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真仙

第38章 真仙

陽火并非舉世罕見之物。

陽火對妖邪格外有效, 大門派又免不了接觸到除妖之事,手裏都存了能生陽火的法器。只是法器生火,火焰駁雜, 比不過精氣生的純粹。

尹辭曾用法器燃起陽火, 把自己燒成飛灰。陽火破壞力極強, 他本以為能成功死去,卻在半月後于一片骨灰中重生。

陽火不純,看來是行不通的。

可要說精氣生火,做得到的人就少了。就算能找到人, 正常人內外兼修、精氣有限,哪怕強如施仲雨, 也只能關鍵時刻以火覆劍。也就時敬之這種內力怪物, 才能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渾身冒火的炭球。

如果是時敬之,是否能讓他骨灰都不剩?

便宜師父身份成謎,天賦百年難遇, 又正巧與他一同追尋視肉。說不定這就是天命給他的答案,這就是注定送他最後一程的人。

尹辭手上加了幾分力,将時敬之牢牢捉着,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重。

時敬之能力卓絕,人卻太過年輕。此刻時狐貍精疲力盡、驚駭欲絕, 他可以趁虛而入,給他的小師尊添幾分暗示, 将人玩于股掌之上。

人在脆弱之時,最容易被支配。作為曾經的領導者, 尹辭對這套手段再熟悉不過。

“師尊。”尹辭的聲音很輕, 帶着不容拒絕的勸誘。

時敬之的恐慌終于散去。他沒有放松肢體,只是定定看着神女傷口恢複, 連哆嗦都忘了。

“師尊?”尹辭放軟聲音,手上力道又大了不少。

時敬之依舊沒有動作。

終于,神女從燒灼的痛苦中緩過氣。肉神像端坐原位,周遭樹根劇烈蠕動,自四面八方激射而來。尹辭剛想禦劍防禦,另一股力量突然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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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敬之反客為主,他身子一側,扭過尹辭的手腕。繼而劍氣成圈,将逼近的樹根劈得粉碎。金火在劍身上躍動,沒有先前那般濃厚,卻也散發着孤注一擲的決意。

“再生。”時敬之繼續盯着肉神像,口中喃喃。

尹辭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整個撞進時敬之的懷裏。

原來如此,他不該把話說得太早。聽到“再生”二字,怪物瞬間化為獵物,時敬之全然忘記恐懼為何物,臉上只剩專注與執着。

尹辭不喜歡這種受制于人的姿勢,他想要掙開,卻發現自己被時敬之牢牢按在胸口,動都無法動一下。

“阿辭,你要金火,我給你金火。不過,要按我的意思來。”那股支配者的氣勢又隐隐出現。

“就差最後一步,師尊,遲則生變。”

“我還有事要問她。”

尹辭心中一哂。神女不畏疼痛,這狐貍未必有逼她開口的能耐。不過既然師父打定了主意,他也不是不能再等片刻。

沒辦法,誰讓自己生不出火來。

時敬之一只手摟緊尹辭,一只手快速出劍。果然,金火燒灼後,肉神像的傷口恢複幾乎停滞。情急之下,神女召出更多樹根,卻被時敬之的金火通通隔絕在外。

空氣中滿是濕木燃燒的氣味。

尹辭仍掙不開師父的懷抱,他沒再強求。橫豎他不打算在時敬之面前受傷,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冷玉般的指尖劃過時敬之小臂,間或一點,為他的師尊挑出更合适的出劍方向。兩人黑發披散,混作一處,纏繞出幾分缱绻。

尹辭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長衫,它被池水浸得透濕,連帶洇濕了時敬之的前襟。濕布料被兩方體溫焐熱,使人恍惚間有種肌膚相貼的錯覺。

時敬之的心跳相當有力,克服恐懼後,他的劍越來越穩。

一道道光芒閃過,神像皮離骨散。精致的衣褶變了形,豐潤的四肢扭成一團。

時敬之很是耐心,他将它層層剝離,如同剝開一朵花苞。他手上削着肉,一雙眼黏在那些新生的傷口上,似乎在觀察它們的愈合速度。等看夠了,他改削為刺,又開始查探神女的反應。

這種戲耍似的行為徹底激怒了神女,她以根為矛,朝時敬之射去。時敬之沒有躲,那支根矛從他臉側劃過,留下一道極細的血痕。

“你打偏了。”

神女聲音尖利:“住口。”

“神仙也會打偏麽?自從你下來,我便發現了,你的手一直在抖,和真正的老人一樣。所謂仙家不老,原來只保外貌?”

