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空石

第55章 空石

閻不渡說完, 一個年輕和尚從風雪中走出,踏進岩洞。

和尚背着把青灰色大劍,大劍未曾開刃, 似乎由幕炎石磨就。他身材高大, 但不顯粗壯。如此背着風雪一站, 宛若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細細看去,那和尚長相端正剛毅,五官輪廓較深。他的右頰有一道顯眼的疤,氣質卻沒有什麽攻擊性。

空石和尚。

尹辭認得此人。百年前, 他化名“宿執”,與閻不渡、空石、曲聽雷并稱“江湖四傑”。除了曲聽雷年逾半百, 外人看來, 其餘三人都不到不惑。

後生可畏,意氣風發。那稱得上是開國以來的武林巅峰。

只是好景不長,閻不渡為修建鬼墓, 把大半個國家攪得腥風血雨,又以一人之力大敗無數高手。一向超脫于世的見塵寺最終插手,派空石追捕閻不渡。

和尚們意圖将閻不渡捉進見塵寺地牢,随即公開審判,就此囚禁一生。

尹辭記得這個故事的後續。

和尚向來不死不休, 可閻不渡并未被抓去見塵寺,空石想必被他殺死了。而後閻不渡失蹤, 江湖四傑只剩曲聽雷和自己。

兩個年輕豪傑猶如暗夜流星,閃耀非常, 隕落得也飛快。

尹辭還是“宿執”時, 行事善惡混沌,卻知道點到為止, 因而被正道所容。他從未與空石和尚交手過,對此人毫無了解,自是猜不出當年秘辛——沒人知道空石是怎麽死的,又死在哪裏。時至今日,見塵寺還在尋找這位年輕高僧的遺骨。

這會是答案麽?

尹辭不禁坐得板正了些,可惜他身上挂了個軟綿綿的時敬之,給這個動作添了些難度。

空石和尚衣衫破破爛爛、滿是劍痕,但氣息相當悠然。比起狼狽的閻不渡,他更像是來踏雪賞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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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閻不渡對面坐定,整了整衣擺,開始默默念經。

這一念,就是大半天。

時敬之到底沒挺住。他蜷起身,頭枕在尹辭大腿上,睡得人事不知。尹辭則繼續打坐,他一手把玩着時敬之的發梢,一邊看着面前仿佛靜止的畫面。

時敬之睡了幾個時辰,終于緩過一口氣。他把頭發從尹辭爪子裏抽出來,揉揉眼睛:“怎麽樣?”

尹辭:“他們一句話都沒再說。”

時敬之:“……這都過了多久了?闫清他們的記憶也不短,心魔景拼拼湊湊,一會兒就放完了。咱們該不會要按他回憶的天數待在這吧,阿辭,這裏沒吃沒喝——”

尹辭只覺得自家師父生出心魔後,生生聒噪了幾個倍數。時敬之願意依賴他,這是好事,只是此人還沒摸清依賴的度,恨不得把心裏話全倒出來。

但有這麽個精力十足的人在身邊鬧騰,尹辭卻怎麽都煩不起來。

他拍拍時敬之的胳膊:“莫慌,閻不渡既然要留信,總不會把信使殺死……你不妨閉上眼,感受一番體內狀況。”

時敬之依言閉上眼,随即立刻炸了毛:“我睡了那麽久,怎麽沒恢複半點體力?”

“果然。”

尹辭笑了笑:“閻不渡沒強到自立一方小天地,此處應是純粹的‘心境’。眼下種種,只在我們的意識之內——陣法加快了思緒速度,‘心境’一日,外面不過是眨眼工夫。”

真實世界裏只過了瞬息,時敬之的身體自然無法恢複。

好處也有,哪怕閻不渡的記憶長達一年,現實中也頂多過去一個時辰。他們不會死于饑餓或幹渴,也不必擔心清潔問題。

……但某人很可能死于無聊。

時敬之向來愛折騰,一刻都停不下來。如今被困在狹窄的岩洞內,他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萎靡下去。

尹辭又想笑了:“無事,哪怕他們被困一整個冬天,也不過三個月而已。”

他頓了頓,又貼上時敬之的耳朵:“這是從天道那裏偷來的時間,師尊不必擔心病痛,不妨好好享受……我還在這陪你,不是麽?”

先前源仙村一遭,時敬之莫名沉穩了些,不那麽好玩了。眼下經過佛心陣,此人露出一點本心,又好逗起來——尹辭眼看着一點紅意從時敬之耳尖泛起,很是滿意。

時敬之看上去恨不得挪開,又舍不得身邊人的溫度,只好板着臉轉身,權當無事發生。

岩洞昏暗冰冷,壓抑得如同一口棺材。暴風尖聲呼嘯而過,氣氛格外沉悶。若是孤身一人被困在這枯燥窒息的環境,說不準在餓死前就瘋了。

“先前咱倆忙着打,一直沒空說話。如今姑且算休戰,怎麽還如此安靜?”

