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口痣

第45章 心口痣

師徒兩人端坐在廢屋房頂。

鄭奉刀的屍體被尹辭以“有礙觀瞻”為由踹了下去, 屋頂上只剩片片血跡。暗紅血液淌過青瓦,被月色映成一片漆黑。

尹辭緊急處理了時敬之四肢的傷口。止住血後,他嘴巴咬住衣袖, 呲啦扯下一大塊布:“上衣脫了, 我看看傷。”

時敬之眨眨眼。

他的上衣被刀風撕得破破爛爛, 又給血浸透,脫起來有一定難度。夜色之中,他的徒弟眉毛微蹙,耐心地等着。

剛才這人說“我更喜歡你這樣的”時的樣子, 還在時敬之腦海裏徘徊不去。

說這話時,尹辭并非像之前那些人——那些人被他的僞裝所惑, 哪怕目光認真, 也是注視着一個不存在的人。他這徒弟卻直直望向他的眼底,将他三魂七魄釘在原地。

一種古怪而美妙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他看不透尹辭。時敬之觀察得相當用心, 也只翻出一點點破綻。

尹辭為藏下宿家傳人的身份,特地隐入小門派,此事本身不算奇怪。只是他武功高強,又認了個年輕師父,本應敷衍了事, 卻存了些不必要的親近。

在栖州,他們借宿破屋, 擠一張床不稀奇。可如今住在正經客棧,尹辭還是理所當然跟他擠一張床——闫清和蘇肆都知道抓抓阄, 輪流打地鋪。

可尹辭睡着後異常老實, 從不亂動。頂多在将醒未醒時伸出手,确定自己身邊睡着個喘氣的活人, 行為舉止全無狎昵之意。

也就在那一刻,他這徒弟才會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真情實意。

這人心底,究竟藏了些什麽?

“待會兒咱們把屍體燒掉,你的劍法不會留痕跡。”時敬之斟酌着開口。“不過城中眼雜,我殺鄭奉刀一事早晚會傳出去。到時枯山派定然會引人矚目,你不要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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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尹辭低着頭,繼續清理時敬之的傷口,眼睛擡也不擡。

時敬之屏氣凝神,卻沒等到下文。尹辭還是那副三棍打不出一個屁的死樣子。

……簡直可惡。

時敬之正想着,徒弟一只手按上他赤.裸的胸口。對方指尖溫熱,時敬之下意識瑟縮了下。

“師尊,這是什麽?”

尹辭指向他心口的一顆怪痣。

那痣伏在時敬之的胸口,銅錢大小,顏色青黑。青痣邊緣伸出血管似的物事,密密麻麻散開。再襯上白皙的皮膚,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宛如一只不懷好意的蜘蛛。

“嗯?哦……我小時候曾發過一次高燒,高燒之後,這東西就出現了。興許和我那怪病有關,可我沒查到相關線索。”時敬之早就習慣了這顆不痛不癢的痣,語氣輕快。

尹辭拭去時敬之胸口的血跡,又細細看了一番,眉頭擰得越來越緊。

半晌,他嘆道:“……我也沒見過,但又覺得有些眼熟。”

“唔,生肝病的人也會長蜘蛛痣,不過是紅色的,阿辭可能記錯了吧。”

“嗯。”尹辭收回視線,又裹起一道刀口。

裹完師父,尹辭把滿地屍體拖進廢院,亂刀砍爛傷口,繼而熟練地放了把火。

最後他将時敬之一背,把見光而來的更夫們甩在身後。

師徒兩人一頭紮進暗巷。巷內陰暗卻幹淨,頭頂狹窄的星空,血肉焦臭徹底散去,連帶着傷口的疼痛都淡了幾分。

“說起來,陵教既然發現了咱倆,闫清和蘇肆那邊會不會也……?”時敬之伏在徒弟背上,一邊把玩白玉發帶,一邊随口提問。

“十有八.九。”

時敬之僵住:“那怎麽辦?”

