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未至之地
第42章 未至之地
師徒倆把闫清蘇肆弄醒, 才從廢墟中走出。四人剛出現,便被村民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有人為了驗明雙生根真假,翻出自己的血瓶, 拿酒去試。結果酒剛入血瓶, 那人便咕咚一聲栽倒, 散發出濃烈的酒氣。
活例在先,加上棉姐和引燈做證人,時敬之苦口婆心了大半宿,才哄得村民安了心。
喧鬧平息, 朝陽已至。
時狐貍急着脫身,來了一招禍水東引。他将闫清一推, 又把村民注意力拖到“闫清救下全部血瓶”上來。可憐闫清謹小慎微多年, 從沒見過這種陣仗,被村民們當場謝成一根面紅耳赤的棒槌,臉皮都快和眼睛一個顏色了。
源仙村人不知閻不渡惡名, 又被時敬之哄得稀裏糊塗,攻勢格外猛烈。闫清抵擋不住,只得拉了蘇肆做盾牌。蘇肆又是根混慣市井的老油條,頓時進入角色,開始咋咋呼呼地忽悠人。
趁村民們被兩個下仆吸引注意力, 時敬之薅上徒弟,腳底抹油溜了。
兩人直奔禁地妖樹。
他們沒有在神女卧房尋到閻不渡的信息。根據記錄, 閻不渡“因蓄意破壞妖樹,為村人所惡”, 而妖樹尚在, 這便是僅剩的線索了。
沒人圍觀,時敬之頓時散了仙人架子。他卷起長袖, 在樹上亂爬。尹辭看不下去,腳尖點地,也躍到妖樹之上,把他猴子似的師父拎到高處。
時敬之毫不掩飾目光裏的羨慕:“阿辭好輕功,教我。”
尹辭不想這人輕易死了,本就存了幾分教導心思。然而兩人挂了師徒名號,時敬之願不願意還兩說。結果他沒還開口,時敬之倒自己提了出來。
尹辭好笑道:“師尊,你是不是該反過來叫我師尊?”
時敬之眉毛一擡,理直氣壯:“人家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就算授業不行,為師還可以傳道解惑嘛。再說了,還有個詞叫‘不恥下問’……”
尹辭有點想把狐貍從樹上蹬下去,他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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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道解惑?”他沒掩飾聲音裏的調笑。
時敬之看着他,那份不甚正經的模樣漸漸消失了:“是,傳道解惑。”
尹辭也收了笑容。
看見時敬之的表情,他又想到那句“不會負你”。
鬼墓之下,時敬之也曾說過“不會負你”。當時尹辭只覺得這人一片真誠無依無據,甚是可疑,話也像時敬之自己說給自己聽的。
而先前風陣初散,時敬之話語裏的情意淡薄了些,聽着反而更接近一個承諾。
妖樹甚寬,兩人站得沉穩。禁地焦味混上樹葉的清新味道,依稀有些神壇燃香的氣息。
尹辭再開口時,已經全然沒了說笑意味,他當真好奇了起來:“師尊覺得我有什麽惑,須得外人來解?”
“為師擅長看人。凡人七情六欲,七分寫在臉上,三分化在動作。我收闫清,看的是他清心寡欲。我留着蘇肆……他雖在善惡間搖擺不定,卻執于情義。”
時敬之上前幾步,當真露出了幾分師長的氣質。
“阿辭,我仍信你為人正直,可你怎麽就什麽都不想要呢?”
尹辭心裏略微一繃,這回不是因為時敬之那“天地不仁”的氣勢,而是因為對方語調誠懇,短短一句戳入心底,竟戳出幾分痛意。
百年滄海桑田,愛恨情仇一團亂麻、無疾而終。除了“想死”,他找不出其他願望。
“興許是太無聊了。我倒羨慕師尊,一口一個自己沒得救,樂子也沒少找。”
這話給尹辭說得陰陽怪氣,時敬之卻笑了起來。他再次拿出山大王的架勢,一把抱住高處樹枝,沖尹辭勾勾手指:“阿辭,上來。”
尹辭:“……”他頭一次發現,便宜師父在噎得他無話可說一事上,根本天賦異禀。
此人不止天資超然,莫名程度也是百年難遇。樹枝上又窄又擠,自己上去,兩人只能化身吊在樹枝上的猴子。時敬之那毛病,終于要影響心智了嗎?
