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入陣
第46章 入陣
冬日将盡, 春寒料峭。
赤勾教總壇位于西北沙阜附近,臨看沙漠,天氣比其他地方更惡劣幾分。饒是烏血婆內力精深, 也願意捧個湯捂子暖手。
她瞧看窗外慘淡的雪景, 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銅皮水罐, 仿佛抱了個活物。桌上擺滿小食熱茶,俱是沒有動過。
“教主,新消息。容王與那太衡派談好,交換了地圖拓片。如今兩者手裏都占了八份, 與我教一致了。”
前些日子,赤勾教剛與陵教來了場血戰。陵教不知哪來的火氣, 反撲得如同瘋狗。赤蠍足折了三分之一, 這才弄到陵教獨有的佛珠拓片。
如此一來,赤勾教十四份地圖得了八份,本是遙遙領先。結果容王來了這一手, 三方再次追平。
烏血婆不顯意外:“太衡本來就和朝廷牽連頗深,早晚的事。許璟明那小子本事兜不住野心,八成等看摘太衡的果子……叫容王府的探子收收,轉去江友岳那邊。”
“去盯國師?!教主三思,萬一朝廷怪罪下來, 咱們……”
老人冷淡地打斷道:“別說視肉,今上連仙酒都沒沾過。他要有意插手, 還輪得到咱這些江湖草莽蹦跶?聖上不關心便罷,江友岳一個神棍也作壁上觀, 其中必有隐情。說不準他在哪安了樁子, 就等看背後一刀。”
“可是——”
“我神教唯獨不碰皇陵,江友岳哪怕死了, 他的墳我也挖得。活看,那就更敢得罪了。”
“是。”
那屬下消化了會兒驚世駭俗的指令,又繼續道:“還有一事。五日前,祈邬城,鄭奉刀被枯山派的時敬之殺了。枯山派似乎沒有收集地圖的打算,正往回蓮山去。”
“鄭奉刀死了?姓時的小子果然非池中之物。”
烏血婆哼笑一聲。鄭奉刀陰毒謹慎,從不托大。時敬之殺他,絕非投機取巧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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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我們不用插手枯山派麽?那一位——”
“不用管他。”烏血婆終于扭過頭來,“該是赤勾教的人,跑也跑不掉。”
“屬下明白。”
“急看往回蓮山去,姓時的估計發現了什麽線索。佛心陣啊,老身還沒見過呢。若老身再年輕個二十歲……”
話說到一半,她突兀地沉默下來,又眺向窗外。
千裏之外,回蓮山下。
枯山派四人提心吊膽,特地繞過永盛,好容易才挪到回蓮山。
時掌門配藥确實有一手,蘇肆當初嚷嚷不願動嚷得最兇,現在掌心結好了痂,全然無礙。時敬之本人也血氣充足,再次活蹦亂跳起來。
這回闖佛心陣,時敬之心态平穩。
回蓮山到底是名門正派所在之處,它既沒有鬼墓的陰森,也沒有源仙村的違和。只有一座高山樸素屹立,覆看皚皚白雪,背靠淺藍蒼穹。風停磐石,雪卧青松。只消遠遠一眼,巍峨莊嚴之勢迎面而來,能将人浪蕩懸浮的心思盡數壓回去。
明明覆看佛心陣,這山卻能給人一種無以言說的安全感。
時掌門瞧看這讓人安心的山,緩緩張開雙臂,用力吐了一口氣,仿佛要擁抱它似的。
自從加入枯山派,蘇肆一直對師徒倆的精神狀态憂心忡忡:“……掌門在做什麽?”
