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落子
第58章 落子
閻不渡再醒來時, 夜色已至。
和尚的石劍歸于原位,空石端正地坐在火堆前,正用鐵缽熬煮什麽。就像過去的數十日, 岩洞昏暗, 盛滿火光, 固定的時間,那人永遠在固定的位置上。
與先前不同的是,這回洞內飄散着一股宜人清香。
嚣張跋扈這麽多年,閻不渡嘗遍天下奇藥異草, 他瞬時認出了這東西的味道——
“冰頂蛇蓮……不愧是高僧,上天給臉, 連這等傳說之物都能尋到。”
此物極為罕見, 生于嚴冬深山,稱得上治療內傷的聖藥。縱霧山并非鐘靈毓秀之地,能生出此物, 想來也有那古舊殘陣的功勞。
只是冰頂蛇蓮之所以難得,主要原因并非嚴苛的生長條件,稀少的數量,而是與其伴生的蓮蛇。
冰頂蛇蓮的效用有多神,蓮蛇就有多毒。它們喜歡成群結隊, 數量與冰頂蛇蓮花瓣數一致,少則十數, 多則數十。雪山本就晃眼,這些奇蛇又通體透明, 速度極快, 可謂難纏至極。
不說清心寡欲的和尚,就算閻不渡有幸瞧見冰頂蛇蓮, 都未必願意去取。
然而天大的難處,似乎都無法讓空石變色。他将傳說之物輕描淡寫地取來熬煮,臉上表情不見變化,仿佛那只是顆形狀怪異的山菌。
明明過了今日,他們就是敵人了。
“能逃過蓮蛇,空石,你還挺能啊。看來明天一戰,本座能打個暢快……”閻不渡喘息艱難,嘴上還是不饒人。
不知是不是嫌靠着牆壁狼狽,閻不渡坐回棋盤前。他一只手撐着身體,即使滿臉病容,看着也有幾分潇灑味道。
下午閻不渡倒得突然,棋盤上還殘着半局棋。他沒把棋子拂開,僅是輕輕靠着。
空石晾好藥湯,施施然走近。他在閻不渡面前坐定,将石勺放于缽中,一起遞給閻不渡:“施主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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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之前本座體虛力弱,你都是一勺勺喂過來……怎麽蓮蛇都為本座趟了,如今反倒如此生分?”
空石風淡雲輕道:“阿彌陀佛,貧僧另有他事。施主四體不勤,輕重總能分。”
閻不渡早已習慣了這和尚的軟釘子。他哼了聲,拿起鐵缽,将藥湯一飲而盡。
藥湯用雪鎮過,溫度剛好。一缽溫藥下去,熱流湧遍四肢百骸,閻不渡一身血絲都收斂了不少。他因痛蹙起的眉頭舒展開來,眉目間露出些許解脫。
閻不渡嚣張歸嚣張,不會白白浪費時間。他當即在棋盤前的草蒲團上端坐,調息療傷。
這回空石沒再幫他。
空石照舊坐在棋盤另一邊,雙手合十,默默念經。
半個時辰過去,閻不渡咳出幾口淤血。詭異血絲仿佛在收攏,從他的四肢緩慢褪下。他臉上依然不見血色,好歹身體不再顫抖抽搐。
閻不渡這才空出幾口氣,目光掃向對面,繼而表情凝固在當場。
和尚的手一直很漂亮,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以往他合十念經,一雙手稱得上賞心悅目。
如今它們沒有那麽順眼了。
空石的雙手從袖子裏徹底露出。他的左手手掌邊緣,多了兩個漆黑小洞——那一整只左手連帶手臂,青黑腫脹,青筋虬結。
蛇咬之傷。
閻不渡安靜地看了會兒那道傷,一臉輕松漸漸變為扭曲的微笑,繼而變成放肆的大笑。
他仿佛見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笑得連連咳嗽,上氣不接下氣。
“大師,這就是天理輪回?這就是因果報應?本座怎麽覺得,這是天助我也?”
蓮蛇至毒,一朝被咬,自斷肢體也沒用。空石當即做過處理,功力又極深厚,能以內力壓制蛇毒,這才挺到現在。
可惜拖延只能是拖延。
若以極深的內力為輔,與空石的真氣緊密配合,還有那麽點可能清出蛇毒,保下一條命。
然而偌大的縱霧山,方圓百裏,只見兩人。能救空石的,只有他閻不渡自己。
還有比這更妙的局面麽?
