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瞬

第50章 一瞬

貪蝶散去, 時敬之終究沒有倒下。

他倔強地撐着脊骨,腦袋上仍停着幾只貪蝶。感受到對方搖搖欲墜的氣息,尹辭皺起眉, 懷抱又加了幾分力。

回蓮山不止一座山, 見塵寺在回蓮山主峰, 被周圍三圈稍矮的山峰簇擁着。正因為這裏三層外三層的構造,見塵寺搬來前,回蓮山便叫回蓮山了。

衆人正在攀登最外層的矮山,這一層顯然由貪蝶守着。時敬之的狀态好不容易平穩下來, 他們應當立刻離開這圈山,以防它們再次襲擊。

蘇肆和闫清都還能動, 要是提起力氣趕路, 他們興許能在太陽落山前逃掉。

尹辭當機立斷:“我背上你,我們先離開這。”

可時敬之沒有動彈。

“不必,這裏挺好的, 咱們就在這裏休息。”

時敬之的聲音異常平穩,他努力站直,安慰似的握了握尹辭的手:“再說,我要是就這樣倒了,誰來牽着你走?”

在這裏休息?在貪蝶巢穴跟前?

尹辭失笑:“師尊, 人的心境并非一成不變。你剛才氣息悵然,也不像堪破本願的模樣, 狀态更是不穩。待會兒一鑽牛角尖,貪蝶又要在你腦袋上築巢了……如此反複, 咱們想走也走不了。”

時敬之的萬千欲念只是被理順撫平, 不是就此消失。更何況此回清心借了外力,怎麽想都無法長久。

時敬之沒有立刻回應。

他先是松開懷抱, 退了半步,一只手撫上尹辭的臉,像是要以觸摸代替目光似的:“你沒受傷?我記得我打中了好幾下。”

“姑且躲過,未受重傷。師尊意識混沌,記錯了吧。”這人要扯開話題嗎?尹辭不由地沉下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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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敬之皺起眉,把徒弟上下打量了一遍。尹辭衣衫多了數處破損,身上确實沒有明顯的傷口或血跡。

半晌,時敬之又轉而言他:“……阿辭,那口訣很好用。你從哪兒學的?”

“那口訣叫《無塵言》,是佛家棒喝的改編,算是有點偏門的清心法。家裏人教的,外面應當也有流傳。”

這确實不是謊話。

改編是真的,流傳也是真的。為了對抗走火入魔的狀态,尹辭試過不少心法,其中《無塵言》尤為有效。

不過他給時敬之用的,是他個人改編後的版本——當年為了教導小啞巴,尹辭把那剛正威厲的心法改了,改得更加溫柔和緩,專治欲念駁雜。

《無塵言》于習武無益,世間安神口訣千千萬,它也不是“包治百病”的那個。它就這樣普普通通、稀裏糊塗地流傳了幾百年,不知衍生出多少版本,難以溯源。

果然,時敬之不再追問。他只是把藥到病除旗往地上一插,一副打算就地紮營的态度:“方才為師狀态不好,穴道沒記全。阿辭再把法子細細教我一遍吧。”

尹辭:“……”

尹辭:“師尊先挪個地方,再學也不遲。”

時敬之沉默良久,終于輕嘆一聲:“說來慚愧,為師一直在逃。”

“什麽?”

“有意識以來,我一直在逃。模樣難看也無所謂,前進一步算一步,只求得過且過……如今阿辭在身邊,我安心得很,突然覺得堂堂正正向前走也不錯。”

時敬之聲音很近,語調虛弱,卻帶了一絲笑意。

“為師曾在鬼墓下失控,也曾在禁地失控。或許我能憑一時的爆發蒙混過關,可是阿辭你也清楚——只是依賴沒有章法的蠻力,我必然打不過真正的高手。”

“我不想再逃了。萬般欲念都是我心中所思,我必定要全然支配它們。現在看來,世上沒有比貪蝶更有效的訓練。”

“阿辭,教我,好不好?”

尹辭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貪蝶之所以難以對付,憑的就是人追逐希望、沉浸欣快的本性。美夢越真實,夢醒便越絕望。若是一遍又一遍重複,那落差足以将人逼瘋。

莫說時敬之有“天生物瘾”,凡人尚且會借酒消愁,追逐那一時的虛妄與解脫。連尹辭自己都急于前進,從眼前的黑暗中逃離。

這人卻緊握他的手,笑着說想要留下。

留下面對最深沉的恐懼與絕望,以萬箭穿心來塑心。

“先歇息片刻,聽聽闫清與蘇肆的意見吧。”

或許是不贊同,或許只是不忍。尹辭下意識推開了這個話題。

果然,時敬之坐下沒多久,貪蝶又有隐隐接近之勢。闫清提防着貪蝶,将背包裏的烙餅烤熱,煮了雪水泡茶,四人勉強湊合了一頓飯。

闫清和蘇肆前所未有的安靜。尹辭看不見兩個下仆的表情,那凝重的氣氛卻透過黑暗,把氣氛染了個透心涼,連帶着飯食都冷了幾分。

“時掌門可否接觸過仙門?”餅啃到一半,蘇肆終于心事重重地發問。

時敬之略有些吃驚:“仙門?你說宓山宗?”