興許也覺得無聊,閻不渡再次開口。

“你們見塵寺的禿驢一口一個普渡衆生,見了本座恨不得把唾沫說幹,怎麽到了大師這裏,反倒成了鋸嘴葫蘆?”

空石和尚幽幽看了他一眼,不答。

閻不渡興致反而更高了:“哦?難道大師是另一類——自诩高潔,目下無塵,怕沾了本座這作惡多端的孽障,污了一身正氣?”

尹辭無言。閻不渡非但吐血像時敬之,聒噪起來也不遑多讓。

空石不再默默念經,他清清嗓子,終于開了口。

和尚的聲音猶如雨後春風,溫潤好聽:“施主,我記得你今年二十有九。”

“是。”

“自你十七歲創立陵教,時至今日,不知卷起多少血雨腥風,造了無數殺孽。”

“是又如何?”

“施主以一己之力創立魔教,又以一教之力抗擊正道近兩年,想來也是聰慧無比。”

閻不渡眯起一雙赤眸,他習慣了聽教衆拍馬屁,被和尚拍還是第一次,他幾乎要警惕起來:“所以呢?”

“所以施主浸于兇煞十二年,一把年紀沒有活到狗身上,腦子似乎也沒有問題。那麽該聽的肯定都聽了,該想的肯定也想過。”

空石露出一個平和親切的笑。

“要是憑借貧僧幾句話,施主就能大徹大悟,那貧僧不該在這裏,怕是早就成佛了。”

閻不渡第一次見這麽沒有事業心的高僧,一時有些恍惚:“你——”

空石大師和顏悅色:“阿彌陀佛。”

他一席話相當不客氣,偏偏語氣情态甚是溫柔,沒有半點輕蔑或怒意。

尹辭:“……”

時敬之:“……見塵寺戒貪嗔癡,我怎麽覺得這位大師還得戒一下陰陽怪氣。”

閻不渡被一聲溫文的阿彌陀佛堵了個正着,看着和尚那一臉“多大個人了有點數,渡你不如渡塊石頭”的坦然,他一陣無名火起,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空石嘆了口氣,掏出塊布巾,雙手遞了過去。

閻不渡輕笑一聲,冷嘲熱諷不改:“才剛斷了本座的胳膊,就來假慈悲?”

空石正色道:“可是施主已經自己包好了手臂。這樣吧,若是施主着實在意,貧僧再給你包一層?”

他用的還真是打商量的語氣。

閻不渡:“……”

這和尚修得恐怕是陰陽禪,每個字都溫和得讓人挑不出刺,語氣也沒什麽問題,加在一起卻怎麽聽怎麽嘲諷。

尹辭看得出閻不渡的想法。

這要真是個憂心蒼生的苦臉僧,或者嫉惡如仇的活羅漢,閻不渡都會好過點。那兩類人很好看穿,可面前的和尚藏身雲霧,別說閻不渡,他一時都看不真切。

見閻不渡無語地收了布巾。空石一臉佛相,繼續坐禪。

要不是知道閻不渡造的那些孽,師徒倆幾乎要開始同情他了。時敬之貼回尹辭身邊,又覺得相比之下,徒弟稱得上溫和可人。

洞外漸漸暗下去,風雪卻沒有停息的意思。空石打開行囊,取出鐵缽和米,又化了些雪水,熟練地煮起白粥。

閻不渡:“……你我纏鬥五天五夜,山中行進不知幾千裏,你還有閑心背米?”

空石慢條斯理:“人總要吃飯。”

他煮好了粥,稍微晾了晾,往閻不渡的方向一推:“施主先用吧。”

閻不渡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将粥倒進肚子。他恢複了點氣力,一點殺氣四散開來:“禿子,你可知我在想什麽?”

和尚繼續煮粥,語氣淡淡:“施主在想,待會兒找個機會殺死貧僧。如此一來,有米有人肉,能撐得更久些。”

閻不渡:“那大師要不要來個舍身飼虎呢?”

空石吹了吹粥:“不要。”

閻不渡哼笑一聲,紅玉煙杆一動。淩厲劍氣即起,毫不含糊地砍向空石。後者随手将石劍一斜,那劍氣被大劍彈開,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唉——功法相克,真是煩人。”閻不渡往岩壁上一倒,長籲短嘆。

“施主還是收手吧,若是殺了我,施主定然出不去。”

“此話怎講?狂風暴雪,停了便不足為懼。”

和尚繼續吹粥:“前提是施主知道如何下山。我見四周有古舊陣法的痕跡,此山也被陣法擾亂,各處殘有幻象。須得以破魇法破除幹擾,才能正常行進。”

閻不渡怔了怔,倒是不怎麽意外:“縱霧山頗大,時常有些怪事。或許是哪個神仙在這修煉過,留了一地麻煩。”

