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黑暗

第47章 黑暗

一行人在回蓮山外兜兜轉轉大半天, 眼看夕陽西下,夜晚将至。巍峨高山被餘晖一浸,化作一座壓抑的巨影。

尹辭心魔異常, 衆人沒敢立刻深入回蓮山。

闫清用衣服兜住白爺, 半拖半抱地扶起蘇肆。尹辭則靜立許久, 主動抓緊時敬之的手。

狀況再異常,原地不動總不是個事——除了尹辭,其餘人倏地失了內力,比平常還怕冷, 若是繼續光棍地站下去,怕是會齊齊凍病。

枯山派四人拾級而上, 停在臨近山腰的亭子前。

亭子兩邊立了怪石, 又生了棵茁壯的迎客松,将寒風散在亭外。闫清努力無視碩大的人頭燈,熟練生火。

橘紅色的火焰燃起, 一點點溫暖擴散開來,連帶着恐懼也淡薄了些許。

沒人提議撤離。既然決定進山,他們必須早點習慣身體狀态……以及這些怪異的心魔。

“阿辭這心魔,擋風效果還是可以的。”半晌,時敬之打破沉默。

豈止可以擋風, 他們都能住進去。只是尹辭好歹算大弟子,闫清乖乖吞回了感想。

人頭燈太過龐大, 亭子緊挨它的邊角,紙糊造景一般脆弱。無數只影手不時掙動, 卡在柱子之間, 封出兩面“手牆”。

幸虧闫清和蘇肆都是見過世面的,看着看着也就習慣了。

“心魔化形就化形, 給個虛影也行啊?誰能想到是實體。”蘇肆痛苦地捶着蛇尾。鱗片冰涼,觸手猶如金屬,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腿已經凍沒了。

可這條蛇尾偏偏有觸感,比他的腳底板還敏銳幾個倍數。

時敬之幹笑兩聲。他任由徒弟拽着,半天沒想出什麽鼓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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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清武功稀松平常,純看外功,時敬之自己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此次回蓮山之行,尹辭和蘇肆本是他們的倚靠——那兩人外功輕功過硬,就算沒了內力,影響也不會很大。

結果別說當倚靠,入陣剛半柱香,兩人一個瞎一個殘。

幸虧尹辭的心魔生了無數鬼手,可以自行移動、遇物分散聚合。否則別說幫忙,尹辭要麽寸步難行,要麽得在回蓮山犁出一大片狼藉。

怪不得見塵寺敢拿佛心陣來趕人,這陣法果然難纏。

尹辭表面老神在在,他緊握師父的手,十指相扣,除此不見異常。只是那纖長五指用足了力氣,沒了內力,時敬之掙脫不得。

不過時敬之也沒有特地掙脫。

尹辭不得不倚靠自己,這感覺讓他汗毛倒豎,心下生出一種不可言傳的滋味。

自從收了這個徒弟,總是自己依賴對方多些。現下角色互換,時敬之只剩一腔子感慨,以及不怎麽熟練的擔憂。對人頭燈的恐懼如同無根之絮,寒風一吹就散了。

這份情感酸楚苦澀,時敬之并不喜歡。然而它能從他的骨髓裏抽出幾分掌控感,使得蔓生的欲求不再混亂,逐漸安靜。

陌生的感覺。

正當時敬之咀嚼這份感觸時,尹辭開了口。

“佛心陣沒有完全将人排斥在外,這樣甚好。等成功到達見塵寺,也不會顯得太過冒犯。”

他用了閑聊的口氣,聽不出半點壓力。

蘇肆不服:“……這還不排斥?聽說回蓮山有貪、嗔、癡三主,都是強大的守山妖。如今佛心陣起,它們也不會得假休息。咱們都成這樣了,別說妖物,一頭大點的野豬都能把咱們拱飛。”

尹辭雙目微睜,失焦的黑瞳望向空氣:“其實師尊說對了一點,佛心陣到底是佛家陣法。蘇兄不妨這樣想——若來拜訪的是走投無路的稚童呢?”

武功不高,心魔不重,所欲所求不出義理人情。佛心陣種種,有和沒有也沒區別了。代表“貪、嗔、癡”的三個妖物能被和尚留下,也絕對擁有靈智,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傷人。

既問心無愧,又不至于被貪嗔癡三主盯上。這樣的人,佛心陣攔不住,和尚也不會介意他們上山。

見塵寺封寺,與其說避世,不如說避的是江湖險惡。

聽了尹辭的回答,蘇肆似有所悟。他不再多話,只是默默撫摸自己的尾巴。

時敬之擠出一點笑意:“阿辭說得好,我們此行沒有惡意,等過了陣,大師們肯定不會閉門謝客……今晚先在這過夜,休息一陣吧。”

說着,他又拿出了幾分掌門的威風:“蘇肆,你多熟悉下身體狀況,別讓闫清繼續攙你了。萬一真有妖物襲來,那樣太不安全。”

“嗯,我原本就有這個打算。”

“闫清,你去幫幫他。我和阿辭……我來準備食物。”時敬之看向徒弟無神的雙眼,中途改口。

蘇肆還是乖順不了三秒,他放下尾巴,目光随着白爺的心魔轉來轉去,終于憋不住:“這燒鵝能吃嗎?”

