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承諾

第59章 承諾

閻不渡身死, 煙杆上的軟魚妖目跌入草叢,心境沉入一片黑暗。

繼而黑暗破碎,兩人身下一空。

小法陣停止運轉, 再不見山坡荒墳。面前景象由縱霧山轉為回蓮山, 下方只有翻滾雲霧, 萬丈深淵。

心魔歸位,人頭燈燃起,白荊棘再現。

透明石臺搖搖欲墜,尹辭借了最後一分力, 抱着時敬之滾回崖邊。時敬之還呆呆望着虛空,像是在拼命回憶什麽。

這回兩人落地, 尹辭沒把時敬之當成墊子。他特地側了個身, 後背摔上石面,一顆頭顱嗡嗡作響。

縱霧山一段記憶,閻不渡留下了無數至關重要的線索。

比如他确确實實藏了視肉;比如就算有無數地圖, 他們還需要一把“鑰匙”;再比如閻不渡真的接觸過神仙——那人好歹是一代枭雄,不會把飲過仙酒的凡人與神仙弄錯。

可在這一刻,尹辭無法去深思那些線索。

閻不渡胸口那顆蜘蛛痣,銅錢大小,顏色青黑, 與時敬之的一模一樣。

兩人驚才絕豔,偏執強欲, 又生來患有症狀一致、舉世難見的怪病,這會是巧合麽?

而閻不渡“定欲”時的樣貌, 尹辭也曾見過。

二十餘年前, 枯山聚異谷。他的小啞巴臨死之前,也是全身青黑血絲, 口鼻出黑血,高熱不止。哪怕輕碰,都會發出痛徹心扉的慘叫。

【我小時候曾發過一次高燒,高燒之後,這東西就出現了。】

……難道這些也會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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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

尹辭躺在崖邊,他并未第一時間起身,也不許時敬之起來。他一只手臂箍住時敬之的腰,把對方牢牢囚在自己身上。

時敬之茫然地注視着尹辭,臉上還帶着沒回過神的恍惚。

影手擺動,徒勞地握上白荊。荊棘遍生利刺,身外身的刺痛自四面八方壓來,可尹辭沒有放手的打算。

兩人在心境裏共度一月,外部卻只過了幾炷香的時間。太陽的位置沒變多少,藍天如洗,微風冷冽,一切如舊。

尹辭冷眼看空石圓寂,閻不渡自裁。閱盡世間萬象,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置身事外。誰料如今被自身過往擊中,他猛地喉頭發酸,堵了千言萬語。

原來自己那一顆“人心”,還沒來得及腐爛殆盡。

是啊,自己曾想過。若是他的小啞巴活下來,正該這麽大。誰能料想,當初那随意的想法,竟于此時化為現實——奇病為引因緣為線,他似是捉住了二十四年前的幽魂。

不過疑點仍有幾個。小啞巴曾見過他的臉,時敬之卻沒能認出自己。他親眼見過小啞巴被吃空嚼碎的殘骨,時敬之卻好好地站在這。尹辭自問不會被輕易騙過,而時敬之來路成謎、人性破碎,想來也是有人刻意為之。

閻不渡口中的“定欲”究竟是什麽?這“怪病”背後,又藏了誰的影子?

尹辭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語調恢複了往日模樣。他一字一頓地确認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你三歲高燒,而後生此怪痣。高燒時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時敬之皺眉:“沒記得多少,連帶高燒前的事都忘了。光是高燒本身,也是聽別人告訴我的。”

随後不需要尹辭的提點,時敬之自己說了下去。

“如今來看,與那閻不渡的症狀倒是頗為相似……只是我從未聽說過什麽‘定欲’,關于此症,他知道的絕對比我多。”

可惜閻不渡早已葬身山間,如今怕是屍骨都找不到了。

時敬之八成也想到了這一點,他雖然因為新線索而激動,卻還算鎮靜,沒到欣喜若狂的地步。

“阿辭,咱們沒事了,你先放開我。”時敬之拍拍尹辭的手臂。

可是尹辭沒有松手。

閻不渡那邊線索斷絕,沒關系。時敬之想不起前塵,也沒有關系。

人已經在他的身邊了,他總有手段查清當年的真相。尹辭一只手扣住時敬之的後腦,五指深深探入黑發,将對方壓入懷中。

他就這樣躺在天地之間,直視蒼穹。

小啞巴于他,并非消磨時間的游戲。那個孩子更像一枚釘子,将他最後一絲魂靈釘在人世。雖說尹辭不認為“如此活着”算件幸事,但總比深陷瘋狂、沉浸殺孽要好得多。

他曾對小啞巴許下一個未能完成的承諾,如今他得到了一個補救的機會。

塵世混沌不堪,冥冥之中,他再一次摸到了天命一角。沉寂多年的心髒再次皺縮,勒出一股鈍痛來。

當年稚子無辜,絕無可能存心戲耍他。那麽不管這件事背後的是誰,敢以欺瞞的手段從他手裏搶人,必定要付出代價。

若是凡人,殺了便是。若是仙人,他也要那仙人跌入凡塵。

一朝被按進懷裏,時敬之終于發覺了尹辭的不對:“你怎麽了?”

