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貪蝶
第48章 貪蝶
次日, 蘇肆終于能以蛇尾站起來了。适應了蛇尾滑行,他的速度反而比其他人還快些。
只不過步法、輕功沒得徹底,蘇肆抱緊剔肉刀, 唉聲嘆氣了一早上。要不是闫清一根筋到令人發指, 蘇肆簡直想和他商議商議, 退到陣外等人算了。
“三子,你起一卦吧。”吃完淡出鳥的早餐,蘇肆來了個最後掙紮。
“為什麽?”
“算算本日是兇是吉呗?畢竟守山妖不似尋常妖物,測出個吉, 走起來也安心嘛。”
相反,若測出兇兆, 他就有理由把闫清拽回去了。
“我算得沒那麽具體, 而且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闫清搖搖頭,“大家的心魔也沒有異象, 沒必要……”
時敬之興致勃勃地湊近:“算下也好,上次鬼墓那事兒不是挺準嗎?……還是說你算這個會折壽?”
“折壽倒不至于。”
既然掌門發了話,闫清從胸口掏出一小包杏核。六顆杏核被青布包着,大小相近、形狀規整,半面朱砂半面黑墨, 泛着瑩潤的光。
随即闫清紮破手指,用血在石板上畫了個圈。他跳過尋常人搖頭晃腦那一套, 往圈中幹脆地擲下杏核。
杏核在石板上滾了滾,沒多久便定住了。六顆杏核又齊齊立起, 紅黑不分, 黑的那面一起朝向時敬之。
時敬之:“……闫清啊,這杏核是不是壞掉了?”
闫清敲敲石板, 杏核卻像長了腦子似的,用尖端努力保持平衡,硬是一個都沒倒。
“和我下鬼墓前算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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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枚杏核靜靜立着,襯上不遠處的巨大人頭燈,風裏似乎多了點墳墓中的腐朽味道。寒風被人頭燈遮擋,從人頭的眼洞裏漏過一點,吹動了包裹杏核的棉布。
可杏核照舊一動不動,連個旋轉都欠奉。
時敬之:“……”
他豎起一身寒毛,半天才抖掉立起的雞皮疙瘩。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單是立起來也罷,誰知天道不公,連杏核都要給他臉色看。
看過杏核的六張黑臉,時敬之失了興趣。旅途該繼續還得繼續,卦象類似,鬼墓好歹有驚無險。他把止血膏交給闫清,又跑去折騰徒弟、逃避現實。
沒撈到确定的兇兆,蘇肆收起勸闫清下山的心思,他沒精打采地拎起白爺,準備跟着一行人繼續上山。
今兒又是個晴天,天空碧藍如洗。
見塵寺将回蓮山打理得極好。路邊積雪不染塵埃,無頭石像也藏得越來越隐蔽。冰泉潺潺滑石,枯藤錯落雅致。單看附近,景色裏甚至多了幾分禪意。
再遠一點,灰紅色的“禿枝”搖搖晃晃,不像有實體,也沒做出什麽攻擊性.行為。闫清的眼球手鐐被袖子遮住,蘇肆的蛇尾又平平無奇。除了背後山丘似的人頭燈,衆人基本适應了心魔的存在。
好像确實沒什麽危險。
蘇肆繃了會兒神經,又看向走在前頭的枯山派師徒。
有些奇怪,他想。一夜過去,尹辭給他的感覺似乎變了。
先前,比起枯山派掌門,蘇肆更忌憚這個來路不明的大弟子。尹辭雖然溫和低調,沒有咋咋呼呼的掌門顯眼,卻給他一種莫名其妙的危險感。蘇肆仔細思索過,沒發現這人的破綻。僅憑一份模糊的直覺,他也沒道理勸走闫清。
而現在,那份感覺又明顯了幾分。
那人雖然被時敬之牽着,卻像是褪去了一層紗,氣勢驚人。那層氣勢将他身邊的時敬之裹住,散發出一股強烈的“生人勿近”感。
時掌門行動如常,不知道是完全沒發現,還是發現了裝不知道。
……他的朋友,到底跟了個什麽危險門派?他們要不要幹脆找借口留在見塵寺,出家當和尚算了?
