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師徒

第39章 師徒

半個時辰前, 禁地。

“要我假扮神仙?”尹辭有些意外。

“對,我就說徒弟死在了下面。你之前的僞裝太真,對外不好解釋, 不如舍了。”

時敬之恢複了些許力氣, 準備四處放火。

“當然, 你也不用表演術法,裝暈就好。我可以借口‘救治神靈’,閉門謝客。你的臉有足夠的說服力,他們又信極了仙緣那套, 暫且不會懷疑。”

也算是一條路,尹辭心道。

村民們對神女的感情無法立刻消失, 無論他們怎麽解釋, “神女屍骨無存”一事都會招人懷疑,不如幹脆立個新神,先穩住村人。有引燈的證言, 這荒謬的計劃似乎真行得通。

兵荒馬亂的一夜過去,雖然兩人憋着千言萬語,到底默契地沒提。他們沉默地拾掇一番,把自己勉強恢複成人樣,又把暈在角落的引燈拉了上來。

計劃正式開始。

師徒倆在禁地待了一宿。這會兒上了地, 空氣新鮮到讓人落淚。

算上進禁地前的爆發,時敬之這一路可謂是一鼓作氣, 再而憋,三而炸, 整個人被擰得透幹, 一點兒力氣都沒剩。徒弟體格結實,着實不輕。他累得雙腿打抖, 還得裝神弄鬼,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勢。

尹辭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繼續閉眼,假裝昏迷不醒的落難神仙。時敬之走得晃晃悠悠,他一顆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生怕便宜師父再一跤摔在他的身上,把好好的計策當衆摔碎。

與神女對戰之時,尹辭也沒有這樣緊張過。

好在時敬之到底有骨氣,運氣也不錯。他沒走兩步,闫清便沖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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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清沖“陌生”的尹辭直皺眉,但沒有問半個字。時敬之松了口氣,順勢改抱為架,兩人一左一右架着尹辭回到房內。

蘇肆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擋下幾個想要追問的人。好在大部分村民們沒反應過來,就這樣被目瞪口呆地甩在身後。

一進屋子,時敬之霎時軟了腳。他噗通倒地,瞬間睡得人事不知。尹辭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袖子被時敬之攥得死緊。

另一邊,闫清試圖卸掉時敬之的旗,也感受了一番狐貍爪子的牢固度——時敬之睡得極熟,該抓的東西卻一樣都沒少抓。

尹辭思考片刻,從善如流地躺在一邊,也當場睡了起來。

一夜激戰,他的消耗同樣不小,先補充體力為上。

闫清、蘇肆:“……”

蘇肆腳尖點了點尹辭:“不是,你誰啊?”

尹辭翻了個身:“枯山派大弟子。”

蘇肆:“……三子,我就跟你說這門派邪門。先不說變臉這事,你看這師徒倆長得,哪個像正常人?”

闫清目光在兩人身上走了幾個來回,最終定在蘇肆臉上。他沉默半晌,幽幽嘆氣:“搭把手,先把他們搬去裏間吧。”

師徒倆這一睡,直接從清晨睡去了傍晚。

時敬之沒猜錯,他給自己挂了個“帝屋神君使者”的大名,村民們真沒敢上門。引燈成了唯一的目擊人,人們成群結隊地湧去棉姐家,試圖挖出點事情經過。小姑娘受了大刺激,她只表示“登仙”一事确實有鬼,其餘不願說太多,人們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姑且給他們應付過去了。

尹辭再醒來時,身邊的時敬之早已不見蹤影。只有闫清在一邊盯着他,右邊臉寫着“難以置信”,左邊臉寫着“怎會如此”。

尹辭沒有好脾氣到挨個解釋,他直奔重點:“師尊呢?”

“時掌門在後院最裏間,他說等你醒了,讓你自己過去。”

來了,禁地之下發生了不少事,他們免不了要來次長談。尹辭把早就想好的臺詞在心裏過了幾遍,坦然前往。

後院裏間屋子不大,門扉微開。一股濃烈的藥味混了戾氣,迎面而來。

時敬之這是要跟他算總賬了?無妨,他見招拆招就是。

只是尹辭想歸想,看清屋內狀況後,他還是凝固在了門口。

後院最裏間多了扇屏風,屏風後放了個滿當當的浴桶,桶中藥液顏色可怖。時敬之顯然提前沐浴過,頭發還潤濕。

見尹辭進門,時敬之面無表情。他一邊散發沖天戾氣,一邊沖徒弟舉起毛刷。

尹辭扭頭就走。

時敬之一甩袖子,兩道真氣激射而出,直接将門甩上:“尹辭,過來。”

喲,連名帶姓地叫上了。尹辭轉過頭,也不再演老實徒弟:“怎麽,師尊想再比劃比劃?”