“住口!”

“息莊人在附近生活多年,如今才被你拉來做泥稿,還做得歪歪斜斜……你之前造像,應是不需要泥稿的吧。”

“你人老手抖,無法順利造像,又舍不得這個位子。所以你才略施小計,借白葦阿露之事毀了息莊,取得大量凡人練手。”

神女明顯被戳到痛處,胸口劇烈起伏,肉神像也微微晃動:“混賬東西,你——”

“你不是神仙。”瞧見對方的反應,時敬之将劍一揮,下了結論。“如此狀況,你應當只是個常飲仙酒的凡人。就算容顏不老,內裏也只比一般人老得慢些。你做這些事,可是為了引仙會的仙酒?”

神女呼吸一窒,頭一回露出徹底的怒相。

可惜憤怒沒能幫到她,反而讓她的攻擊亂了章法。燃燒的樹根之中,肉神像被時敬之越斬越碎,漸漸不成模樣。

随着神像破碎,樹根的攻勢也弱了起來。

神女見大勢已去,即刻舍像逃跑。然而憤怒擾亂了她的頭腦,她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事到如今,神女來不及為自己塑好下身,肉泥漸漸抽出,堆成一團蛞蝓似的軟泥。她勉強攀附于樹根之上,正想朝上爬——

吊影劍毫不留情地穿透她的後腰,将她釘在樹根上。

時敬之終于放開了尹辭,他順了順徒弟的長發,目光晦暗不明。尹辭剛要說些什麽,他又轉了身,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向神女。

神女沒力氣憤怒了,她露出一個灰燼般的苦笑:“還沒問夠?肉神像損毀,我已有死志。不管你想問何事……別癡心妄想了。”

時敬之只當沒聽見。他拄着旗杆走近,身體前傾,沖神女低聲耳語了幾句。神女開始還一臉淡漠,可是聽到後面,她逐漸變了臉色。

憤怒煙消雲散,她的目光裏只有恐懼。

“你想知道什麽?”半晌,神女顫抖着開口。

時敬之:“這肉神像是什麽,為什麽能再生?”

“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我只是聽命行事。它需以有仙緣者做原料,去粗存精,慢慢打磨而成,像成後自會有人來取。至于再生……這是帝屋神君像,自然受帝屋神君護佑,享無邊法力。”

時敬之失望地啧了聲,神女打了個哆嗦。

“雖然我在這裏塑像數十年,但我知道的就這麽多。方才将身體接入,也是想借神君的法力而已。”

見神女不像說謊,尹辭心情有點複雜。

時敬之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麽?

“樹根巨像呢?”時敬之又問。

“此乃神跡,最初便在。”

“你還真是活得稀裏糊塗……最後一個問題,你真有包治百病的靈藥?”

神女眼中倏地閃過一絲希望:“有的,有的!無論是何種病症,都能包你壽終正寝。只要你放我出去,我願立誓為你取來。我保證你不會受三日傷,只要不離開這裏……”

“不離開這裏?”

“靈藥只能在這裏生效。”神女咬牙切齒。

時敬之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了。很遺憾,我要找的不是它。”

他退後一步,帶着塵埃落定的平靜。

随即他拿出自己的旗子。旗子燒起最後的金火,火焰将熄未熄,卻依舊灼人。

“不!”神女面色青白,“你答應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你不能——”

時敬之微微一笑,将她的身子燒成灰燼,只剩一個無聲呼喊的頭顱。趁那頭顱未死,他随手一扔,将它扔至湖中。

整個禁地安靜了一瞬。

下一刻,洞壁上所有白衣怪物都顫抖起來,它們發瘋似的掙脫鎖鏈,投入湖中。尹辭低頭看去,那些怪物撕扯掉裹布,化入肉泥。源仙村人與息莊人化作一處,将那顆頭顱緊緊裹住。

時敬之沒有回頭去看,他只是放下旗子,注視着只剩部分殘骸的肉神像。

它被燒得殘缺不堪,卻仍然活着,無知無覺地躺在那裏。

“阿辭,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時敬之盯着那具肉神像,“我只是将她的欲.望解出,反其道而行之罷了。”

“她不畏疼痛死亡,又願意蝸居于此,她要的不是長壽錢權;我攻擊她時,她沒有特地防禦面孔,她要的不是青春永駐。最後棄神像逃跑,她要的也不是虔誠身份……可是人活于世,必有所圖。”

