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杜鵑劫

第25章 杜鵑劫

三人挨家挨戶排查了一番。小半天下來, 夜色将近。他們只尋到一群老鼠,以及幾只髒兮兮的瘦貓。

屋內生活用品俱全,食水也有, 不見任何異常之處。

村民消失得莫名其妙, 時敬之又要背過氣去。他恨不得調頭去找鄭奉刀, 拼個你死我活。好歹鄭奉刀會喘氣,姑且是個實心的活物。

“阿辭,拿完了記得留銅板,咱們……咱們今晚一定要在這過夜嗎?”

“這幾天越來越冷, 露天過夜容易凍死。”尹辭實話實說。他一點都不講究,徑自借鍋蒸肉煮粥, 準備歇息。

他摸透了時敬之的脾氣, 便宜師父很好哄——時敬之只要有人陪着,等他瘋狂焦慮完,總會認命的。

果然, 時敬之扯扯披風,貼了過來。

“到處整整齊齊,不像遭了山匪。”

“嗯。”

“要是有獸群來過,也不會放着家畜不吃。”

“嗯。”

“阿辭,你說這裏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尹辭盛了勺熱粥, 轉頭喂給師父,順便幫他轉移注意力:“師尊, 你說闫清跑到哪裏去了?”

時敬之一下子毛了,險些被粥嗆死。他連拖帶拽, 硬拉着尹辭出了屋。尹辭甚至沒來得及放下鐵勺, 米湯迎上寒風,登時凍成一層薄冰。

好在闫清沒有憑空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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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走多遠, 就停在院門口。青年人立在皚皚積雪裏,像棵過于筆直的樹。他沖凍紅的雙手哈了幾口氣,迷茫地望向空村。

“闫清,先先先回屋裏。這地方邪門,天要黑透了,不知道會出來些什麽東西……”

“掌門,我想去家裏看看。”

時敬之愣了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家”是指什麽。

闫清自稱半個息莊人。他十一歲便隐藏身份,入了太衡。而在那之前,他必然在這有個家。

只是闫清臉上百感交集,很難分出哪些是悲傷。

這人身世敏感,時敬之并未過問他的童年經歷。如今看來,闫清過得比他想象的還要不如意。

時敬之抽抽鼻子,鬼使神差道:“你一個人太不安全,我們陪你去。唔,若是你介意……”

“無妨。”闫清啞着嗓子道。

息莊小是小,一間間農舍稱得上幹淨工整。闫清帶他們越過空蕩蕩的房舍,走向村子角落,停在一座廢屋跟前。

廢屋比周遭農舍小了一半,荒廢良久,遠看像堆亂糟糟的廢墟。它的院牆散作滿地土疙瘩,屋頂塌得一幹二淨。

屋門口則豎着棵斷了腰的枯樹,樹下壓了一塊巨石,上頭積雪堆了老高。夜色漸深,雪殼泛出冷冷的灰藍色。

闫清在那石頭前蹲下,抹去上面的雪,露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刻痕——

閻子仁之墓。

沒有生卒年月,只有簡單的五個大字。

見人把親爹埋院子裏,還随便壓塊石頭當墓碑。饒是時敬之不着調,仍被狠狠震驚了一把。他咳出一口血,而後才成功擠出聲音:“闫清,這是……”

“我爹。”闫清沒有拜祭,依然一臉複雜。

“這是不是有點……要不我們挑個吉時,給令尊挪挪地方?”

“不用。他對我有生恩,我養活他到他死,我們兩不相欠。”

闫清挑了塊空地坐下,雙手輕揉額角,像要把情緒嘔出來:“掌門之前沒問我身世,我很感激。只是來都來了,說便說吧,也好讓你們放心。”

尹辭又嗅到一點戾氣,他靜靜站在時敬之旁邊,做出傾聽的模樣。

闫清身世裏沒有太多刀光劍影,簡單到有點普通。

他爹年輕時投奔過陵教,只是一沒鬼眼、二沒信物、三不會武功,直接被當成冒牌貨,打殘了半條腿。

認祖歸宗難,江湖追兵卻寧錯殺不放過。後來他爹成了親,為躲避追殺,和妻子一起逃至息莊。

自打闫清記事,閻子仁只會喝酒。

闫清幹完活回家,要麽聽他嘟哝老祖宗多不得了,要麽被他按着打。少有的清醒時刻,他也只會告訴兒子,以後進陵教當人上人,吃香喝辣,女人随便挑,能過神仙日子。

說到這裏,闫清沉默下來。

他望向那塊石頭,眼裏沒有恨,像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人。

時敬之一時忘了害怕,語氣柔和不少:“令慈呢?”

“我娘懷着孕,一路支撐我那殘廢爹逃到這裏,生完我就沒了。可憐她一片真心喂了狗,我爹娶她,只是不想斷了閻家血脈……我娘連墳都沒有。”

闫清慢慢伸出手,掌心蓋住雙目。

“我爹一定很想要這雙鬼眼。”闫清說,“他做夢都想送我去陵教,證明自己是閻家後人。”

時敬之吸了口氣:“那你怎麽……?”