蘇肆在這胡想八想,差點撞到前面的闫清。蛇尾爬臺階本來就不穩,要不是闫清及時撈住他,他險些呲溜滑下去。
闫清并非随意停住——衆人面前,山路的模樣有了變化。
積雪與雜草消失,石階上甚至沒有塵土和裂痕。風毫無預兆地停住,氣氛無端凝重下來,一種濃烈的被窺視感從天而降,如芒刺在背。仿佛這路通的不是和尚廟,而是西天極樂,而佛祖正自上而下俯視着他們。
時掌門望着突然變臉的石階,笑容逐漸消失。他在石臺前磨蹭了一盞茶的時間,直到白爺一馬當先,他才再次挪動步子。
只是又走了兩個時辰,四周景物不見重複,他們的位置卻毫無變化,依然在山腰徘徊。
沒有敵人來襲,只是天寒地凍,這種沒完沒了的感覺也夠要命了。
時敬之悚然道:“佛家也興鬼打牆嗎?阿辭,你可感到了什麽?”
尹辭搖搖頭:“沒有。我們确實在行進,并非在老地方打轉。”
曾經尹辭閑極無聊,特地在回蓮山上逛過幾遭。許是沒什麽貪嗔癡可言,尹辭從未見過三位妖主。
單看這點,它們隐藏氣息的能力相當高超。守山妖的傳說綿延五六百年,無論是不是世代更疊,有些離奇本事也不奇怪。
沒得到答案,時敬之只得硬着頭皮前進。
終于,衆人抵達了這條路的終點。四人剛踏上盡頭石臺,腳下的路便消失了。
他們被引到了一個池塘。
池塘不大,四周環雪。池底全是青石,池水清冽,仿若無物。幾尾錦鯉在其中悠悠閑閑地游蕩,畫面悠閑得很。
池塘中央,斜斜躺着一顆一人高的佛頭。
佛頭被風雨侵蝕得面目模糊,安寧淡然的表情依舊明顯得很。它的頸部斜着插入池底,池水沒過它一邊的面頰,将白色的石頭浸成青灰。猛然一看,它仿佛枕着水面悠然入睡。
然而最紮眼的不是佛頭本身,而是佛頭上的“東西”。
衆人看不見佛像的雙眼——無數蝴蝶簇擁在佛像雙眼之上,糾集成團。遠遠看去,仿佛那雙巨眼裏塞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束。
四人接近,“花束”的最外層驟然炸開,燦爛的蝶翼在陽光下撲閃,遮天蔽日。
時敬之呆在原地。
他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蝴蝶,時敬之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它們的顏色。輝光之下,蝶翅顏色一直在變幻,讓人完全移不開眼。它們似是察覺了衆人的存在,輕巧地飛過來,帶起柔和的風。
仿佛“美”這個概念本身。
時間倏地慢了下來,時敬之頭腦如同墜入棉絮。他的四肢漸漸沒了感覺,整個人宛如泡入一泓溫水。一股催人入睡的滿足從腹中升起,帶出沉甸甸的安心感。
或許自己在做夢,他想。他剛剛看見了什麽來着?