宓山宗是江湖中人唯一承認的“仙門”。這仙門中人雖然衣袂飄飄,但與“飛升成仙”之事關聯不大。比起其他門派,宓山宗格外擅長降妖除魔、造陣制器。其中又不乏飲過仙酒的高人,久而久之,人們便稱其為“仙門”了。

江湖中流傳的奇陣術法,十有八.九是宓山宗所創,剩下一二分也是改自宓山宗的手筆——此道精深,沒個十年二十年不會有所成就。有道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江湖人崇武,自是不願花這種冤枉時間。

如此一來,宓山宗自成一派,與其他江湖門派泾渭分明,也當得起一聲“仙門”。

只是宓山宗在大允最北方,位置極為偏僻。其門人又喜歡故作高深,神出鬼沒。常人基本撞不見他們。

時敬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時與仙門之人有過來往。他記憶中唯一漂浮不定的,只有那個黑衣人。

貪蝶散去後,時敬之一直在回憶。可記憶如同流沙,不可抑制地脫出指縫,沉入黑暗。

尹辭沒說錯,他并沒有堪破本願。

他依舊記不起那人的臉,記不得那人的聲音。可他卻知道那人怎樣沖他笑,目光又是多麽柔和。那個模糊的人影藏在他的記憶深處,給他的本心攏了一層薄影,教他如何都看不穿。

那會是仙門中人嗎?他的記憶,到底被誰做了手腳?

想歸想,時敬之照舊将念頭藏好,笑着答了:“我不曾見過宓山宗的人,怎麽突然問這個?”

“剛才掌門出招有天地之氣。我還以為是什麽術法,禁不住想到了仙門……是我想得太多。”蘇肆跟着擠出笑容。

“唔。”時敬之并未追問,“你們要是待在這不舒服,去周圍逛逛吧。記得打點肉食回來,包裏幹糧得省着用。”

蘇肆吃了一驚:“咱們不走嗎?”

時敬之:“你倆不怎麽引貪蝶,沒什麽事。本掌門咽不下這口氣,打算再跟它們過兩招。”

蘇肆當場噎住,過了一陣,他壓低聲音,探頭探腦道:“……三子,這枯山派……”

闫清:“……別說了,我懂。”

他站起身,把蘇肆順手一拎:“掌門,我和阿四去打獵了。”

時敬之贊許地點點頭,腦袋上又落下幾十只貪蝶,活像戴了頂鑲滿春光的高帽。

日光燦燦,山風潔淨如雪。池水清冽,錦鯉悠然依舊。

池前只剩兩人。

見時敬之打定主意不走,尹辭直嘆氣:“你不繼續問蘇肆?”

時敬之理直氣壯:“我知道,他剛才肯定瞧見了什麽。萬一我把他問急了,他跑了怎麽辦?蘇肆此人知道輕重,等時候到了,他自己會說的。”

“你不問我,也是因為這個?”就算有宿家後人的名義撐着,剛才對戰之中,自己氣勢凜然、不似尋常年輕人,也足以讓時敬之察覺到異樣。

“阿辭自然不一樣。”

時敬之笑意更濃。

“就算你是地底索命的閻羅,你陪我走到現在,我也無怨無悔了。既然無悔,又何必追根究底?”

尹辭手指緊了緊,滿腔斟酌與試探全被憋了回去。

時敬之變了。

比起初遇時的一地零散,尹辭隐約觸到了屬于人的輪廓。真可惜,他想。現今雙目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時敬之的眼睛。

“也罷,我将那《無塵言》教你就是。這回我不會幫你,你只能以部分穴道為輔,事倍功半。你可想好了?”

“嗯。”

……

陽光從身上緩緩爬過,尹辭能算出時間的流逝。此外,他只能聽到衣衫獵獵,足踏水石,蝶翼輕顫。時敬之正拿出全副輕功與心力,與貪蝶蝶群對抗。

這回他絕不插手,尹辭心想。既然時敬之樂意吃苦頭,就得學會承擔後果。

尹辭端坐石臺,手邊立着時敬之的旗子。旗杆觸手瑩潤,被陽光曬得微暖。另一只手邊放了茶壺和甜餅,時敬之還特地給他備了軟墊。火焰在附近躍動,他一點都不冷。

這些雜物像是圍出了一個怪異的小法陣。煙火氣在他身周缭繞,眼前的黑暗都不顯沉重了。

可惜距離遙遠,尹辭感受不到那些微妙的氣流,無法得知戰況。

便宜師父怎麽樣了呢?是否被反複無常的欲念折了心神,抑或是還在苦苦掙紮?