話說完,他的殺氣也散了個七七八八。

出家人不打诳語,空石和尚膈應人歸膈應人,好歹也是見塵寺出了名的高僧,斷然不會為了保命而說謊。

閻不渡情緒調整得很快,再開口時,他的語調又恢複慵懶,仿佛剛才下殺手的人不是自己:“那吃食怎麽辦?這點米可不夠兩人吃。”

空石仍是一派平和:“此山不荒,來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可以吃的野菜山菌,施主定然餓不死。”

“沒肉啊,和尚就是麻煩。”閻不渡不滿地看了眼斷臂,只得認命。

用完飯,和尚将鬥笠一戴,踏入雪中。他于夜色墨黑時歸來,背包裏真的塞滿了野菜和肥嫩的菌子。

只不過空石積了一身雪,臨近洞中火堆,雪全都化成了水,将布料濕噠噠地貼在皮膚上。空石索性脫了上衣,以樹枝撐開衣服,在火邊晾幹。

閻不渡用火烤幹煙袋,撚了撮煙絲,慢慢抽着。

和尚正背對着他,火光搖曳、白煙缭繞,結實的後背盡露在外,微微泛出光澤。

閻不渡許是真的無聊了,他散開長發,一點點噴着煙:“可惜,可惜。四傑之中,除了曲聽雷那老頭,宿執和你都算得上美人,就是一個比一個難搞。”

空石:“施主對‘美人’的定義,還真是寬泛。”

閻不渡大笑:“大師眉目端正,身條甚好,不必妄自菲薄。至于那宿執,他平時戴着面具不假,我倒也聽過有趣的傳聞。再者,美人在骨不在皮,本座見過這麽多美人,絕不會看錯。”

空石:“哦。”

閻不渡:“只是本座愛美人歸愛美人,也沒不挑到玩一個死人。也不知那宿執着了什麽魔,一雙眼都是死的,裏子也爛幹淨了。這樣的人最沒意思,白白浪費了那一身好骨相。”

尹辭:“……”

旁觀別人背地說自己壞話,感覺還蠻新鮮的。不過閻不渡這或許算不得“壞話”,更像是事實。

不愧是一代天才,看人的眼光也銳利非常。

然而看到現在,尹辭不由地生出些怪念頭。閻不渡這一手看人的把戲,和時敬之又有幾分相似,只是比時敬之更老練成熟。

會是巧合麽?

另一邊,閻不渡和空石并未停止對話。

空石明顯對交談沒什麽興趣。他專注地擦拭身體——常人沒有時敬之那般變态的內力,維持體溫就是極限了。身體越潮濕,熱氣散得越快,只會憑空浪費真氣。

不過眼看話題越來越不像話,空石還是回過頭,瞥了閻不渡一眼。

閻不渡似乎被鼓勵到,嘴上更來勁了:“說到他我就來氣,那小子特地撿起赤勾教這個三流教派,一手拉成北方一霸。若不是他把北邊占了,我教也不至于被打得這麽慘。唉,非得在關鍵時期給我添亂。”

他說到一半,又自個兒委屈了起來:“若沒有姓宿的,現在我該躺在綢被裏,軟玉溫香在懷。”

空石把閻不渡當成一團會嘟囔的空氣,他就這樣赤着上身,閉目坐禪。

誰知閻不渡竟收斂真氣,悄無聲息地靠近。他不帶一絲殺氣,從空石背後貼上,一條手臂越過空石的肩膀,摸向他的胸口。

“和那宿執相比,大師就不一樣了……大師眼裏俱是生機,動人得很。”

閻不渡刻意放慢語調,聲音猶如絲綢,飽含笑意。

長發如絲,香煙缭繞,兩者混上溫熱的吐息,齊齊拂過空石赤.裸在外的皮膚。

“我說大師,我們也算緣分一場。人生無常,說不準咱們都得死在這……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我教你點別的樂子,權當報一飯之恩——”

可惜閻教主盡心蠱惑,和尚卻不解風情。空石側過頭,仿佛在看一只追自己尾巴玩的狼。

他身子一錯,一把捏住閻不渡斷掉的胳膊。趁閻不渡吃痛,空石又瞬時點過那人幾處穴道,随後将人整個搬回原地,還好心給閻不渡蓋了層外套。

做完這一切,和尚恢複坐姿,一臉懇切道:“施主,我寺尤其擅近身功法,你該記得才對。”

“等離開這,我絕對要殺了你。”

空石繼續好聲好氣地噎他:“善哉,難不成施主先前不打算殺我?”

難得見到個皮相和武功都屬上乘的高僧,可惜閻魔頭的征服欲剛剛燃起,就被無情澆滅。

好好一個和尚,怎麽就長了張嘴呢?

閻不渡表情陰晴不定:“……算了,你還是繼續念你的經吧。”

作者有話要說:

閻不渡不是正常魔頭,可惜高僧也不是正常高僧(?

時狐貍:完了進籠子了→但是時間是白賺的→沒有吃喝→但有阿辭陪着。一時竟不知道是賺是賠(?

尹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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