他又為什麽來這裏?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時敬之眼前只剩變幻不休的色彩,被這五彩斑斓的風裹着,他心底生出種極強烈的預感——他這一生的諸般渴望,馬上就要到手了。這令人神往的風正推着他,将他帶向畢生所求的極樂。
那股解脫的感覺太過美妙,他一時什麽都沒法思考。
帶着無窮向往,時敬之毫不猶豫地邁開步子。只是他剛走出幾步,便沒法繼續前進——有什麽累贅正扯着他,将他定在原地,讓人煩躁至極。
無名火登時燃了三丈高,時敬之擡手便向那邊打去。
這一掌雖然沒有內力,掌風煞氣一樣不差。尹辭擡起手,舉重若輕地接下。饒是如此,他的手指也被那力道震了一下。
尹辭看不見周遭情況,但也能猜到狀況不妙。
蘇肆和闫清他不知道,時敬之絕對中招了。時敬之的氣息改變不少,頭部折回的氣流也怪異非常。尹辭伸出手,兩只手摸向時敬之的臉,摸了滿手纖薄滑膩。
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似乎有無數只蝴蝶裹在時敬之臉上,将他的頭顱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起。雖說沒有密不透風,也足以把時敬之也變成目不能視的瞎子。
偏偏時敬之毫無抵抗,像是沒瞧見這蝴蝶似的。他一擊不成,軟軟地跪在地上。裹在他腦袋上的蝴蝶越來越多,時敬之的頭直接被這群蝴蝶包大了兩三倍,沙沙的摩擦聲讓人渾身不舒服。
“尹兄,我和闫清……問題不大……”蘇肆的聲音模糊不清。
闫清也還能說話:“時掌門拜托你了……他的狀況特別嚴重……”
時敬之對兩人的話充耳不聞。他原地搖晃了會兒,又晃晃悠悠站起來,徑直往山下走。他的步子帶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險些把尹辭拉了個趔趄。
周圍不見風,蝴蝶飛舞的聲音極輕,猶如花瓣飄落。尹辭一面牢牢箍着時敬之的腰,一面屏氣凝神,在心中勾勒出蝶群的舞蹈。
人如醉如癡,蝴蝶怪異地回旋。雖然看不見這東西的模樣,尹辭還是将它認了出來——
這種蝶妖,古書上曾有過極少的記載。有人叫它“白日夢”,有人叫它“黃粱樂”。此妖不算兇煞,卻極為罕見,難以對付。甫一認出此物,尹辭一顆心便沉了下去。
在回蓮山,它們的名字恐怕是“貪蝶”。
此妖向來成群出現,蝶翼花紋自帶天然法陣。為了保護巢穴,它們會成群結隊麻痹敵人,以其欲.望做誘餌,将敵人引去遠方。而當它們離開,被迷惑的敵人不會有半點記憶,自然不會再去尋找巢穴。
回蓮山的蝶妖明顯受過訓練。和尚們以人類法陣為輔,将一切貪欲滔天之人引到它們眼皮底下。它們再傾巢而出,把敵人踢出回蓮山,配合得天.衣無縫。
若是貿然攻擊蝶妖,蝶妖極有可能把被迷惑的人當肉盾。就算尹辭把三人都綁了,繼續往山上拖,蝶妖也不會輕易散去。
而另一方面,若是被“貪蝶”迷惑太久,人的神智有可能産生損傷,再難以分辨虛實。
驅散貪蝶之法只有一個。
此物由人欲引來,也需要由人欲驅散。被迷惑之人須得自己頓悟,徹底收斂欲念。
闫清和蘇肆年紀輕輕,追求不大。眼下還保有神智,自己能掙脫。可看時敬之這情況,保守估計,九成貪蝶都來這撒歡了。尹辭也不是沒見過此人近乎瘋狂的執着,哪怕在平日,時敬之也貪嘴愛錢,若等他自己悟道,怕是比登天還難。
自己不沾貪嗔癡,不如他将師父送下山,獨自一人……
不,有佛心陣幹擾,他無法獨自一人前行。這等重要的線索,想來也沒法交給蘇肆、闫清兩個外人。尹辭暗自嘆息,閉上眼睛。
回蓮山一行,難道就要這麽輕飄飄地失敗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我是不能打的我……0(:3 )~ (;3_ヽ)_
其實是時候給狐貍洋蔥去去皮了(?)重要內容單獨放放。
尹辭:摸師父腦袋,摸了厚厚一層活蝴蝶。
尹辭:………………………………第一次感受到看不見東西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