“不怎麽辦。”尹辭語氣平淡,“我只管照顧你。闫清那邊有蘇肆和白爺跟着。沒出事,他們自己會回來,真出了事,他倆也早涼了。”

時敬之:“……”

時敬之:“阿辭,咱枯山派還是要講點道義的。”

尹辭頭也不回:“既然師尊這麽說了,待會兒我去尋尋他們。”

到了客棧,他把滿身布條的狐貍粽子往床上一擱,不緊不慢地燒了壺熱糖水:“師尊,你自己再處理下傷口,我去去就回。”

“小心點。”

“是。”

等尹辭離開,時敬之慢悠悠地喝了糖水,冰冷的手腳勉強多了些力氣。他沒有立刻上藥,而是燃起藥粉、召喚麻雀。

可能是他失聯太久,這回麻雀一口氣飛來三只。

時敬之看了眼血淋淋的右臂,唉聲嘆氣:“寫東西也是麻煩……你們傳回消息,就說我沒事。”

三只肥鳥在窗口站成一排,齊齊歪頭。

“我——沒——事——唉,算了算了。”時敬之顫顫悠悠剝下薄絹。看完信後,他沒再調朱砂,而是蘸着血回起信來。

幾條街外。

尹辭也在看鳥,看的卻不是麻雀,是送信用的頂級灰鴿。

活了這麽些年,尹辭在各個城市都存了銀錢,不愁租不起信鴿。靠着攢下的身份,哪怕鬼皮衣損壞,打聽江湖消息也是輕而易舉的。

時敬之絕不是簡單的藥商之子。

孫懷瑾向來不懼官權,如今又日薄西山。孫老頭當面對他說謊,只可能有一個理由——時敬之此人,與孫懷瑾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孫懷瑾年輕時沒別的毛病,就是好色,光兒女就有四五十個。現在他到了當人曾祖輩的年紀,後代怎麽說也夠幾百人了。

死別太多次,尹辭很少對身邊人投入太多感情,更別提關心這麽龐大的家系。只是事到如今,他不關心也得關心。

送完信,尹辭撣撣身上的灰,這才去找闫清與蘇肆。

同一時間。

“阿四,要麽咱出手吧。”闫清沉聲道。

若非兩人頂着偌大的菜筐,一起擠在溝渠底下,氣氛還能更嚴肅點。

作為一個逃命老手,蘇肆一開始就發現了跟蹤的陵教人士。蘇肆和闫清發揮了自小熟識的優勢,兩人無需言語,默契地到處撲騰,誰也沒掉隊。兩人就這樣摟着白爺七拐八拐,甩掉了十之七八,只有其中兩個怎麽都甩不掉,黏得像牛皮糖。

“起屍隊的人,我真是……”蘇肆拈下腦袋上的菜葉,努力咽下髒話。“我真是奇了怪了,先是赤勾教的赤蠍足,又來陵教的起屍隊,我這輩子是不是命犯魔教啊?”

“起屍隊?”

“和赤蠍足差不多,都是些強得要命的殺手。不過起屍隊只聽令于陵教教主,不接買兇.殺人的活計。”

闫清:“……好的,那咱們別出手了。他們應當是沖掌門來的,不會和咱們死磕。”

白爺頗為贊同地點點頭。

蘇肆冷笑:“三子,你還當自己在太衡派呢?魔教可沒‘放人一馬’的說法。它就像條癞皮狗,吓唬和逃跑都沒用,你要讓它見着自個兒的血,它才會考慮退開。”

言下之意很明顯,他們少不了一場惡戰。

闫清沉思片刻:“那我出去引開他們,你逃吧。你比我跑得快,比我更會藏。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死強。”

黑暗的菜筐裏,陰影也蓋不住蘇肆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你還真給太衡派養廢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來,怎麽可能放着你不管?”

“你有別的主意麽?”

“咬死他們,咬不死也要擰掉塊肉。拼上這條命,說不定還能打出一線生機來。”

闫清擰起眉毛,顯然不覺得這主意多麽高明。

但蘇肆打死不跑,他也不會蠢到一個人上前送死。兩個人合計一番,最終決定來個菜筐偷襲。

兩位起屍隊殺手終于搜到了溝渠。

一只大白鵝沖天而起,撲在其中一人臉上。另一人剛想出劍,便被蘇肆利落地一腳踹開。闫清不甚熟練地揮舞長劍,對付腦袋上頂着鵝的殺手,姑且把敵人分散開來。

他只要拖時間,等蘇肆幹掉另一人,他們就可以聯手再殺了這個。

可惜他的武功偷學而來,基礎不穩,怎可能敵得過起屍隊的高手。對面人把白爺一把甩上土壁,白爺慘叫一聲,頓時趴下裝死。闫清咬着牙,幾個太衡劍招來來回回,被對手看了個透穿。