白爺當即起立,一口擰上蘇肆的尾巴尖。

蘇肆長了鱗片,不畏鵝口。他艱難地撐起身體,一把抓住飄蕩的燒鵝。結果燒鵝剛入手,他就做好了失望的準備——

太輕了。

雖然這心魔觸手溫暖,卻輕得猶如棉花。

蘇肆試着去扯燒鵝腿,白爺登時悲鳴一聲,一側的腿打了彎,整個歪倒在地。

闫清嘆了口氣,掰開蘇肆的手,把燒鵝放了:“這心魔恐怕是身外身。我剛才想要扯斷肉鐐,也痛得很……阿四,算了算了。”

流油的燒鵝又開始自由漂浮,蘇肆眼裏滿是遺憾。直到被闫清扛走,他的目光還黏在鵝腿上。

亭中一下子只剩兩人。

尹辭那龐大的心魔還在亭子邊緣堵着,一雙雙影手從尹辭脖頸覆蓋到腰部,活像給他添了一件黑色的铠甲。尹辭端坐在石凳上,不發一言。夕陽已然落山,襯上黯淡的雪景,整個場景像極了一副水墨麗鬼圖。

時敬之一點點扯開尹辭的手指:“阿辭,松開吧。為師得弄飯。”

尹辭皺皺眉,半天才松手:“師尊,你行麽?”

“味道不保證,入口肯定是能入口的。天這麽冷,為師就做道亂炖吧。”時敬之語氣飄忽。

尹辭:“……”他強烈懷疑這狐貍只會亂炖。

可惜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時敬之拿着菜刀,失去了往日湊合的勇氣。他憑空比劃了一會兒,轉向尹辭:“阿辭,要你來做亂炖,蘿蔔怎麽切啊?”

尹辭掙紮着站起來,又向時敬之摸去。摸到師父後,他似是隐隐松了口氣。

他貼上時敬之的身側,手指拂過刀刃和食材,又摸到時敬之的手,帶着他輕輕比劃:“師尊的話,平時喜歡挑這個厚度的吃。”

“你連這些都記得?”

“自然。”

時敬之怔了會兒,默默低頭切菜。尹辭仍挨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時敬之想問“你是不是害怕”,又覺得以此人粉飾太平的程度,怕是會轉頭就走。他吞下所有疑惑,老老實實地切着蘿蔔。

蘿蔔完了是豆腐。天寒地凍,豆腐凍成一整塊。沒有內力協助,切起來又硬又滑。無數鬼手在一邊搖動,時敬之心不在焉,沒多久便得了報應——他刀刃一歪,劃傷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血一下子冒了出來,時敬之趕忙收回手,去摸藥箱。

……換了平日,阿辭肯定已經把藥遞上來了,他茫然地想道。

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

然而這次他沒摸到藥箱,只摸到一只溫熱的手。那只手準确地捉到傷指,順勢牽引而起。下個瞬間,受傷的指尖被一陣溫暖挾住。

尹辭舐去了時敬之指尖的血,動作自然至極,仿佛一切順理成章。

軟唇輕壓指腹,舌尖裹走傷口處的鮮血,灼熱得驚人。時敬之雷劈過電似的抽回手:“你——”

“師尊太不小心了。”尹辭抹抹嘴唇上的血,“我尋不到藥箱,總不能等着血滴上食物。”

對方唇舌的觸感還停在指尖,時敬之半天才捋順舌頭:“你瞎都瞎了,老實點吧。我、我可以自己來。”

尹辭聞言又不動了:“嗯。”

直到把東西炖上,時敬之的心髒還在胡亂抽動。他使出全副精力梳理思緒,一言不發地起了鍋子,開始煮米。

倒是尹辭像做了什麽決定似的,再次主動開口:“多謝。”

道謝來的無頭無尾,時敬之卻福至心靈,猜到了那麽一點——或許因為他沒強逼這人講出過去,或許因為他沒躲開尹辭的刻意接近。

……或許是因為他沒問那句“你是不是害怕”。

闫清和蘇肆在遠處練得起勁,時敬之跟兩人遠遠打了招呼,先吃起來。炖菜熱氣騰騰,滋味不算糟糕,但也平庸至極。湯的鹽味稍重,豆腐的豆腥氣很明顯,蘿蔔煮得略微過頭,筷子一挑便爛成幾塊。

時敬之吃得直皺眉,忍不住抱歉地望向尹辭。

尹辭捧了碗,一勺勺小心吃着,半滴湯汁都沒濺到外面。他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和往日吃飯沒有差別。舉手投足卻僵硬壓抑,死氣沉沉,帶着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整頓飯吃得不尴不尬,一片死寂。

放下碗筷後,時敬之忍無可忍。他把尹辭一拉,即刻走出涼亭。

尹辭的心情也不怎麽好。

他見了幾眼陣中景象,可當心魔化形時,他的視野一點點陷入漆黑。雖說衆人都以為他雙目失明,尹辭心裏卻清楚得很——失明者根本不存在“眼前漆黑”這回事,該是喪失視覺才對。