“上來。”時敬之又勾勾手。
“不。”
“這是師命。”
尹辭深吸一口氣,還是上了樹枝。他不像時敬之那般樹懶抱樹,而是輕盈地立于枝頭,如同飛鳥。
樹枝不粗,一口氣架了兩個成年男子,彎得頗為兇險。
“行了,下個師命呢?”尹辭戳了戳扒拉在樹枝上的時敬之。
時敬之彎起眼:“阿辭若離了源仙村,不會再來了吧?就算再來,也不會來這個位置。”
“是又如何?”
“若不是我将你喊上來,‘這裏’會是你終生未至之地。哪怕你能活一百年,也是如此。”
時敬之小心地調整姿勢,晃晃悠悠坐上樹枝。
“不是很有趣嗎?這等細小角落,哪怕近在咫尺,大部分人也只是習以為常。只是此處風景再尋常,也稱得上世間獨一無二。”
朝陽初升,四處一片陽火似的金光。時敬之遙望旭日,愉快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為何,尹辭那口戾氣突然散了。他盯着自得其樂的時敬之,內心又生出些酸澀的向往來。
有些人就是有這般才能,哪怕沉于萬丈深淵,也能在深淵之底挖出些不切實際的希望。尹辭幾乎要恨起這份天真,又想将它捧起,讓它不至于太早摔進泥裏。
仿佛如此一來,他自己也能借那絲光亮,不會茍活得太過艱難。
尹辭默默伫立一陣,在時敬之身邊坐下。
時敬之語調越發輕快:“都說閻不渡失蹤前得了視肉,他又剛好來過這裏。這裏既有治百病的靈藥,還有神仙之說,怎麽可能和視肉沒關聯?”
尹辭只是看着他:“嗯。”
“而且自從我來了這裏,一口血都沒有吐過,脈象又與此處住民相似。我這怪病,和此處神仙定然脫不了幹系。古舊法陣、肉像用處、真仙蹤跡。這麽多謎題要解,你若繼續跟着我,保準不會無聊……說不定行走久了,你能發現自己想要的。”
“嗯。”
其實他想要時敬之的金火,只是以金火長久灼身,時敬之必須配合才行,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時敬之不知徒弟心思,自顧自繼續:“怎麽樣,這算不算解你的……哎喲!”
他底盤不穩,終歸是尊臀一滑,眼看要從樹枝上掉下去。尹辭順手勾住師父,嘆息出聲:“姑且算解惑吧,百之一二那種解。”
“阿辭,別動。”
“怎麽?”
“吊影劍借我。”
時狐貍晃晃悠悠吊在半空,劍指樹皮。扭曲幹裂的樹皮被削去,一行蒼勁大字露了出來——
【看見了?看見了就去找禿驢。】
時敬之、尹辭:“……”
時敬之:“是閻不渡的字,和鬼墓下的一樣。”就是口氣頗為不耐,沒半點風雅之氣。
尹辭:“見塵寺在永盛西邊。要從陵教直接往返,路過這裏也不奇怪。”
新線索出現,尹辭那點淡薄的傷春悲秋頓時沒了蹤影,語氣又硬起來。
時敬之頓悟:“若說哪個門派對視肉最不感興趣,非見塵寺莫屬。偏偏把線索藏在見塵寺,閻不渡此人可真……啧。”
随即他為之一振:“我在見塵寺有事要辦,正好一箭雙雕。再休整片刻,我們就上路。”
兩人終于下了樹,正落在樹門前。殘餘的陽火還在燒,樹門內飄出一陣陣焦糊氣息。時敬之轉身看了會兒,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白葦本不必死的。”
尹辭停住腳步。
“他明明說了不會放棄性命,到頭來還是撲進了肉像裏。就算他借此護了引燈,初下決定時,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吧。”
“也許他只是眼見愛人痛苦,不知道怎麽辦了。”尹辭答得熟練。
此種狀況,他實在見過太多。不過時敬之此人狀況特殊,尹辭不指望師父能理解多少。
果然,時敬之搖了搖頭:“我若是他,絕不會如此輕率。”
說罷,他再不看那禁地,扭頭便走。尹辭卻仍望着樹門,沒有第一時間跟上。
他又想到那個詭異的夢境。
那些支離破碎的痛苦,興許是由肉像無意識傳出的。不知道一陣烈火之後,那些哭泣的聲音是否停下了呢?