“禿子,你可知我在想什麽?”
空石停住念經,平靜地看向閻不渡:“施主在想,如何才能引得貧僧犯貪嗔癡。”
“不錯。正好閑來無事,本座細細講與你聽。”
閻不渡滿臉燦爛至極的笑,那笑容和他遍布全身的血絲融在一起,看得人全身發冷。
“你們寶貝至極的破魇法,本座早就看會了,可以自己破陣下山……我方才還在想,要不要在你背後出手?不過這點‘背叛’都算不上的東西,怕是入不了大師的眼。”
“然後我又想,要不假裝被你打敗,随你下山。我的教衆早已等在外面,他們只要伺機下毒,本座便能把你帶回教中,慢慢調.教。可惜大師性子剛正,想必不會服軟。萬一本座不小心把大師弄死,豈不是很虧?”
“最後我想。不如跟你回到見塵寺,然後拼出一條命,在你面前殺了領頭的老禿驢。如此一來,你總會變變表情吧?”
“……誰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這安排,比本座想的還有趣。”
空石兀自不動如山:“施主有氣力說這麽多話,冰頂蛇蓮名不虛傳。”
“我說大師,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如今你豈止以身飼虎,根本是放虎歸山。”
藥效越來越盛,閻不渡本就功法精深,一雙血眸亮如鬼火。他伸出雙手,捧住空石的面頰,強迫對方與自己對視。
“見塵寺首座,為救本座而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來,好好看着我——什麽因果業報,不過是弱者翻身無望,自欺欺人。”
蛇毒擴散,空石雙目的活氣逐漸淡下去。他微微擡頭,既沒有掙開閻不渡的手掌,也沒有避開閻不渡的目光,一雙眼如無波古井。
從容得讓人煩躁。
“等本座從這裏出去,定要再殺千百人,在回蓮山下燃一圈人肉篝火。大師就不一樣了,大師要是活下去,能渡千百人吧……這樣一命換一命,多不劃算。”
閻不渡試圖從空石眼中找出憎惡、迷茫或悔意。
可他什麽都沒找到。
“想想看,待我将這件事傳出去,見塵寺又要背上‘芸芸衆生’多少罵名?……你要真的心系衆生,不如跪下來求我。本座聽的高興,說不定會分你點內力,讓你活着下山。”
他又試着從空石眼中找出猶疑、擔憂或懇求。
可他仍然什麽都沒找到。紅塵之苦滾滾而過,那雙眼睛沒染上半點塵埃。
空石面頰冰冷,面色已然有些發灰。
蓮蛇劇毒,毒發如五髒成泥、萬蟻噬心。和尚明明該痛得神志不清,那份惱人的平和卻紋絲不動,未起漣漪。
兩人再次僵持。
閻不渡一條腿跪上棋盤,正弓下腰,雙手捧起空石的臉。兩人近得仿佛要親吻,又像是被朔風凍住的冰雕,就這樣凝在半空。
空石就這樣坦蕩地回望着。有那麽一刻,閻不渡只覺得面前的并非血肉活物,而是一尊石雕佛像。
此人簡直不可理喻。他看不穿,想不明白。
明明他自上而下俯視着對方的臉,卻隐隐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
一陣沉默過去,空石再次開口。他吐出的不是讨饒,而是溫和的談天:“施主剛服過藥,經脈虛弱。還是坐端正些,繼續運功為好。”
“你……”
周遭越來越冷,閻不渡臉上的得色終于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沒能成功僞裝,把想法寫在了臉上。
不該是這樣的。
他見過太多人平日深明大義,又在死亡逼近之時痛哭流涕,搖尾乞憐。就算凡人英勇赴死,死也是一瞬。閻不渡比誰都明白,緩慢接近死亡是怎樣的恐怖。
可他甚至無法在空石眼中找到一絲恐懼。
閻不渡突然打了個哆嗦,看向空石的目光漸漸驚疑不定起來。
“我不會救你。”
他嚅動嘴唇,低聲呢喃。
“你等下去也沒用,粉飾太平也沒用。我這沒有狗屁的大徹大悟,你不明白麽?我不會幫你,我一開始就沒打算救你。”
空石照舊八風不動,繼續念經。
“你會死在這裏,曝屍荒野,無人祭奠,背百年罵名。你……”
閻不渡眼睛眨都不眨,他松開捧着空石的手,舔舔唇角,語氣透出些微的動搖。
“……你這怪物,當真是一塊無情無心的石頭麽?”
