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憤怒的紳士

話說兩頭,二十日前。

時間匆匆,距離上次探望裴攻止已過了幾日。算一算時間,差不多到了快要轉監的時候。

陸歧路知道關于裴攻止的案子只能是這樣的結果了。所幸也接受了三年刑期這個現實。

三年,其實不算太久。

比起分別的那十年。

真的不久。

那天的他穿戴整齊,打算去看守所再看望裴攻止一次,順便詢問一下看守所會将裴攻止轉到哪所監獄。

他知道在集訓監獄這段時間裏,至少有兩到三個月的時間是不能探監的。

然而,當陸歧站在看守所裏時,似是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

那個人……在判決下達的第二天就已經轉入了集訓監獄?

他想向民警打聽裴攻止具體轉到了哪裏,可得到的回複卻是:“犯人臨走時有個特殊請求,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所在監獄。抱歉,犯人也有人權,您是他的律師,案件結束你們的關系也就結束了,既不是家屬,我們無權告訴你他的情況。”

陸歧路握着公文包的手出了許多汗。

在這樣的秋季裏,他的身體仿佛置于寒潭。

這個消息就像天上的驚雷,令他震驚又像深邃的海底,擠壓得他喘不過氣。

時間似乎一下回到了十年前,那個人一聲不響突然消失的那天……

陸歧路想不明白為什麽裴攻止總是可以走的這樣幹脆利落、毫無留戀。

他想不通這麽多年的情意,自己在裴攻止心裏究竟算作什麽。

真的連一點點地位都沒有嗎?

那個人無論去哪裏,做什麽,從來不與自己商量,說幹就幹,說走就走!

陸歧路好像一下被打回了十年前。

忽然之間沒有了主心骨,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所有的思想。

那個人!怎麽可以這樣殘忍!

就連轉監也不願透露給自己。

警察的話對他來說無疑是很大的傷害。那代表着在裴攻止心裏,自己還不是他的家人,僅僅是一位律師,更不是朋友!

“不好意思,打擾了。”

陸歧路聲音顫抖,精神萎靡不振地倒退一步。

警察有些抱歉的看着他:“不好意思陸先生。”

“沒事……沒事……”

他喃喃兩句,連一聲再見也沒,轉身有些步伐不穩地離開了。

— — —

站在看守所大門外,天空都是一片灰暗。

陸歧路漫無目的的走着,不知要去哪裏。

原本今天是想來同裴攻止告別的。

時間差不多了,案子也差不多了,自己也該回到屬于自己的都市去生活。

只是萬萬沒想到,先不告而別竟然會是那個人!

這讓陸歧路心中有股怒氣,有一種不服氣,有一種難以抉擇的別扭感!

他甚至想了,如果還有再見到裴攻止的機會,下次一定要自己先離開他!

可是,就算真的那樣做,裴攻止也一定不會像自己一樣難過。

不過他沒這麽快放棄!

陸歧路打算再找同為警察的朋友幫忙打聽一下。

他第一個想到了陳怡,陳怡的爸爸是檢察官,一定有門路可以查出來。

想了片刻,歧路剛撥去對方電話,卻那串號碼閃動之際果斷挂斷。

他不能再打擾那個女人,一次又一次的求人幫忙,而自己卻什麽也回報不了。

他身為一個男人,這點尊嚴還是需要的。

既然那個混蛋不想讓自己知道他在哪兒,那就什麽也不再去管、不再去問!

叫那家夥自生自滅好了!

如此憤怒的想着,陸歧路伸手攔下一輛車,打算按計劃直接去機場。

可坐到車上,司機問他去哪兒的那刻,他竟然鬼使神差的說了個地址:“曦子春恩街。”

曦子和春恩是兩條交叉的十字街道,地處偏僻,就在十字街口的南邊有一個酒吧,那是臧西西的G吧。

G吧。

名字十分幹脆。

不是什麽‘七天’‘鄉村音樂’或者‘來吧’之類的小資酒吧的名字,而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告訴你——這兒、就是gay吧。

— — —

路上司機無數次的從車鏡裏看他,陸歧路不喜歡別人那種說不出帶着避之不及或鄙夷的眼神。

他知道曦子春恩街就那一家酒吧,甚至說就那一個店!

司機一副看透了他性取向的模樣,終于忍不住搭話:“年輕人,那兒可不是個好地方,那兒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去的,還都是大老爺們,很惡心的啦。”

司機大概是怕他不知道,特意好心提醒吧。

陸歧路沒說話,耳朵都聽見了。

他扭頭一直盯着窗外,只聽司機又道:“現在還不到晌午,那地兒一般沒開門,我勸你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先去看看醫生啦?我有個朋友專門搞這方面研究的,你們是可以被治愈的,要不要帶你去看一看啊?收費很便宜的。治不好不要錢哦。”

“停車。”陸歧路顯得很不耐煩,很不禮貌。

司機的臉色也是一變,聲音有些讨好的意味:“還沒到呢,別急啊。”

“停車!”他忽然擡高聲音,用一種命令的語氣,通過前方後視鏡,司機看見陸歧路鐵青的臉,慢慢靠邊停了車。

皮鞋噠噠踩在地面,陸歧路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繞過車子,走到司機的駕駛位,雙手撐在車窗前,低頭湊近對方道:“同性戀不是公狗,見一個就要上一個,你這種人若有兒子,就是送到我的床上,我也不會操他!”