時敬之氣勢洶洶:“我得跟你談談。”

“那你先把刷子放下。”

“要是不自在,穿着幹淨裏衣進水也行。你整個人跌進池子,我總得确認下你的身體狀況。”時敬之揮舞刷子,硬是把刷子甩出上古兇器的氣勢。

算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刷就刷吧,難不成時敬之還能給他扒層皮不成。尹辭留了條褲子,赤着上身進了浴桶。

事實證明,時敬之是沒扒皮的意思,但那力道也差不多了——

沒過多久,尹辭咬牙切齒:“師尊,別搓了,我真的只穿了一件鬼皮衣。”

他高度懷疑時敬之在借機教訓他,他的人皮都要被刷下來了。退一萬步,哪怕鬼皮衣還在,這會兒也能給他師父刷爛。

時敬之眼皮一掀:“哦,那東西叫鬼皮衣啊,挺方便。上次在鬼墓裏見你,為師還真以為見鬼了呢。”

随即,他把刷子一頓:“你真叫‘尹辭’?你到底是什麽來頭?”

尹辭轉過頭,看着一臉肅殺的時敬之,早已編好的謊話順口而出。

“我是赤勾教宿執的曾孫,确實叫尹辭。宿家一脈經脈天生損傷,練不了內力,也不願摻和江湖事務。祖父早年改名換姓,隐居山林,家裏只傳了一件法寶、一套劍法……”

時敬之:“鬼皮衣,掃骨劍法?”

“正是。我天生容貌異常,祖父讓我穿着鬼皮衣過活,省得引人注目。”

“為何瞞我?”

尹辭實話實說:“有趣。”

時敬之當場給了他一刷子:“在鬼墓下騙我,也是有趣?”

“因為我想知道師尊是怎樣的人。宿家狀況特殊,之後我要跟着你,肯定得先探探虛實。師尊說收我不是湊人頭,我總不能一聽就信。鬼墓下多有得罪,我沒想到……嘶,輕點!”

“沒想到我那麽瘋,是吧。”時敬之垂下目光。

尹辭一怔,相處這麽久,他還是第一次聽時敬之主動談這件事。

“既然你願攤開說,凡事有來有往。為師略有心疾,偶爾會失控。之後行走江湖,還請你多擔待些……這次你欺瞞師長,我再罰你半年月錢。”

尹辭:“……”

好消息,時敬之并不打算把他踢出枯山派。

壞消息,他免費了。

好在尹辭只是瞬間分神,他堅強地抓緊話題,沒被那狐貍繞過去:“略有心疾?”

是指為半個陌生人發狂的“心疾”,還是指能迅速冷靜、下手誅殺神女的“心疾”?終于有機會弄清時敬之那鬼一樣的邏輯,他怎會放過。

時敬之停住動作,禁地下那種晦暗不明的目光再次出現。

如今四下安定,尹辭看得出那目光背後的意味——并非愛護,也不見纏綿,裏面只有純然的評估。

許是發現徒弟當真沒有內力,比起剛出鬼墓那會兒,時敬之的态度沒那麽謹小慎微了。他這師父的氣勢如同一捧要命的雜草,無論壓住它的是頑石還是淤泥,只要有一點縫隙,它就能瘋長起來,試圖與天地平起平坐。

而自己願意踏入浴桶、進行這場談話,已然着了時敬之的道。他知道自己想留下,那麽師父還是師父,徒弟還得是徒弟。

“師尊,什麽心疾?”見時敬之久久不答,尹辭再次發問。

時敬之嘆息着開口:“阿辭,你可聽說過‘物瘾’?”

“物瘾?”