殺手輕松地拆着招,顯然瞧出了他那一肚子敗絮。見同僚陷入苦戰,那殺手眼看就要甩掉闫清,先殺威脅性更大的蘇肆。

闫清拖不住敵手,幹脆怒喝一聲,睜開雙眼。

天色昏暗,卻沒暗到遮住鬼眼的地步。一雙赤紅眸子在夜色中微微反光,尤為紮眼。

那殺手原地愣住了,闫清一口氣剛松一半,便被沖天的殺氣撞了個趔趄。

“哪兒來的小雜種,也敢冒充聖教主的血脈?!”

闫清:“……”果然是魔教,反應都這麽不講理。

他想到父親被打殘的腿,又不覺得意外——在那瘋子聚集的陵教之中,弱小便是最嚴重的罪過。

殺手的注意力确實從蘇肆身上轉開了,但那磅礴的殺意下,闫清別說以劍防禦,站都站不直。他下意識後退半步,腳踩上沾滿血的濕泥,狼狽地摔在溝底。

他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了。

也好,闫清想。若是自己死了,蘇肆一個人也逃得掉。

畢竟敵我之差就在眼前,猶如天塹。無論他再怎麽憤怒或恐懼,也無法憑空變出實力,更不會撒豆成兵,抓出什麽增援。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雜草一樣獨自茍延殘喘,這麽些年一直心無大志,死也必然死得無足輕重。眼下死于強敵之手,還能讓友人甩脫累贅,也算死得其所了。

殺手一劍刺來,闫清忍不住閉上眼睛。

一瞬過去,溫熱的血濺上了闫清的眼皮。

“混賬,你在幹嘛?!”蘇肆怒吼道。

他不知何時閃了過來,殺手短劍自他掌心穿過。蘇肆非但沒松手,反而順勢握住了劍柄,牽制住殺手的動作。

“站起來!”蘇肆的聲音多了點嘶啞。

闫清愣了一瞬:“我……”

“給老子站起來,死也站着死!”

蘇肆一把奪了殺手的短劍,從手心呲地拔出,帶起一串血花。他将闫清護在身後,緊盯對面兩個殺手,目光陰鸷。

沾血的短劍被甩到闫清手邊,擦着他的手掌,斜斜沒入泥土。

兩個殺手就此合流,再次結成陣型,兩人幼稚的突襲終歸是白費了。闫清緩緩握住那把短劍,心中五味雜陳。

“阿四,對不住。”

“……清醒了就好。”蘇肆短暫地笑笑。

“接下來怎麽辦?”

“必須分開他們,你……三子?!”

闫清再次沖了上去。

他并非無頭無腦地沖撞,那雙赤紅的眼眸仿佛在燃燒。兩個殺手剛得勢,未免放松了片刻。闫清又挑了已經被蘇肆傷到的那個,全身氣勢彙做一處,竟直接将那人撞退數丈遠。

他沒猜錯,另一個殺手看到鬼眼,果然也呆滞了片刻。

他要的就是這片刻——無論之後是暴怒還是殺意,都無所謂。

闫清張開雙臂,一把将那殺手抱住。他的雙手滿是血和傷口,濕滑又無力,于是他将短劍全力釘進左臂,卡在前臂兩根骨頭之間。他的右手緊握粗糙的劍柄,就此牢牢鎖死。

那殺手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經被箍在闫清兩條胳膊之間,使也使不上力。闫清見殺手掙動,沖對方的脖頸一口咬下,鮮血噴得他滿臉都是。

他沒有多高強的武功,只餘一把力氣,以及滿心奔湧的辛酸與訝然。

原來自己已經沒辦法随便死掉了。

他不管不顧地收住牙齒,下颚酸到發痛。無論殺手再怎樣掙紮,他就是不松手,人的血肉.漫過他的口腔,帶着讓人憎惡的腥氣。

如此一來,牽制是牽制住了,闫清的後背卻完全暴露在外,另一人随時都能來個一劍穿心。

但另一個人卻沒能做到。

看着摔遠的闫清和敵人,蘇肆長長吐出一口氣,目光裏多了幾分自嘲。

“到了這個地步,我卻還瞞着他。”他咬牙道,“沒辦法,我總得保證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僅剩的殺手正在怒頭上,哪管面前小子嘟嘟囔囔。他又抽了把匕首,徑直襲上前。