他第一次說話這樣難聽,非常難聽。

司機臉色一變,正要破口大罵,然而陸歧路卻從皮包裏拿出一百塊擡手丢在了對方的臉上,更加不屑道:“找錢!你這種人,多一分我也不想給!”

司機忽然被他這種态度震懾到,認慫的轉手去找錢。

陸歧路拿過零錢,随手将那些錢塞入了馬路邊的下水井裏,一邊念着:“孝敬你們了,老鼠大人。”

他起身時沖司機潇灑一笑,最後又道:“你這種人的心,比下水道還髒!”

就好比:老鼠其實并不可怕,相反有些還很可愛,而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心藏暗鬼、作惡多端、不能容人的人!

說完那些,他一轉身頭也不回的高傲地離開了。

他聽見司機在背後不爽的暗罵:“什麽玩意兒!狗娘養的腌臜貨!呸!”

然而,聽着這些髒話,他反而倏地笑了。早上那種壓抑的情緒似乎一瞬間得到了釋放。

原來有時候偶爾釋放一下情緒感覺還是滿好的。

從前的他是絕對不會這樣講話,無論對任何人,都顯得那樣謙卑有禮,甚至還會和有些人一同诋毀同性戀群體,只是為了合群。他曾認為只是幾句言語上的茍同,并不會掉肉,也不會影響任何。可今時今日他不這樣認為。

在沖司機說完那些話時,他腦海裏第一個想到的竟是臧西西。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那個人竟莫名成了他的打氣筒。很奇怪,就是會不自覺的想到那個人,聽到別人這樣辱罵同性戀群體時,之所以會打抱不平,也全然因為不願任何人去诋毀臧西西。

他們分明只見過一面,但他的确有被吸引,也有對同性戀這個群體改觀不少。

或者說他喜歡陽光的人?

— — —

陸歧路徒步向着曦子春恩街去,這樣走下去至少還要幾十分鐘。

路邊的樹木都枯萎了,但有些花開在秋天。

他看見那些頑強的花朵時又想到了過去。

在育林院的時候,有一年他生日。

裴攻止就在教學樓的後院種了些花,那些花至今不知是否還在,它們曾在一個個秋天開的極美。

那年是他第一年到孤兒院,也是在那裏過的第一生日。陸歧路和別人不太一樣。

孤兒院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家庭困難,又因各種原因父母雙亡,且無人願意撫養的。

還有一部分是流浪兒或是被拐賣而來,最終找不到親生父母的孩子。

他們多數從地獄到了天堂,但陸歧路卻是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他鬧過、哭過、也打過,雖然那樣瘦小無能,但他已經使盡全力的掙紮了。可是他也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他的父親母親雙雙入獄,一個已經被槍決,另一個終身服役,可沒多久另一人也在獄中自殺了。

那些曾經受過他們家恩惠的親戚朋友抓的抓,散的散,更沒有人願意撫養他長大。

奶奶因為父親的死而受到打擊,在醫院病亡,家裏一夕之間四分五裂。

他從貴族學校被帶走,而後幾經周折,最後到了這陌生的孤兒院。

徹底了解這些事已經是很多年後了。

曾經的他像個王子,無所不會,家人将他培養的幾近完美。

後來的他是個落魄兒,什麽都得親力親為的學會。

他努力将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和完美,但他的生命始終是不完整的。

剛到育林院時,他不和任何人說話。

他覺得那些人又醜又髒,低自己一等。

後來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見乞丐有時甚至還會上前打個招呼遞一根煙,聊兩句,留些錢。

因為他發現,任何人都是一樣的。

內心高傲的時候,一切都是卑下的。

姿态放低之後,所有的東西又都變得神聖起來。

育林院第一個和他說話的人就是裴攻止。

那時候的攻止又瘦又高,白的不健康,牙齒非常整齊,頭發烏黑又長,第一眼他把他誤會成了女孩。

他和裴攻止說話,那是因為陸歧路天真的覺得這個人和自己是一樣的。

來自一個高高在上的世界。

裴攻止曾抓着自己的手在半夜裏翻牆,想要帶他去找家。

陪他在馬路上嘶聲力竭、痛哭流涕。

兩個弱小的孩子依偎在一起,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在裴攻止還小的時候就是個特別會照顧人的人,後來慢慢長大了,不知哪一天起,他們的角色忽然就互換了。

一直到今天,陸歧路都搞不懂為什麽。

也許是小芽的出現讓裴攻止露出了本真。

陸歧路常常在想,要遇見一個什麽樣的人才能将另一個人變成初生襁褓般的嬰兒呢?

至少是充滿愛吧。

可是,小芽最殘忍的就是在一夕之間奪走了那一切。

裴攻止就像一個忽然失去至親的嬰兒,連活着都變得艱難而沒有意義。

有時候陸歧路感謝上天安排這樣一個人出現,但有時候又恨。

愛恨交織,就是他對裴攻止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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