問題沒問完,闫清卻曉得他的意思:“村裏人知道鬼眼,把我盯得很牢。他們怕我暴露,讓村子背上‘包庇魔頭後嗣’的惡名。”

闫清收回手,露出個難看的笑。一雙紅瞳散出微光,宛若将熄的炭。

“有人想殺我,又怕被閻不渡鬼魂報複,不敢下手……我爹曾盼我長大點,帶他逃去陵教。可惜我九歲那年,他亂發酒瘋,腦袋磕上門檻,死了。”

“接下來的事,你們知道。我改姓拜入太衡,一待就是十年。”

尹辭恍然。一個孩子懂事起就要彎腰謀食,哪會在乎那些虛無缥缈的驕傲。闫清他爹着實廢物,讓兒子受盡苦頭,結果連憤世嫉俗的心都沒養出來。

從小就要照顧一個殘廢醉鬼,也怪不得闫清手腳麻利。相比之下,太衡派可以說是人間仙境了。

時敬之頗為動容:“我懂了,你是來和令尊正式訣別的,唉……”

闫清搖頭:“我爹有枚純銀精雕的山鬼花錢,他喜歡得緊,沒拿去換酒。我走時年紀小,不敢随身帶,就埋樹下面了。”

敢情是來拿錢的,時敬之的感動漸漸被寒風凍住。

闫清以劍挖土,不多時,他挑出個小木盒。然而木盒一開,他的臉也緩緩凍住——

盒內沒有山鬼錢,只有個做工拙劣的長命鎖。

闫清将盒子一丢,直直沖進屋內。廢屋沒遮蓋,屋內一片狼藉,全蓋了厚厚的雪。闫清目标明确,他尋到窗邊,用手指猛摳窗框縫隙。

還真給他摳出一塊布。布料顏色潔白,顯然是最近才塞進去的。

尹辭和時敬之擠在一起,湊近去看。

布上寫了血字,字數比墓碑上的還少。筆跡潦草無比,似是匆匆寫就:【三子快逃】

時敬之:“三子是誰?”

“是我。”闫清攥緊那個長命鎖,“不可能,阿四怎麽會……掌門,我們能在這多停一陣嗎?我想弄清這裏出了什麽事。”

時敬之心軟歸心軟,頭腦很清醒:“闫清,我說實話,枯山派能力有限。息莊狀況詭異,你那友人也讓你快逃。我們最好盡早離去,遲則生變。”

闫清重情義是好事。只是他在息莊沒正兒八經待幾年,孩童間的情誼深厚不到哪裏去,抵不上枯山派三條人命。

話出了口,闫清也意識到這請求有些過分。他老實慣了,不懂得胡攪蠻纏,只能握着小小的長命鎖,原地手足無措。

尹辭适時出來打圓場:“要不這樣,咱們明日早起些,走前再四處探探。”

時敬之處事謹慎,尹魔頭不吝于将他帶歪——人活得越久,新鮮事越稀罕。錯過這村,真就沒有這店了。

時敬之不答,繃着下巴,顯然還有顧慮。

尹辭抓住師父的胳膊,推波助瀾:“爺爺講過挺像的故事,這些人怕是‘撞仙’了。閻不渡圖上記了縱霧山,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

時掌門思來想去,終于松口:“明早寅時起來,再找三個時辰,我們就出發。”

三人回屋,各吃了碗肉粥,又把門窗仔細堵好。闫清把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打理整齊,靠牆邊坐下,一宿沒合眼。

一夜平安無事。

時敬之說話算話,寅時準時醒來。天寒地凍,尹辭又黏在床上,蒙頭不肯起。裏屋太小,竹竿不好施展,很難重使戳人大法。

時掌門冷笑兩聲,先去屋外轉了圈。等回到裏屋,他撸撸袖子,兩只冰冷的爪子伸進被窩,貼上尹辭的肩頸。

尹魔頭差點當場爆炸。

他只得悻悻起床,故意把一頓早飯做得清湯寡水。

整晚沒見怪事,時敬之有了點底氣。他安慰食不知味的闫清:“昨天咱們到得太晚,到處黑洞洞的看不清。現在外頭慢慢亮了,說不定會有線索。”

闫清眼底發青,魂不守舍地嗯了一聲:“借掌門吉言。”

尹辭早早吃完飯,閑得無聊:“說說你那朋友,關系這樣好,你們一直有聯系?”

“十年不曾見,我以為他死了。”

闫清一臉空白,筷子頓在半空。

“……阿四不會回村長住,他肯定是專門來尋我的。”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聽這說法,“阿四”不像簡單的童年玩伴。想來也是,闫清自小睜着一雙通紅的鬼眼。就算村民能勉強接受他,也不會讓自家孩子招惹這種“髒東西”。

能跟闫清玩到一起,必定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時敬之接過話:“你那朋友不住村裏?”

“對。我們來時那條捷徑,就是他帶我逃走的路。”

“村裏人都叫他‘杜鵑劫’,躲得遠遠的……現在想來,我不知道他算不算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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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時狐貍:涼手伸入被窩。

尹魔頭:?!

将來的時狐貍:整個鑽入被窩。

尹魔頭:(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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