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業障

第63章 業障

尹辭走後, 方丈房內安靜了會兒。

覺會的苦瓜臉又苦了幾分,他轉向覺非方丈:“師兄,何解?”

“覺會, 你可知魔相何成?閻不渡作惡多端, 一朝進了佛心陣, 也未必有那般心魔——至善至惡都剔透,少生疑惑。而心魔本就是自身難解之題、難逃之苦,意在問天啊。”

覺非方丈面色複雜。

“凡生魔相者,不是善者轉而堕惡, 便是惡者試圖醒悟。人不強不可,執不重不成。其中因緣繁雜難解, 集聚了大業障, 只會逼人成魔,歸于混沌瘋狂。”

覺會了然:“問末路,答蒼生, 尹施主許是‘善者堕惡’。他尚有一線塵緣未斷,我等助他一臂之力,說不定能讓那魔相散開些。”

“不錯。只是老衲近幾十年沒聽聞驚天慘劇,也沒見過類似的高手,實在參不透尹施主的狀況。”

覺非方丈數着佛珠, 笑容也有些發苦。

“罷了,待會兒我寫完拜帖, 你把師叔祖的記錄和太衡密信取來。明日我一同交與他們……時掌門的心魔大歸大,勝在幹淨純粹, 暫且不需擔心。只是白色最易染塵, 那師徒兩人相遇,也是劫數。”

覺會低聲道了聲佛號。

“你那小徒弟, 知行是吧?鬼墓相遇也是緣,過了明日,叫他好生準備,送枯山派衆人下山。”

“是。”

時值午後,陽光正好。

尹辭回到客房時,兩個下仆總算回過味來,正朝氣蓬勃地宣洩激動。

闫清腳背上好了藥。他把石劍擦得幹幹淨淨,擱在最敞亮的地方,就差給它供上幾炷香。蘇肆則怎麽看那劍怎麽不順眼,嚷嚷着它占了自己曬太陽的地兒。兩人笑笑鬧鬧,吵成一團。

見尹辭進門,兩人不自覺地放輕聲音。

哪怕尹辭看着不大,瞧過尹辭心魔,闫清與蘇肆也只敢把他當長輩看。

尹辭懶得演戲應付太多人,相當喜歡兩人的眼力見。他拿出了點“枯山派大弟子”的模樣:“這幾日過了貪嗔癡,又試了慈悲劍,你們也吃了不少苦頭。見塵寺僻靜,正适合養傷,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闫清欣喜點頭,蘇肆則當即往榻上一倒:“終于能清淨會兒了,唉。”

尹辭笑笑,進入裏屋,把間隔的門關好。

“回來了?……嘶!”

時敬之龇牙咧嘴地處理着掌心燙傷。瞧見尹辭,他本想做出副風淡雲輕的模樣。誰料頭一擡手一抖,藥水灑得多了些,時掌門倒抽一口涼氣,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一雙手血肉模糊,活動起來不是很方便,空氣裏彌漫着燙傷特有的腥氣。尹辭直接拖了個凳子,在時敬之身邊坐定:“手。”

“我快包好了。”

“重來,別小看手傷。對敵時一個小偏差,足夠要你的命。”

時敬之猶豫了會兒,老實地攤開雙手。他的十指修長有力,可惜上面滿是潰爛的燙傷,乍一看甚是駭人。

尹辭搖搖頭:“這樣就算落不下病根,也會留疤。要留了亂七八糟的疤,将來……”

“‘将來不讨小姑娘喜歡’?”循着碎片中的記憶,時敬之脫口而出。

不知是不是時敬之的錯覺,他這句話出口,尹辭的目光柔和了幾分。

他恢複了那副軟硬不吃的模樣,語帶調笑:“我本想說‘将來握旗子容易滑’。師尊只要不短命,哪怕兩只手長出毛來,也會有姑娘喜歡的。”

一邊說,尹辭一邊小心挑開傷口,動作不輕不重,藥上得恰到好處。

時敬之雙手不動:“我看世間衆人來來去去,心裏只放得下寥寥數人。我本就不擅長這些,貪多嚼不爛,能讓阿辭喜歡就夠了。”

“‘貪多嚼不爛’?那師尊可小心噎着。”

尹辭好笑道,将上好藥的傷口細細包起。

“……成了,這兩天別亂動彈,筷子也別用了。我會做些勺子吃的飯食,你不如先睡個午覺,養養神。”

時敬之有些失落:“真不玩沙盤了?”