他還能看見,卻只能看見黑色。

無數只冰冷的手從他背後抓來,将他縛在一片冰寒之中。尹辭不清楚自己的心魔是何等模樣,也沒有空閑去猜測——他險些被那濃重而綿延不絕的黑壓垮。

不愧是考驗人心的佛心陣,它精準地揪出了他最深沉的恐懼。

他與闫清和蘇肆尚不熟識,時敬之成了他僅剩的浮木。

尹辭情不自禁地捉緊對方,差點沒能控制力道。感受到對方的溫熱和脈搏,他才能漸漸安下心,找回清醒的思緒。

至于時敬之是會驚疑不定,還是會拘謹不快,眼下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他別無選擇。

時敬之一直很安靜,他放任自己貼着,也沒有就他那疑似驚世駭俗的心魔提出什麽疑問。衆人剛從手忙腳亂中安定下來,他這師尊問出的第一個問題,竟是蘿蔔該怎麽切。

就算黑暗罩得尹辭頭暈腦脹,戾氣橫生,他還是差點被師父逗笑了。

只是時敬之一直沉默,他又瞧不見對方的表情,說什麽都像是故作無事。一頓飯過去,兩人間的氣氛好不容易緩和,又慢慢繃了回去。

尹辭努力安定心神,瘋狂的空隙中竟漫出一點可惜。

飯後,時敬之到底沒忍住。尹辭被師父扯着,幾步走出亭外。冬日夜寒,風幹而冷,時敬之特地挑這個氣氛,怎麽看都要來場嚴肅的談話。

尹辭滿心戾氣又開始蠢蠢欲動,若是平日,他還有心逗狐貍玩。如今他只希望師父能安生點,讓他多喘兩口氣,先把心中的狂亂壓下去。

想到這裏,他當即開口:“夜裏風寒,我們還是回亭子吧。”

時敬之:“不。”

“師尊,我自有苦處,恕我不能——”

“誰要問你的苦處了?我只是不喜歡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樣子。”

時敬之停住腳步,一屁股坐下。尹辭摸索片刻,摸到一截倒在地上的枯樹。他拂掉積雪,認命地坐在師父身邊。

“為師帶你賞景。”時敬之宣布。

尹辭:“……”怎麽回事,這狐貍怎麽又瘋了。

“我看不見。”

“我說給你聽,将四周都說一遍,你無需再憂心。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麽地方,阿辭,你現在不在那裏了。”

時敬之沒等他回應,便清了清嗓子,自顧自開始:“你左手邊五尺遠,有一棵歪脖子松樹。我知道你能感覺到它……但它的樹枝上挂了個古怪的松果,有那麽長。上面積了團雪,像栖州飯館賣的蛋白點心……”

時敬之非但沒松開尹辭的手,反而在他掌心努力比劃,形容周圍萬物的細枝末節。

只是空氣越來越涼,夜色怕是暗了。山中黯淡,常人眼神再好,也看不了多遠。

可時敬之仍在繼續。

“那邊山頭上有一顆大樹,樹葉紅得發光,從這裏都能看到。可惜阿辭你瞧不見,又錯過一處美景。”

季節都弄錯了,尹辭心想。現在是冬天,哪來的紅葉?

可他安靜地聆聽,沒去戳穿。

尹辭懷疑時敬之挖空了回憶,把記憶中所有美好事物東拼西湊,全移到回蓮山上。他聽他細講紅葉翻飛,柳條抽枝,聽他描述冰花挂樹,霧散林間。

這人年歲不大,看過的美景卻好像比自己都多。

時敬之聲音清朗,煞是好聽。聽着聽着,尹辭慢慢阖起眼,順勢倚上對方的肩膀。

他把兩人相扣的十指往腿邊帶了帶,以體溫溫着——沒了內力,時敬之五指冰涼,聲音在夜風中微微打抖。

不知過去多久,明月漸起,夜色潮水般湧到腳下。時敬之編無可編,終于啞了火。

他側過頭,發現尹辭雙目緊閉,在他肩膀上睡熟了。兩人墨發相交,順着肩膀滑下,泛着靜水般的微光。尹辭眉毛依舊微微蹙着,神色卻比先前放松很多。

山中天穹清透,星辰漫天。兩人孤身坐于天地間,熱源只有彼此的體溫,依稀生出一點相依為命的味道。

時敬之突然不太想回亭子了。

他分了點外袍給尹辭,心魔人頭燈被兩人甩在身後,融進暗色的山影。

二十餘年,他的所思所求一直懸于虛空。如今,它們飄蕩而下,雪片般落于地面。也許他與尹辭的相遇并非偶然。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找,也是第一次找到這樣一個人——

一個痛苦程度與他相仿的人。

“你的身邊坐着我。”

時敬之又開始低聲描述。

“我現在在笑,我很……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回事,今天沒上五千,小編對自己的要求變高了!

寫完上一章,午飯忍不住吃了白爺的心魔。好吃!(……

可惜文中白爺的心魔沒法吃,大家只能吃狐貍手作炖菜配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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