空石止住默念,輕輕松松應道:“慚愧,貧僧喜食杏子,也算有些活人偏好。”
要不是那條左臂烏黑潰爛,單聽語氣,這和尚簡直像個沒事人一樣。
閻不渡慢慢坐回草蒲團,面上再不見一絲笑容。
空石無疑看穿了他的焦躁:“阿彌陀佛。施主心境不穩,不如你我繼續此局,定定心神。”
閻不渡無話可說。
面對一局下了大半的棋、一個即将死去的僧人,他竭盡心力、絞盡腦汁,卻如何都找不到更殘忍的話了。千般诘問萬般恐吓,在這石人似的和尚跟前,全都變成了色厲內荏、虛張聲勢。
“施主,輪到你落子了。”
閻不渡怔怔地注視着空石。
和尚神色溫柔,一如最初那日,踏進岩洞的那個瞬間。
片刻過去,閻不渡似有所悟。
他又慢慢笑起來,笑容中多了些苦澀之意:“原來如此。整整一個月,心思流轉,情義往來……多此一舉的人是本座才對。”
他暴露本心、苦心經營,到頭來全是自娛自樂。此人面前,哪有什麽人心遠近親疏。
“空石,從一開始,你眼中的就不是‘我’,不是麽?”
一個月過去,那些平和與溫柔,不過付與此人眼中的無相衆生。
他閻不渡無論是三歲小兒,還是百歲老人,無論是另有苦衷,還是天生妖邪,都不過是這人眼中一塊普普通通的頑石。
從踏進岩洞的第一刻起,空石的态度就沒有過半分改變,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好一個衆生平等。
“天下人都說,本座是最為無情的那個。現在看來,還是大師你更勝一籌。”
空石微笑:“施主謬贊。”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殘酷得不動聲色。
閻不渡手肘支在石棋盤上,十指插進發間,不複方才的神采飛揚。他并未執棋,只是咬緊牙關,不發一言。
“……施主實在想不出破局之法,貧僧有個提議。”
和尚微微垂首,像是在觀察下了大半的棋局。
“有屁快放。”
“施主不妨試着做件善事,一件便夠。”
閻不渡冷笑:“莫名其妙。你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省口氣,多活幾炷香。”
眼下無論棋裏棋外,黑白善惡戰況膠着,實在難分輸贏。面對一個沒有破綻的對手,他要怎樣才能贏呢?
罷了,他有些茫然地想。無論如何,總不能放棄進攻。
又沉思了會兒,閻不渡握緊染血的石棋子:“我說,大師——”
結果他這句沒完全出口,便即刻閉了嘴。
太安靜了。
靜的不是岩洞本身。火堆還在畢剝燃燒,洞口隐隐傳來風暴的呼嘯。鐵缽殘餘着一點藥湯,石劍安靜地倚在角落。僧袍邊角垂入塵土,帶起一點褐色的灰塵。
一切都在原位,空石的呼吸聲卻消失了。
那和尚容貌安詳,雙手合十。他端坐于棋盤之前,仍如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閻不渡慢慢松開那枚棋子。棋子碰觸棋盤,綻出一點輕響。誰知這輕響襯上面前的靜寂,堪比一聲驚雷。
他們終歸沒有下完這局棋。正如數十個朝朝暮暮,到頭來只是鏡花水月,無始無終。
他永遠也贏不了了。
閻不渡面無表情地坐在棋盤前,一動不動,直到長夜将盡,積雪映起微光。
“你這和尚,好歹等我走完這步棋。”
終于,他站起身,近乎無聲地自言自語。
“人道高僧圓寂,常有異象。如今一看,也不過是死肉一堆、就此腐爛罷了。”
之後,閻不渡再沒開過口。
夜盡日出。
閻不渡就近挑了個向陽坡,用巨劍掘了個簡陋的坑,将空石葬在了山上。他沒立墓碑,只是把石棋盤置于一側,權當标記。離開之時,他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雖說離了岩洞,天地廣闊,這一回,閻不渡沒讓他的觀衆等太久。
冬末雪融,春去秋來。
下個瞬間,山還是山,四下不見白雪,只見綿延荒草。空石那算不得墳墓的墳墓被雜草掩蓋,一時間很難分辨。