時敬之慢慢轉過身。

“願意做這等喪心病狂的事,她只能是怕徹底老去——怕人還活着,卻無能為力。目不能視、舌不能嘗,動辄囚于病痛,甚至動都無法動。”

“所以我告訴她,我們不會殺她,我會将她融于肉泥,囚于池底。作為仙人,她的意識肯定比普通人留得長久些……這世上,只有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

尹辭心下一寒。

之前種種果然是他的錯覺。時敬之對他的真容毫無反應,并非他養的小啞巴。而看時敬之的手段,殘酷程度竟完全不輸自己。此人不好操控,雖說窗戶紙被自己先行捅破,今後也不能掉以輕心。

尹辭适時轉移話題:“白衣怪物的異象又是怎麽回事?”

“沒上來時,我也試着碰了肉泥。作為師父,我得知道你遇到了什麽事吧?”時敬之表情如常。“随後,我接觸到了白葦。”

時狐貍摩挲着手中旗杆,語氣複雜。

“我告訴他,不,我告訴所有還殘留意識的人,待會兒我會把神女扔下。只要獲得神軀,他們就能恢複原樣。”

尹辭眯起眼:“神女告訴你的?”

這個人,竟是爬上來前就懷了殺意嗎?

“我瞎編的,他們沒救了。”時敬之扯扯嘴唇,“神女得了一瞬的絕望,他們也能有一瞬的希望,這樣不好嗎?來,阿辭,現在我們可以毀掉這裏了。”

步調被完全打亂,尹辭面色不悅:“師尊,破壞禁地沒問題。只是神女屍骨無存,等咱們出去,還要添不少麻煩。”

被陽火反複灼燒,神女恢複得越來越慢。然而他還沒研究完,時敬之便自作主張,直接毀屍滅跡。肉神像倒還在,可它接近散架,大有重歸肉泥的架勢,且沒有半點重生的跡象。

就像被什麽放棄了一般。

就在尹辭兀自思考時,時敬之在一旁死死盯着他。

鬼墓太暗,方才太亂。這是時敬之第一次認真打量徒弟。

那身白衣破損不堪,可憐巴巴地黏在尹辭身上,與蒼白的皮膚化為一體。尹辭氣質陰冷,可要只看五官,也稱得上溫文爾雅、白璧無瑕。此刻他眉頭微蹙,墨發散亂,露出一種奇異的脆弱感,讓人忍不住生出些破壞的欲念。

可他偏偏強得吓人。

自己以死抓周,沒想能抓到這樣一只完美的獵物。

時敬之又笑:“解法很簡單,滿足人們的欲求便好。至于你的事……阿辭,等我們出去,我可要好好問問你。”

尹辭突然福至心靈,悟出一則遲來的道理——時狐貍這麽一笑,準沒好事。

禁地入口,晨光微熹。

棉姐等到了她的女兒。引燈晃着變形的手臂,大哭着沖出樹洞,撲進母親的懷裏。大半村民們擠到入口附近,等待剩餘的人出來。

神女沒有出現。

那個面容妖冶的客人倒是出來了,他懷裏打橫抱着另一個人。那人白衣勝雪,雙目緊閉,整個人宛若玉琢,似是昏迷不醒。

時敬之一臉肅穆:“我乃帝屋神君使者,前來搭救此處神靈。神女實為妖女,她将神靈囚于禁地,鸠占鵲巢,借活人施展邪術……此地被妖物掌控數百年,神君不忍,這才派我前來。”

他沖衆村人展顏一笑。

在他的身後,金色火焰沖天而起,将禁地中的一切吞噬殆盡。

禁地之底,肉泥深處。神女半融化的頭顱圓睜雙眼,無聲地詛咒。

【蠢物,這世上是有神的……】

【世上确實是有神的,我曾見過……能令天地變色,生靈塗炭的真仙……】

【不敬鬼神,必有報應,必有報應……】

滔天烈焰之中,池水蒸幹,肉泥成灰。石蓮蓬碎為齑粉,枯荷葉化作飛塵。禁地之中,再也沒有什麽白衣怪物、血肉神像。只有樹根巨像安然立于原處,微微俯首,腳下一片灰飛煙滅。

陽火的金光映亮了它的臉。

樹根糾集的五官仍然精致,不悲不喜,無嗔無怨。

作者有話要說:

至于為什麽神女不用靈藥救自己……衰老不是疾病,沒法被治療√

尹魔頭試圖給狐貍戴上項圈,結果被一口咬住(?

還記得師父要教訓你嗎,教訓已經在路上了,等待派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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