蘇肆還站在原地,氣息卻陡然消失了。

他眼中的邪氣無影無蹤,只剩空蕩蕩的木然。面對殺招,蘇肆反而收了那剔肉刀。他就這樣空着雙手,一一閃身而過。殺手招招致命,可攻擊仿佛打上棉花,沒能傷對面分毫。

在殺手生出疑惑,動作滞緩的瞬間。蘇肆欺身而上,一爪抓向敵人喉管。

這一招扭曲又刁鑽,煞是難防。殺手強扭關節,以匕首防禦。瞬息之間,金屬匕首一聲輕響,被肉做的五指當場折斷。

血肉橫飛,軀體撞地。

纖細的五指一收一放,竟把殺手的咽喉整個挖空。

“都是你們的錯。要不是你們殺過來,我也不用當面瞞他……這比我想的還難受。”蘇肆甩甩手上的血,語氣森然。

“剛才那……你……”殺手無聲呻.吟,目中光彩迅速散去。

蘇肆毫不留情地擡起腳,用力跺碎殺手的脖頸,将傷處踩成一團肉醬。随後他提了剔肉刀,又揪住闫清制住的殺手,一刀戳進後腦。

鮮血與溝渠底下的淤泥混作一處,腥臭味越發明顯。闫清失了大量血,蘇肆小心松開他的手臂,他卻已然神志不清,一雙紅眸沒了焦點。

蘇肆蒼白着嘴唇,将那把短劍丢了老遠:“三子,辛苦你了。”

“唔……”

“我們回家。”

黎明将至,兩人全身鮮血臭泥,還捎帶了一只裝死的大鵝。若不是半路遇到尹辭,兩人未必能在天亮前趕回客棧。

時敬之剛給自己包紮完,又要照料兩個下仆。才滿的藥箱又空了小半,時掌門心頭血從嘴角緩緩流出。

好在衆人年輕力壯,沒有傷筋動骨,問題不大。

三個傷病號在房內橫了一整天,第二天都能下地了。陵教吃了血虧,沒有再派人來,這場追殺姑且算告一段落。

只是醒來後,闫清一直心不在焉,像是在考慮什麽人生大事。蘇肆還是一副老樣子,聒噪程度和白爺不相上下。

“明天出發?掌門,咱們就這樣闖陣,不會出問題嗎?三子手臂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我也全身疼……要不再歇息兩天?三天?”

“時間不等人。”時敬之抱緊藥箱,冷酷地表示。“佛心陣由見塵寺所創,并非兇險陣法。這點小傷不打緊……別嚎,本掌門的傷比你倆重多了。”

尹辭一唱一和:“是啊,佛心陣自見塵寺完工後便在,近千年沒有兇名。這陣難闖歸難闖,不至于全是死路。”

此話一出,連發呆的闫清都忍不住側目——

這說的是人話嗎,什麽叫“不至于全是死路”?

蘇肆則死魚般挺在地板上,決心跳過腦袋有毛病的大弟子:“好掌門,至少等咱們武功恢複……”

時敬之搖搖頭:“再休息下去也沒有意義。我調查過佛心陣——無論內力再高強,一旦踏入此陣,都會被封得滴水不漏。進了山,大家都與凡人無異,只能憑身外功夫了。留在這裏夜長夢多,不如進陣再歇。”

蘇肆:“等等,佛心陣就這麽簡單?我不信。”

時敬之遲疑片刻:“……确實還有另一個說法。不過佛心陣将近百年一開,相關的線索實在太少,我也不清楚細節。”

“什麽說法?”

“佛心陣重在問心,一入此陣,必将直面心魔。”

作者有話要說:

更夫就是古代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那幫人,城裏巡夜的,着火了必定會出現(?

昨天的章節修了修,多了二百字,變成了五千字……今天也有五千一!

我又是昂首挺胸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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