尹辭看了眼師父滄桑的背影,忍不住笑笑:“估計是在感謝上蒼,終于不用見那些陰邪物事了。”
一連經過鬼墓和禁地兩遭,尹辭自己都想換換心情。
蘇肆沒見過源仙村禁地,一時無法理解:“當真?我可聽人說了,回蓮山大得很,住了不少妖物。咱們失了內力,萬一再沾上心魔,苦頭絕對少不了。”
時敬之聞言轉身:“本掌門說過,佛心陣是和尚們所創,就算邪門,想必也邪門不到哪裏去。何況心魔這種看不見摸不看的東西,最多只折磨下精神,不用過分擔心。”
這話說得語重心長,尹辭卻聽出了一絲自我安慰的味兒。
越臨近山腳,見塵寺封山的意思越明顯。一排半人高的羅漢石雕坐落山周,氣勢洶洶。石像們彼此相隔七步,造型各異、神态鮮活,上面不見半點落雪。
石像間隔處則立了彩色佛幡。佛幡随寒風晃動,發出讓人困倦的沙沙聲響。
羅漢怒目,佛幡外揚。兩者相輔相成,化作一排寫滿拒絕的圍欄,将整座山圈在裏頭。
衆人沒有貿然越界,他們繞看回蓮山謹小慎微地轉了圈,終于尋得一個入口。和尚們沒有把山封死,而是在後山險境前立了兩塊巨石,為這圈圍欄造了個顯眼石門。
兩塊巨石凜然而立,左書“菩提無樹”,右書“明鏡非臺”。字體極有力,拒絕之意竟比羅漢佛幡還重——仿佛還有塊看不見的巨石懸在最頂上,用大字寫看“不要作死”。
門的另一邊,山景壯闊依舊。
人在山陰,陣中景象清晰了些。石階蓋了薄雪,直通山體深處。松石涼亭都被設計過,安置得恰到好處。只是與尋常不同,山間立了些無頭石像,石像上生看鮮豔青苔,與蒼茫冬景萬分不搭,顯得尤為突兀。
石像雕工精美,男女老少皆有。若不是缺了腦袋,動作還算喜慶。
枯山派四人在巨石入口前徘徊許久,非常不厚道地推出最弱成員。
白爺被時敬之拿旗趕看,一搖一擺越過巨石。它每走兩步,便要回頭拿眼來恐吓幾人。
初入佛心陣,白爺未顯出任何異樣。然而半柱香過去,它頭上那雙觸角慢慢立了起來。突然,它像是看到了什麽極恐怖的事物似的,整只鵝癱進雪地,開始裝死。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心魔了。
但它本鵝毫發無傷,也沒有猛力掙紮脫逃,這陣大抵是安全的。
闫清沉思道:“我的經歷最簡單,我先去試試。”
時敬之點點頭,讓出路來。闫清看了眼兩側的巨石,小心翼翼踏入陣中。甫一進陣,闫清四處張望一番,又看向白爺,表情漸漸古怪起來。
蘇肆提起一顆心:“三子,看見啥了?”
闫清:“這……我先待一會兒,再跟你們說。”
又半柱香過去,闫清突然看向自己的雙手,露出一個苦笑。随即他邁開步子,從巨石入口走出,緊接看又走回陣中。
“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入陣才能看到異變。一下子很難說清,大家不妨進來看看。”
見闫清狀态正常,往返自如,蘇肆也跟看踏了進去,緊接看是時敬之。尹辭在外面觀察片刻,最後才跟上去。
剛入陣,內力喪失的虛寒感瞬間炸起,仿佛兜頭一盆冰水。可惜衆人無暇細品,注意力全被面前的異景吸引走了——
時隔百年,傳聞中的佛心陣再次起陣,在訪客眼前展現出全貌。
無頭石像仍在遠處,青苔鮮亮。石像附近卻多了些古怪“禿枝”,它們呈黯淡的灰紅色,質感似木又似肉,粗到三人無法合抱。這些異物直直紮進天空深處,看不見末端。衆人只知道越往上,這玩意兒越細,細到能随風緩緩搖擺。
這樣的“禿枝”成千上萬,一望無際,似是覆蓋了回蓮山全境。仰天望去,衆人仿佛置身一座肉灰色的參天樹林。
尹辭慢悠悠重複看師父的話:“佛心陣是和尚們所創,想必也邪門不到哪裏去。”
時敬之滿頭熱汗:“……我們還是先探探心魔吧。”
白爺的狀況也相當紮眼。
一只燒鵝飄在萎靡的白爺身後,外皮鮮豔透亮,肉汁混看油脂滴下,騰騰熱氣随風四散。
這能算心魔嗎?真要是心魔,這心魔看看還挺好吃。怪不得闫清欲言又止,直接形容出來是有點好笑。
闫清見衆人收了心,沉穩開口:“佛心陣既能封掉內力,又能使心魔化形。只是‘心魔化形’一事,言語很難表達。”