可閻不渡依舊如故。
他還穿着那日的衣衫,臉上不再有青黑血絲,恢複了往昔的妖豔模樣。之前那份頹喪似乎僅僅是幻覺,他還是那副唯我獨尊的表情。
不過他手裏多了一壇酒,一只燒雞。
“下山之後,本座遇見了不少奇事。”
閻不渡盤腿坐下,故意分了些酒肉祭和尚。他嘴裏随意地念叨,仿佛兩人還在棋盤前談天。
“我甚至連仙人都見了,信不信?可惜人家忍不得我的軟魚妖目,我沒法讓你看看影像。”
說着說着,他嘔出一口血,繼而以一碗酒壓下。
“那日你問我,乘風登仙之後有何打算。如今我見過古陣仙村、瓊樓玉宇,不得不說,那些神仙比我想的要無聊……”
石棋盤孤零零立着,酒液順着它的邊緣緩緩流淌。四下寂靜無聲,唯有草間蟲鳴。
閻不渡笑了,笑得無比肆意。
“不過他們給了我個絕佳的玩具——我追尋視肉已久,真到了手,反而沒什麽意思。不如留着讓後輩小子狗咬狗,順便瞧瞧神仙的嘴臉。到時一定天地變色,刺激得很。”
“陵教,我打理好了。其餘線索我也安排妥當,包括我那寶貝墓穴……當初建墓,本座沒留回頭路。現今清掃妖物、削減殺意,倒比設下機關還難。”
“再過百年,便會有一群人浩浩蕩蕩東奔西跑。不過就算找到了地方,他們也只能發現一把鎖。”
閻不渡袖子一揮,一枚玉色物事随風而出。它深深嵌入石棋盤,孔洞如落子。昔日未完的棋局終見尾聲,局面一如最初。
只是此次由他主動設陣,三劫循環,就此和棋。
“鑰匙麽,我擱在你這了。你可以親眼看看,那些小輩如何殺得頭破血流。說來大師功德深厚,百年後必定是人,說不定正是擠破頭的一員呢。”
說罷,他又靜默了會兒,仿佛在等待一個回答。
自是無人應答。
漸漸的,酒喝光了,肉也僅剩一點骨架。閻不渡伸了個懶腰,望向鮮血似的晚霞。
“吃下視肉,便可一步登仙。但這世上,沒人比本座更了解自己——長生到手,再過幾個月,本座肯定又是軟玉溫香在懷,把那個破岩洞忘得一幹二淨。”
“可是本座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岩洞了,就這樣慢慢忘掉,有點浪費。”
閻不渡點燃煙絲,悠悠吞吐白煙。
“最後,關于你說的‘做件善事’。只要本座還是本座,無論贈下何物,但凡受禮者是個正直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終。”
“一善且需一分清名。和尚,結果到了最後,你還是想渡我……想得倒美。”
天色漸暗,煙鬥裏的火光緩緩熄滅。
閻不渡站起身,凝視着面前的石棋盤。他笑意輕狂,赤眸之中俱是生機,邪氣不減當年。
“我閻不渡此生,殺人無數,不悔。見死不救,無憾。你信輪回我不信,天地遙遙,不見便不見吧。”
“可你那一份人情,若是不還,我心裏膈應得緊。你那善棋,我自有惡解——看好了,空石。今日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事’。”
話音落下,僅需一瞬。
他沒有遲疑,淩厲劍氣乍起。那劍氣指向自身,一顆心髒瞬時被貫穿,殷紅鮮血四濺開來。
閻不渡其人,下手毒辣至極,從無慈悲。
對自己也沒有例外。
“可惜……”
他吐出最後一口血,無聲笑道。
“……我那仙墓,費了好些工夫呢。”
劍氣将閻不渡胸前的布料劈得粉碎,幾個圓滾滾的杏子滾進血泊。而在他的心口,那黑紅的血洞邊緣,一顆青黑的蜘蛛痣靜靜伏着,逐漸被鮮血遮蓋。
十年鬼墓空置,半生仙緣自斷。一代奇才就此殒命,終究是天地為墓,無棺無椁。
夜幕降臨,山岳依舊。
石棋盤安安靜靜地躺在原處,周圍荒草蔓生,清風拂過。
作者有話要說:
到了最後,魔頭還是魔頭,高僧還是高僧。
時狐貍的洋蔥皮,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