能看一眼該多好。

終于,周遭氣溫慢慢降下去,夜色特有的寒意貼着地面蔓延。從晌午到日落,整整幾個時辰慢悠悠地過去,此時此刻,夕陽餘晖應當灑滿山野。

衣衫拂風之聲停住了,幾個時辰來的第一次,時敬之止住了動作。

尹辭原地動了動,下意識想要站起來。只是積累百年的涼薄按住了他,将他固在了原地。

“師尊?”遲疑片刻,他還是問出了口。

……真想看一眼。

只是一瞬,黑暗帶來的窒息被他抛諸腦後。停在尹辭發梢的貪蝶動了動翅膀。

時敬之還未回答,佛心陣率先給了他一個答案。不知為何,在那短暫的一瞬,尹辭眼前的黑暗驟然消散。

果真夕陽西下,斜晖遍地。

小小的池塘映了晚霞,色若融金。池中央的佛頭雙眼微阖,眉眼間滿是恬靜安寧的慈悲之意。潔白石像被夜色染成暗藍,又多了道金紅鑲邊,憑空多出幾絲莊嚴之氣。

時敬之正站在佛頭之上。

這一回,他的頭顱并未被貪蝶裹滿。

貪蝶全部飛在空中,在時敬之身周聚成幾片薄雲,随那人的動作乖順地流動。夕陽鮮豔,晚霞璀璨。蝶群在這豔麗的世界中翩然飛舞,像極了火焰上紛飛的火星。

又如同深秋四散的紅葉。

聽到尹辭的呼喚,時敬之轉過頭來。他臉上帶着燦爛的笑意,長發滑過微風,發尾被十幾只飛過的貪蝶撩亂。灰白的衣衫覆了紅霞,變為暖融融的赤色。

尹辭終于看清了對方的眸子。那雙眼充滿喜悅與滿足,其中不見陰霾,只有生機。

正如這喧嚣塵世一并燃燒,撞入眼簾。

尹辭不知道這份光明會持續多久。他本該四處觀察,至少回過頭,看看身後的心魔究竟是何種模樣。

可尹辭無法回頭,他的喉頭微酸,目光被死死釘在另一人身上。

這樣啊,他心想。

一顆心放下的那一刻,面前萬物再次被黑暗包裹。尹辭垂下眼,終究沒能看到身後那駭人的心魔山岳。

時敬之毫無察覺。

他在絕望與痛苦中浮沉了大半天,終于學會收攏欲求,将那份瘋狂牢牢抓在手裏。雖然它們還會讓他痛苦不已、輾轉難眠,卻無法再奪走他的心神。

渾濁的萬欲沉了底,安睡于一心清水之下。它們随他的心念浮沉,貪蝶也拿他沒了辦法。

姑且算進步了一點,時敬之相當滿意。聽到徒弟的呼喚,他笑吟吟地回過頭,足踏清風,飛快躍到尹辭面前。

“阿辭,你可立了大功。那口訣當真好用,為師可以擺脫那堆蝴蝶了!我原以為要花兩三天呢。”他拍拍對方的肩膀,心滿意足。“再在這休息一晚,我們就繼續走吧。”

尹辭沒有答話。

“阿辭?”

“……沒什麽,恭喜師尊。”

尹辭露出一個笑容——一個未經計算過,完全發自內心的笑。

也許他真的是來自地底的陰邪之物,他卻定然不會成為索命的閻羅。

他想要這個人好好活下去。

這回換時敬之愣在原地。他看着這陌生的笑容,方才那掀天揭地的氣勢驀地散了,胸腔裏漸漸生出一點局促來。

時敬之幹咳兩聲,轉過身:“為師去熱幾個紅豆餅吃……阿辭,你要幾個?”

同一時間,弈都。

國師江友岳正提筆練着字,突然身後一陣噼啪輕響。他停筆擡眉,只見神龛上一株盆景微動,爆出幾朵細小的花來。

“有意思。”

他手指劃過那些花苞。

“明明被封了‘本欲’,還想要自行掙脫嗎?……師父,你确實沒看走眼。姓時的小子,恐怕大有作為。”

“只是他才出宮不久,便有如此進步。他那小徒弟,想來也脫不了幹系。”

作者有話要說:

狐貍真的是成長系☆-∑(>ω0)b

他那個成長環境,一上來就鎮得住三百歲的尹魔頭,反而才會不合理……

尹魔頭:《無塵言》這麽多版本,糊弄過去就行了

時狐貍:懂了,如此精準命中,你跟這事脫不了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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