而在夢中失去了人類面孔的自己,又是什麽東西?
時敬之說得不錯,他們這一路越走越陰暗奇詭,着實不會無聊。
又過幾日,源仙村的人們沉默地收拾家當,浩浩蕩蕩地奔赴入口處的小橋。他們取了各自的血瓶,封得仔仔細細,寶貝地挂在胸口。
引燈的胳膊仍然殘着,她一只手牽着狗妖,一步三回頭地走着。
“為什麽要搬家?”
“上仙說了,我們須得早日離開此地,與山外人搭上關系。這樣哪怕壞人來報複,也不敢太明目張膽。”棉姐蹲下身,輕聲哄她。
“可是姐姐只走了三天,就死在外面了。”引燈仍無法理解太複雜的事,光是将“登仙”和“死”劃上等號,就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沒事的,有阿爹阿媽都陪着你。”
“那我還能見到姐姐嗎?”
引燈擡起頭,一雙眼腫成了桃子。
“昨天我夢見她了,她向我揮手,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棉姐不答,她把小姑娘抱上狗背,又摸了摸她的頭。
“走吧。”她說,“息莊離源仙村很近,我們搬去那,要是阿露想見你,不會找不到你的。”
“嗯!”
枯山派四人站在隊首,蘇肆還抱着掉了不少毛的白爺——饒是鵝妖直覺過人,在風刃下保了一條小命,卻也吃足了癟,折了無數鵝毛。
他們終歸是離開了。
暖風與鮮花被舍在身後,人們祭出祖傳的儀式,沉默地鑽入橋洞,又從神祠中走出。山上一片寂寥,小雪紛飛,還是來時模樣。
枯山派四人甫一出神祠便離了隊,闫清似乎有所挂念,時不時回頭亂看,差點被蘇肆箍住脖子。師徒兩人則耐着寒意,誰也沒穿罩袍,努力白衣飄飄,散發仙氣。
等出了衆人視野,時敬之還好些,尹辭已然嘴唇發青。
時敬之用棉衣裹了徒弟,吐出一大團白汽:“要命,我都忘了外頭是冬天。”
“剛才我在林地旁看到一男一女,朝我們招手來着。”闫清揉揉凍紅的鼻子。“源仙村人不是都走了麽?”
蘇肆滿不在乎:“你看錯了吧。”
“……也可能。”
“噓,別說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時掌門坐不住了,“總之先下山,我得找東西盛盛靈藥。天寒地凍的,玉殼子也得凍裂。”
他從胸口取出塊靈藥翡翠,小心翼翼地查看——
随即發出一聲慘叫。
透玉裏的青翠液體變成了渾濁的土黃,翡翠搖身一變,看着活像一塊泥巴疙瘩。時掌門氣不打一處來,嗷地吐出一口血。
幻夢已破,一切一如往昔。
尹辭同情地捋捋師父的背,權當安撫。然而一如往昔的不止他這師父——
不遠處,陵教的信號焰火倏地升起,炸出一團赤霧。
時敬之抹抹嘴邊的血,聲音發苦:“……闫清啊,你家裏人來了。”
陵教人士心眼當真堪比針尖,鄭奉刀看來打定主意要拿他們墊床角了。現在添了個蘇肆,正好四個床角一起墊。
得,只能跑路。
尹辭拎起師父,蘇肆拽住闫清。輕功好些的兩人踏雪而起,熟練地逃起命來——
至少見塵寺是個安全的終點,希望閻不渡真在那裏藏了線索,而不是拿他那莫名其妙的和尚情結來耍人。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今天只有3k8,小編也很疑惑,明天會加把勁的!
閻不渡,所有人都發現了你的和尚情結,這可如何是好。
……以及仔細一想,貓好像确實不如狐貍抗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