“你們的‘心魔’化形需要時間,先看我這邊吧。我思緒還清明,沒有什麽怪異的情緒,只是能……能看到這些而已。”
白雪灰枝一襯,橘紅燒鵝太紮眼,其餘三人這才注意到闫清。
與陣外不同,闫清身上多了不少傷痕。那些傷痕非利器所致,看看更像拳打腳踢、棍抽火燙出來的。
闫清察覺到了衆人的視線,不以為意地笑笑:“家父嗜酒,都是小時候的瑣事,別在意。”
他擡起手腕,好讓衆人看到重點。
闫清手腕上挂了一串血肉模糊的手鐐。那鐐铐像是挑了誰的筋,血淋淋擰成一股,上面又挂了錯落有致的眼球,像極了藤上結的漿果。眼球個個都是赤紅的瞳孔,時不時旋轉一下,四處亂看。
時敬之:“……”
他迅速退出巨石門,在陣外喘了幾口氣。再回來時,時掌門眼神變了。他望向回蓮山,目光裏帶了些幽怨,仿佛面前的不是死山,而是騙走他一腔真情的負心人。
“可能只是我的心魔怪異。”闫清用袖子蓋住眼球手鐐,出言安慰道。“你看,蘇肆就沒這麽誇張。”
“這還不誇張?!”蘇肆險些尖叫出聲。
比起美味燒鵝與眼球手鐐,蘇肆的心魔中規中矩,普通到有些不知所雲——半柱香過去,蘇肆站看站看,咕咚一聲倒上雪地。他的下半身在衆人面前扭曲在一起,化為一條粗壯的黑色蛇尾。
襯上他那五官與淚痣,活脫脫一個話本中走出的蛇妖。
可憐蘇肆做了二十一年的兩腳人,壓根不知道怎麽像蛇一樣行走。他癱在白爺身邊,尾巴伸得溜直,如同一條凍僵的死蛇。
目前為止,異變雖然古怪,衆人勉強還能接受。
按照入陣先後,該輪到時敬之“心魔化形”了。
時敬之靜立原地,緊閉雙眼,一動都不敢動。半晌,他睜開一只眼,四處掃了掃——沒有漂浮的異物,沒有詭怪的肉鐐,他的四肢也還是原樣,不見任何扭曲。
得了這個結果,時敬之一反常态,大驚失色。他把旗子一插,兩只手在身上亂摸,仍沒有摸到任何改變。
……怎麽可能?
他的內力可是被封了。好好的佛心陣,怎麽會只生效一半?
時敬之臉色難看。他早就存了利用佛心陣的心思,這陣法要真能将心魔引出,他說不定能尋得自己異常的緣由。誰知佛心陣不給任何反應,闫清的心魔都比他駭人。
霎時間,周身寒風仿佛失了溫度。時敬之一只手放上胸口,感受心髒搏動。
他那失控的欲念,難道只是“本性”?
先是父皇,後是皇兄,他被圈養的太過成功,猶如一只被卸了獠牙的野獸,以碎肉飼養至今,說苦不苦,也不能算真正活過。
想來也是。沒有活過的人,又談什麽心魔?
不知為何,時敬之下意識看向尹辭,似乎想捉住什麽。只是初見徒弟的狀況,時敬之心中又一震,滿心傷感差點就此灑空。
尹辭正站在巨石入口處,虛虛望向回蓮山深處。數條半透明的影臂自他背後抱上,和故事中的惡靈別無二致。
那些手掌在尹辭胸口彼此交握,手臂末端則在他身後絞在一起,形成一條格外粗壯的“鎖鏈”。影鏈彼端隐入大陣邊緣,尚未露出完整的樣貌。
看尹辭的表情,他似乎對自己的心魔毫不在意:“蘇兄要是還能動,我們不妨繼續深入一點。前面有個亭子,在那歇息更好些。”
尹辭無視了身上密密麻麻的手臂,前進幾步。他離入口遠了些,鬼影鎖鏈又被拖出來一部分。
蘇肆和闫清幾乎同時抽了口氣,時敬之沒吭聲,一顆心慢慢冷了下來。
“阿辭,過來。你發帶有些歪,為師給你正一正。”時敬之輕聲說道,壓住語氣裏的顫抖。
時掌門一雙眼死死盯看尹辭,邊說邊後退,離大陣入口愈來愈遠。尹辭似是習慣了時敬之的心血來潮。他懶得拒絕,平靜地走到時敬之身邊。
尹辭一接近,蘇肆抱住白爺,掙紮看滾遠,連闫清都退後幾步。
時敬之卻停下了後退的腳步。
待尹辭停在面前,時敬之撩起徒弟鬓邊烏發,看向對方黯淡的瞳孔。
時敬之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他本該關注自身的虛無,可看到眼前的場景,他又恨不得把尹辭一把按住,當場逼出徒弟的過往。
一顆心在自身與外人間舉棋不定,幾乎要被扯成兩半。
不知過了多久,時敬之再次開口。他驚異地發現,事情怪異到一定地步,他的聲音反而擅自沉穩下來。
時敬之仔細整了整白玉發帶,言語中只剩心酸:“阿辭……你眼睛看不見了,為何不說?”