“嗯,畢竟某人不聽勸。”

“可你玩沙盤的時候很專注,我從未見你那麽開心。”

尹辭心一軟,松了點口:“等你手好再說。”

時敬之到底沒去午睡,他趴在桌前,滿臉沉思。尹辭窮極無聊,倚在窗邊看景——許是先前時敬之說景的影響,到了新地方,他也不由地賞起景來。

如今一看,窗外景色甚好。光灑奇石,風搖修竹,的确讓人靜心。

“為師想到個絕妙的主意。”半晌,時敬之突然挺直腰。“阿辭,闫清的底子是我派最差的,你我又不好直接教他。咱倆剛好有空,做本适合他的假秘籍吧。到時就說是覺非大師送的,讓蘇肆幫他練。”

尹辭:“……”

尹辭:“我不是讓你去床上午睡嗎?”怎麽大白天說夢話。

時敬之索性站起來:“我沒開玩笑。功法本身雖有高低,也要與人天性相合。”

“蘇肆陰狠多慮,天生雙手神力,練赤勾教的赤螭手再合适不過。可要讓闫清來學,按他那老實性子,只能學出個狗刨。阿辭你沒內力,外功出神入化,也正适合繁雜奇詭的掃骨劍。闫清拿着慈悲劍,就算硬練,也只能練出刮痧劍法。”

“江湖盛傳的那幾本秘籍,頂多适合的人多些、效果好些。你肯定也明白,那樣的功法養不出真正的頂尖高手。”

尹辭:“……師尊,你還記得麽?闫清只是枯山派下仆。”

時敬之面色嚴肅:“空石大師一代高僧,總不能讓他的劍丢人。沙盤對戰是對戰,磨招對戰也是對戰。如此一來,我們還能繼續過招。”

懂了,闫清是那慈悲劍附贈的,而這個人只想繼續玩下去。

尹辭思前想後,只覺得自己八成也有了毛病,竟覺得時敬之的提議的确有趣。他把這匪夷所思的念頭甩開,無奈道:“師尊大可不必如此。先前你讓我有空教教他,我直接教他就行。”

“我說過嗎?那就當我沒說過。阿辭的實力多深厚,我一個人知道就好。”

“……”

也行吧,尹辭想。他活了幾百年,确實還沒做過這種胡鬧的事。

師徒兩人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兩個下仆支開,又向和尚讨了舊紙陳墨、破布爛線。

濯經會正開着,不少舊經書還要修補,東西一點不缺。大師們心善,盡管頂了滿腦袋問號,還是将時敬之的要求一一滿足了。

“就叫‘白玉青刀’,反正阿辭你有掃骨劍法。”時敬之提起筆,慷慨道。“不對,慈悲劍是劍,那就叫‘白玉青劍’……”

此人對豆腐白菜的執念讓人心驚,尹辭揉揉額角:“今晚我給你煮翡翠白玉羹,你換個名字吧。”

“也是,四個字還是有點長,那白青劍?玉青劍?”

“‘玉磬劍’如何?人道‘執玉槌,用擊磬,聲聞三千世界’,總配得上那劍了。”

時敬之燦爛一笑,下筆如飛:“就這個。”

“玉磬劍法”四字落上紙面,筆力千鈞。

随即,兩人空出內室空間,原地琢磨起內容。尹辭拎了個撣子當巨劍,時敬之在胳膊上綁了根紙卷當兵器,兩人像模像樣地磨起招來。

時敬之一直沒有停止過練習。數日下去,他的動作尚不夠純熟,但慢動作試招綽綽有餘。兩個人踏着午後碎光,你來我往,如同某種文雅的舞蹈。

時敬之輕快轉身:“步法理論就那麽幾大類,石劍太重,比起輕巧類,還是穩妥的模子好些。”

“是,不過闫清步子不小,不夠靈活……此處要調整。”尹辭順勢扶住他的背,往上一撐,捉了一手涼滑長發。

日落漸近,步法初定。

兩人不再旋身探步,改為劍勢相交。

“不行,你剛才那下太複雜了。闫清腦袋直,大開大合點的更好。來,我再進攻一次,你防防看?”時敬之殺氣騰騰地揮舞紙卷,“下面我用青女劍。”

哧啦。

火光一閃,黑煙四散。時敬之太過投入,紙卷一端應聲燃起陽火。他連忙将它抖下胳膊,靴底猛踩,險些燒黑袖子。

見他手忙腳亂滅火,事後悻悻重綁紙卷,尹辭失笑出聲。

“大巧不工,重劍劍式确實不需太多。不過此劍問心,劍法太依托劍,容易成執。唔,我再想想。”

“鄭奉刀算我手下敗将,但他有一招甚是玄妙。來阿辭,我比劃給你看,說不定有些啓發……啧,你先等等,我把紙卷綁長點。”

明月初升,雛形已成。

“剛才那式有點瑕疵。”

“哦?師尊倒是敢說。”

“瑕疵就是瑕疵,只談理論,我可不會輸你。瞧好了阿辭,為師定在十招內破你這一式。慈悲劍可不是真撣子,寬得很呢。”

“十招便十招。”

衣擺交錯,步履如風。兩人毫無殺意地纏鬥在一起,紙張碰羽毛,竟也碰出了厚重的氣勢。時敬之輸了閱歷,理論沒能抵過實戰。第九招時,尹辭頗為無恥地來了個反手,時敬之腳步一錯,整個人朝後倒去。

尹辭袖子一卷手一勾,整個人晃去時敬之身邊,将搖搖欲墜的師父扶住:“認輸了?”

