,不由問道:“他有生命危險嗎?”
“不能确定,再過個把小時間觀察下。不過我想他沒有馬上毒發,就證明不會有大礙,但小心起見還是要送他外出治療觀察一段。”
“哦……”裴攻止提上彪哥的褲子,将髒衣服拿在手裏,轉身看着赤明誠:“他若有事,我希望你能想辦法告訴我。”
裴攻止想:也許并非有人故意要毒死彪哥,否則,下毒的計量怎樣也不可能讓他再有搶救的機會。
何況他相信赤明誠的醫術,這個人說沒事,那必然是沒有大礙的。
就像自己頭部的手術,就是赤明誠操刀親自完成的。
那樣的手術,所有人都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他就在那樣緊急又簡陋的狀态下毅然決然、自告奮勇完成了救援。
如果沒有這個人,也許裴攻止已經不在了。
他感激他,非常感激。
如果沒有赤明誠,那二十多年,他便真的白活一場。
可是,再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裴攻止內心那種負罪感油然而生。
當年做完那成手術,裴攻止被送到最好的醫院治療,赤明誠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醫生,為了他,放棄了光明前途。
他已經連累過他一次,既已決定離開,就不該再有第二次。
他不容許自己傷害這個人兩次,也不容許放任自流,讓好的生活消磨自己的意志,而對不起小芽。
— — —
彪哥的情況因為藥物抑制住片刻,這片刻得閑,裴攻止想了許多,擡眼的時候不經意又看向赤明誠,發現對方在看自己,他卻躲開了眼。
“我要走了。”裴攻止低頭,像一陣疾風般路過赤明誠身邊,語氣輕淡,可心裏卻波濤洶湧。
他對這個男人,并非沒有感情。
但卻不是炙熱的愛情。
也許是一種相惜的戰友情。
他為了赤明誠可以擋下敵人射來的子彈,在危難中義無反顧的救他;而赤明誠也會為了自己不顧一切的拼命,照顧他,甚至放棄前途。
子彈,他或許會為任何一名戰友擋下,在他還是一名軍人的時候。
但每一次過後,他就會後怕。後悔自己那樣做。
他非常惜命,因為他的命是要留着還債,複仇的!
— — —
“攻止!”就在他快要走到門口時,赤明誠看他背影的眼神依舊如同一團烈火:“其實……你可以再留一會兒的。”
他在挽留他,因為他實在太想念這個人了,想念的快要瘋掉。
這種相遇即使過了多時仍舊令人恍惚。
赤明誠覺得面前的裴攻止是完全不真實的存在,他想要再次觸摸他的身體,感受他的溫度。
他緩緩靠近對方,手指顫顫巍巍貼上了裴攻止的脊背。男人的肩頭猛然一僵,一動不動的站着。
裴攻止沒有回頭,赤明誠從身後輕聲問他:“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人過得很不好!非常不好!即使不看,不問,他也知道!就是知道!
他身上那種憂郁悲傷的氣息只增不減,可赤明誠不知是誰給了這個男人這樣大的悲傷。
他心疼裴攻止,許多年未變。
然而,就在他快要抱上那個人的腰肢時,裴攻止的手忽然将他雙臂一抓,向前走了兩步,沉默不語。
“我到底錯在哪兒了!”赤明誠壓抑着聲音,憤怒的問他,也上前兩步,一把搬過他的身體,瞪着他。
可是看見這個人沖滿憂傷的雙眼時,他的怒火就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他難過的握住裴攻止的手,非常用力。
可是這樣的感情,令裴攻止覺得慌張和難受。
他避開了赤明誠,擡步要走,卻又想到一件事。
一件他心中的疑惑,趁着這個機會,他開口道:“你……”他想要問赤明誠,可是又礙于自己方才對他的态度而不敢。
他猶豫着,赤明誠盯着他,苦澀一笑:“你想說什麽,你知道我什麽都會聽,什麽都會和你說的。”
“我……”裴攻止還是有一絲猶豫,他害怕傷害這個人的感情,可是,他的求知欲更加難以抑制,于是脫口而出道:“入監檢查的時候,有個個頭矮小的男人……他參檢了嗎?”
“誰?”赤明誠有些懵,沒想到他會問別人的事。好像還是完全不相幹的人。
“那個小個子……”
“名字。”
“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似乎也很少有人喊。
赤明誠想了想,忽然道:“沒有。”
裴攻止認真盯着他,赤明誠卻避開男人的目光,又走回了彪哥身邊,喉嚨幹澀道:“他有些關系,呆不了多久。”
“所以……”
“我不知道,我只管進入我檢查間的人,他沒進來,就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了。”赤明誠頓了頓又道:“至于什麽緣故,我也不知情。”
“哦。”
裴攻止神情淡漠,也不知這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赤明誠盯着他,想了片刻,有些心慌的問:“你該不會……喜歡他?”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樣問,但就是鬼使神差的懷疑每一個人,他覺得裴攻止身邊的任何人都是自己的情敵。
大概是因為自己太喜歡他的緣故吧。
其實他也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
這裏是監獄,又不是自由自在的外面世界。
何況,裴攻止和那個人不是一個看守所轉來的,之前應該根本不認識。
“我回去了。”裴攻止神情迥異,沒有回答問題。
也許讓赤明誠誤以為是,也是個不錯的結果。
“攻止!”赤明誠忽然喊住他,走上前幾步,倏地拉過他的手臂,猝不及防的在他唇角印下一個涼涼的吻。
那一刻,裴攻止低眉望着身前的男人,心也頓了一瞬,赤明誠離開了他,表情有些僵硬,聲音略帶乞求的問他:“我們……還算在一起吧?”
裴攻止盯着這個癡情的男人許久,卻輕輕搖頭,退卻一步,口中溢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這不是赤明誠要的結果,哪怕只是分手,他也想知道一個原因。
他看着裴攻止,再次抓住他,質問他:“這麽多年你覺得一句對不起能賠償多少?就算分手,你也要給我一個理由!”
“沒有理由!”裴攻止的聲音也豁然變得嚴肅,他推下赤明誠的手,眉心皺着,仿佛很不耐煩,一字一句道:“因為我……從未将你當成我的愛人。”
他從他身邊淡漠走過,留下了一個傷人的背影。
赤明誠的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擊,他幾乎一蹶不振,身體倒退,依着床尾而立。
他獨自想了片刻,雖然知道那個人已經聽不見了,但還是暗下決心,輕輕地說了句:“無論怎樣,我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