“尋常人會生出酒瘾賭瘾,為師則有物瘾,對自身之物分外執着,無論是財産、武器或徒弟,其中我最不能舍的,便是自身性命。”

“尋常人也不想死。”

“尋常人之于活命,好比愛酒之人之于美酒。可‘愛酒之人’和‘酒鬼’總歸有區別。再好的酒,摻了劇毒,一般人也不會去喝,酒鬼就難說了……總之,這種沖動一上來,我自己也不太好控制。”

尹辭徹底走了神,任由師父刷洗肩膀。

無論是對徒弟的态度,還是對神女的态度,這個說法都解釋得通。但尹辭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時敬之的解釋太流暢了,流暢得像事先準備好的。

再者,尹辭行走世間三百多年,從未聽說過如此怪異的瘾。“物瘾”恐怕和他的“曾孫身份”類似,真真假假混合而成,難以辨別真僞。

他們不是至交密友,這等私密之事,想來也不可能和盤托出。

不過這樣也好,憑借假話中的一點真相,他們都能放出一點本性。自己還用得上這只狐貍,來日方長,誰先戳破誰還難說。

于是他點到為止:“也就是說,我把自己整沒了,師尊會發瘋。發現可以活下去的線索,師尊會發瘋。師尊,您瘋得還挺特立獨行。”

時敬之冷哼一聲,刷子又使了幾分力。

尹辭微哂:“而且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師尊不必盲目執着。”

話音剛落,時敬之停了刷子,神色漸漸古怪起來。看清他的反應,尹辭頭皮麻了一瞬。

看時敬之的表情,不像是“你在說什麽理所當然的屁話”,而是“還有這回事,為師第一次發現”。

尹辭坐在熱水之中,一陣寒意卻慢慢順着脊骨爬上。

物瘾。

時敬之對自己的關照、憤怒、瘋狂和審視,突然有了另一種解釋。

如同孩童得了第一件禮物,他将它小心地揣在懷裏,一旦丢失或損壞,必然會悲憤交加。如今剝了這物件的殼子,發現內裏比想象中的精致有趣,也必定是要好好審視一番的。

它會不會傷着我?它要怎麽玩才最讓我開心?它還有沒有別的秘密?

無論如何,它是我的東西。

時敬之往日的種種親昵與關心,如今回想起來,都像隔了一層膜,又無比順理成章。

……狗屁的弈都時家,正常家庭可養不出這種孩子。

哪怕一個孩童從小被虐待到大,也會對“人與人的相處”有概念,哪怕是充滿憤恨的扭曲概念。然而看時敬之的狀況,他連這個都一知半解。

此人出身,大有問題。

尹辭徹底轉過身,與時敬之四目相對。時敬之仍一臉怪異的茫然,像是在拼命回憶什麽,手裏的刷子還在滴水。

尹辭揪住時敬之垂下的發梢,将人拉到面前。他第一次集中全部注意力,直視那張妖冶過頭的面龐。

一直以來,尹辭以上位者自居。他知道時敬之有些特別,卻從未認真注視過他這師父。反正是玩一把就要扔掉的。這人平時又活蹦亂跳,最多偶爾發發瘋,沒有異常到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步。

人道是善泳者溺于水,自己到底看走了眼。

透過時敬之那雙琥珀色眸子,尹辭沒能找到一顆完整的“人心”。

時敬之目光之底,只有滿地零落的碎片。他喜怒哀樂俱全,卻猶如赤子,狀态原始至極,并沒有湊出一個正常的人。

此人對生的執着,比起人之常情,倒更像一株渴水的植物。

……看來自己得糾正一個想法,尹辭心道。

于他,時敬之不再是個簡單的樂子,他這師父裹了無數謎團,又搭了數條因緣。他偏要把那些碎片拼起來,仔細瞧瞧,藏在這殼子裏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阿辭?”時敬之刷牛一樣把徒弟刷了半天,見尹辭真的只剩一層皮,總歸消了氣。此刻被直勾勾看着,他心中一緊,又怕把徒弟刷出逆反心來。

尹辭慢慢露出微笑,松開時敬之的頭發:“作為一個大活人,我顧得了自己。怒火傷肝,師尊還是少發點瘋為好。”

時敬之表情松動了些:“為師……”

他沒能說完。

也許是時敬之刷徒弟刷了太久,闫清忍無可忍,前來敲門:“掌門,關于神女之事,在下有事相商。我們尋到神女的住處,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時敬之的注意力瞬間拐彎:“奇怪的東西?”

“是,閻不渡好像來過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尹魔頭:我這馬甲脫下來,還能換個面穿上。

這波,這波是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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