時敬之拂開垂到眼前的發絲,春風滿面:“這招太陰險,入不得玉磬劍法,你才輸了。”

“言語游戲可上不得沙場,你我不如再來一次。”

“當然。”

星起月落,精雕細琢。

兩人酣戰半日一宿,共摸索出三招劍式。直到東方發白,尹辭才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勁——

他到底還是着了時敬之的道,對戰磨招實在有意思得緊,他一時入迷,不知陪此人荒唐了多少時辰。

時敬之把最後一張“秘籍”晾好,縫成冊子。他邊用內力烘烤假秘籍,一邊斜着尹辭,目光中的得意很是明顯。

“阿辭玩得可開心?”

“言行不一,當罰。師尊,明日你我一起吃寺內早膳。”

時敬之的笑容瞬間垮了,他攥緊薄薄的秘籍,發出一聲悲鳴:“……我今晚都沒吃上飯!”

“誰叫師尊如此投入呢?”

“哪兒的話,彼此彼此。”

兩人唇槍舌劍好一會兒,末了不由地相視而笑。

終于,晨光熹微。

時敬之在寅時照常醒來,發現身上橫了根撣子。他打了個噴嚏,手壓上尹辭的頭發,安心地睡起了回籠覺。

兩個人最終誰也沒能按時起床,師徒倆衣服也沒換,在床上倒得橫七豎八。

可惜安寧的時光終究沒能長久。

上午,時敬之、尹辭兩人被覺會領着,面見覺非方丈。

“拜帖我寫好了,和空石師叔祖的記錄放在一起。濯經會期間,我寺實在不方便留客。”

“用完午膳,知行會燃一根佛心香,送諸位離開——佛心香解佛心陣、安貪嗔癡,各位無需擔心,正常下山便好。”

覺非方丈指指那個“色即是空”的年輕和尚。

“另有太衡密信一封,由太衡施仲雨托覺會帶上山來。她在信中說,時掌門曾在鬼墓前與她約定,由本寺做公證,交換寶圖拓片。”

覺非嘆了口氣。

“見塵寺本不願摻和此事,奈何太衡與我寺交好,時掌門于我寺有恩。你們趁早拿到視肉,結了這場禍事,也算功德一件。”

尹辭有些意外地看向時敬之。

還在鬼墓時,此人就留了這樣一手麽?

太衡派清正,見塵寺守諾。枯山派願意換,太衡能兵不血刃地取得兩份寶圖。就算枯山派反悔,太衡也不會有損失,施仲雨自是不會拒絕。

時敬之此舉,似是想要掌握交換的主動權。

只是枯山派獨有兩顆寶圖佛珠,一朝換出去,就失了唯一的優勢。現今知道另有“鑰匙”,時敬之想借太衡之力尋“鎖”,倒還可以理解……

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緒,時敬之側過頭,無聲笑道:【閻不渡怎可能安排“湊齊寶圖即得視肉”這種便宜事,線索肯定不止一條。不如先和太衡約好,找個有利的時機交易便是。】

尹辭:“……”他差點忘了,此人與閻魔頭是當之無愧的同類。

“阿彌陀佛。”

覺非方丈稍稍提高聲音。

“除此之外,還有最後一事。太衡為謝本寺保管寶圖,特地送了沉心丹一顆。此物安心定神,為太衡之寶,老衲不想借外物,特此轉贈時掌門……我寺《無木經》之緣,也算有個了結。”

“多謝方丈大師。”

時敬之接過準備好的包裹,回了一禮。

“給太衡的寶圖拓片,我會在離開前奉上。晚輩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我叫人中午送些好菜。”覺非笑道,“對了,拿上這佛心香,你們先……”

覺非和尚剛從小桌內翻出佛心香,話語陡然停住。屋內仍是陽光燦爛,綠意盎然,卻多了幾分不祥的冷意。

覺非方丈的皮膚漸紅,凸出根根青筋。

緊接着,那渾厚的內力驟然爆發。它失控地掃過四周,祥和安寧的房間霎時一片狼藉。

“師兄!”覺會厲聲喝道。知行和尚站在原地,驚得一動不敢動。

覺非方丈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消失,一張圓臉扭曲變形,像是發現了極駭人的事。他一手撐住榻邊,喘聲粗重如牛,沒了自在彌勒相。

“不對……你們……快走。”覺非和尚凸起一雙眼,直直看向時敬之,斷斷續續道。“覺會……別過來……”

時敬之沒走,他剛想上前把脈,便被尹辭攔在原地。

“阿辭?!”

“別過去。”尹辭直直盯住覺非。“信我,別過去。”

電光石火間,他不止攔了時敬之,甚至冷酷地抽了時敬之的旗,将榻前的覺會狠狠拂開。覺會和尚心急如焚,沒有防備,徑直砸上遠處的牆壁。

覺非這才露出一絲微笑。

他使出最後的力氣,端坐在塌邊,合上雙眼。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覺會、知行……老衲今日之事,與枯山派……沒有任何關……”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覺非方丈身上,瞬起金火。火焰洶湧間,覺非端坐如鐘,一動不動,不見掙紮與慘叫。

那陽火與時敬之的陽火同出一轍,熾盛精純,水土難救,久燃不滅。

作者有話要說:

執玉槌,用擊磬,聲聞三千世界。出自《祇園圖經》。

這卷結束啦~(;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