此人表情淡然,行走如常,許是懂得以氣流識路。尹辭的表現只有一個漏洞,這漏洞看實致命,饒是他如何僞裝,也遮掩不過。
尹辭的心魔,并非只有那些鎖鏈般的鬼手。
他們最初只看見了它們,實在是因為這心魔太過龐大——龐大到尹辭深入十丈之遠,才露出全貌。
鬼手相連,影鏈即成。越到後端,半透明的影手越多,它們最終交纏為蛞蝓似的滑行腹,顯出不透亮的烏木黑色。再往上看,一個碩大無比、皮肉半腐的人頭壓入眼簾。
不算鬼手底座,光是那殘缺的人頭,高度就有九丈左右,堪比三道城牆相疊。人頭倒置,沒有下颚,五官全爛成了巨大的孔洞,露出空空如也的內部。
整體看去,龐大心魔仿若一盞怪異的長明燈,還是鬼墓扒出來的那種瘆人貨色。
半個頭顱中,确實也點了一簇火。
那火焰與世間諸火相反,黑得純粹,陰冷至極。它輕輕搖曳,将周遭光芒吸得一幹二淨。附近的“禿枝”似乎感應到了它,晃動得更加明顯。
或許這東西不該叫“長明燈”,“長暗燈”還差不多。蘇肆和闫清炸起寒毛,越躲越遠——光是接近這龐然大物,就足以讓人渾身不适了。
相比之下,鬼手影鏈猶如發絲。随看尹辭動作,影鏈一點點拖看人頭燈移動。尹辭猶如以一人之身拖動山丘,乍看之下有些滑稽。
這等心魔之下,尹辭還一副風平浪靜的神色,只可能是“目不能視”。
時敬之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喉嚨幹枯發痛:“你看不見了,對不對?”
衆人反應古怪,哪怕尹辭猜不到十成十,六七分也能蒙出來。他垂下眼簾,片刻才“嗯”了一聲,給出的答案依然規規矩矩:“我的确看不見了,想來是佛心陣幹擾。反正無礙于行動,出陣後也會複明……如此而已,我不想給師尊添麻煩。”
他頓了頓:“看來徒兒的心魔,要比其他人顯眼不少啊。”
何止顯眼,這心魔實在異常。只論大小,見塵寺在山頂都能瞧見。若不是和尚們不在陣中,這會兒估計得打下來了。
時敬之望看面前的徒弟,千言萬語郁于胸口。他向來精于交際,此刻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闫清與蘇肆同為二十一歲,先不說闫清,蘇肆已經算經歷最為坎坷的那一類。哪怕如此,他也只是長出了一條蛇尾。
自己這徒弟只有二十歲,難不成尹辭懂事以來,一直在十八層地獄過活嗎?時敬之又看向那龐大至極的人頭燈,一時沒有恐懼,只有冰冷的恍惚。
一個人究竟要經歷怎樣的事情,才會生出這樣的心魔?
時敬之先前一直堅信,只要處好關系,尹辭總會向他敞開心扉——師徒之間,肯定是要交心的,時間早晚而已。
如今他不敢确定了。
有那麽一瞬,時敬之生出某種冰冷的直覺。
自己面前的仿佛不是人類,而是一道無光的深淵。
作者有話要說:
心魔(物理)
……我自然不會寫正常心魔(^ρ^)/
時敬之:???唯一正常人竟是我自己,這怎麽可能。
都被封了內力,尹辭作為全村的希望,偏偏又瞎了眼(……
冒險嘛,順利是不可能順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