“我在想師尊的病。”尹辭仍望着天空。

“這事可以再說。你要累,就先在這歇着。我得去看看蘇肆和闫清……阿辭?”

“嗯。”尹辭并未松開懷抱,“你我二人協力,手裏又有線索,必定能将這怪病查清。”

說罷,尹辭低下頭,嘴唇輕輕擦過時敬之的發頂。他的目光穿過眼前的人,看向二十年前的那個身影。

【小啞巴,橫豎你說不出願望。本座就許你無憂無懼,長命百歲。】

尹辭彎起嘴角。

正如時敬之在心境中所問,那個“送人最後一程的神仙”,他還真的當得了。

“……時敬之,我許你無憂無懼,長命百歲。”

就算與天命再争一回——他不只要他好好多活幾年,他要他壽終正寝。

時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氣,按住額角。

聽到那句話的剎那,他的腦中又是紅葉紛飛、刺痛不止。似乎有什麽東西想要破殼而出,卻不得其法,将他的腦袋漲得生疼。

于是他只能龇牙咧嘴地蒙混過去:“好徒兒,不用長命百歲,九十九就夠了。”

尹辭目光複雜,笑着松開了他:“也行。”

一個半時辰過去。

師徒兩人煮雪的煮雪,醫人的醫人,終于把兩個昏成一團的下仆弄醒了。

闫清和蘇肆的心魔并未消失,好歹恢複了正常。只是他們的傷口貨真價實,枯山派的境況雪上加霜。

蘇肆照常摸着傷口,哼哼唧唧。而闫清清醒過來的第一刻,看到滿地蒼白的荊棘,他只當還在做夢,就這麽幹脆地把眼一閉,翻個身繼續昏。

再看到那雙鬼眼,時敬之情緒有些複雜。

半晌,時掌門才清清嗓子,語氣威嚴無比:“……闫清啊,再不起來就扣月錢了。”

闫清頓時垂死傷中驚坐起,背挺得比時敬之的旗杆還直。

見人全醒了,時敬之雙手一背,又開始裝大尾巴狼:“我和阿辭已然擊敗嗔癡二主,你們不必再擔心了。不過佛心陣礙事得很,等你們休息好,大家早點進入見塵寺,也能緩口氣。”

闫清老老實實點頭,他待蘇肆如常,如同心魔景不曾存在。蘇肆卻抓耳撓腮,時不時瞥闫清一眼,一張臉憋得通紅。

到了最末,他的警惕心還是擊敗了“老實一會兒”的念頭:“掌門,這滿地的是什麽東西,您好歹解釋一下?”

時敬之一臉親切,不假思索道:“嗔癡二主留下的殘跡。”

尹辭愣了片刻,放任自己笑出聲來。他一時忘情,光念着小啞巴,差點忘了此人的狐貍皮。

真好,他忍不住心想。

時敬之雖說破碎,卻沒有暮氣沉沉、消極避世。那份生機一如往昔,自己還能夠抓住他的手,也還趕得上留下那點光。

一切都還來得及。

夕陽漸落,一夜無事。

閻不渡埋下的術法已然停止,除了各自心魔,沒再有什麽來擋四人的路。山路漫漫,時敬之趁機将心境之事挑挑揀揀地講了講,就當給此行目的來個交代。

周遭風平浪靜,門人一個沒少,時掌門很是欣慰。只不過比起來時,他的徒弟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自從出了小法陣,時敬之總覺得尹辭看自己的眼神有點不對勁。佛心陣再次起效,他這徒弟心魔未動,雙眼卻沒有再暗下去。

只是但凡上路,尹辭還是會相當自然地捉住他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握着。由此看來,“徒弟複明”一事又好像只是他自己的幻覺。

不過這種感覺熨帖得很,時敬之也不想去問,由得對方牽着。

闫清沒經過那一個月的心境,仍習慣面前的場面。他扶着半身蛇尾的蘇肆,不覺有異:“既然得了線索,咱們為什麽還要上山?”

“我與阿辭雖然見到了岩洞荒墳,縱霧山卻大得要命,不可能一寸一寸地搜。”

時敬之語氣輕快。

“空石大師是見塵寺有名的高僧,這些年來,見塵寺一直沒放棄搜索他的遺骨。說到閻不渡與空石最終一戰的地點,沒有誰會比見塵寺更清楚。”

“沒錯。”尹辭主動補充,“而且我有一點甚是在意——閻不渡帶走了空石大師那把劍,卻沒有帶回墳前。閻不渡向來不會做無用之事……”

“……那把石劍上八成也有玄機。再說了,他把線索安排在見塵寺門口,咱們得了線索就半道走回去,怎麽看都缺點什麽。”

時敬之又笑着接回話茬。

“事關閻不渡,多細微的線索都值得一試。”

聽到這話,蘇肆動作一頓。他看向時敬之的背影,臉上若有所思。

“阿四?”闫清正拉他上臺階,第一個感覺到了不對。

“跑了下神。”蘇肆微微蹙眉,“走,先去見塵寺再說……放心,我不會再瞞你什麽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尹魔頭:我瞎了,我裝的。

時狐貍:?

今天過渡章,有點短小,明天會肥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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