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問心

第62章 問心

覺非方丈給了枯山派一行人最大的禮遇。他長籲短嘆地下了榻, 竟是要親自帶路。

胖和尚裹了裹僧袍,把一身顫悠悠的肉兜住。随後他轉向閉眼裝瞎的闫清:“閻家小子,你也甭閉眼了。外面景色大好, 不看可惜。”

闫清睜開鬼眼, 一臉難以置信。

覺非方丈又一通大笑:“阿彌陀佛, 我寺與太衡向來交好。你那施前輩知道枯山派要上山,還特地送了信,請我不要太為難你——畢竟哪怕在我寺,空石師叔祖的慧根也高得罕見。要不是他被閻不渡殺了, 見塵寺史上最年輕的住持非他莫屬。”

闫清怔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蘇肆緊張地斜着覺非, 後背繃得死緊, 看着蓄勢待發。

然而覺非方丈只是晃晃悠悠走近,拍了拍闫清的肩膀。

“俗話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閻不渡既然能攜石劍上山,這份因緣也算了了。待會兒你就這樣出去, 哪個和尚犯了嗔戒,老衲就把他扔進佛心陣反省。”

說罷,他還朝闫清擠擠眼。

“當初小鎮子的小毛孩,也長這麽大了。怎樣,我教你的杏核還玩着麽?”

蘇肆:“當初是你這老禿……大師教他嗎?”

“阿彌陀佛, 老衲沒有黏在回蓮山上。每過個十幾二十年,老衲還是會下山游歷的。”

闫清靜靜地立了會兒, 給覺非行了個認真的禮:“晚輩多謝方丈大師關照。”

“小事,小事。”覺非搖搖手, 又笑眯眯地轉向時敬之和尹辭。“兩位也不用遮臉哈, 務必擡頭挺胸。等我拎根棒子,嗔戒就算了, 待會兒要哪個小兔崽子敢犯色戒……哼哼。”

時敬之、尹辭:“……”

濯經會在院中舉行。佛幡飄飄,經書晾于冬日暖陽之下,又以藥煙慢薰,整個見塵寺飄蕩着安心寧神的苦澀香氣。

清風拂過,經書紙頁沙沙作響,自有一番玄妙滋味。

覺非領着一行人大大咧咧穿過院內,還特地圍着院子溜達了幾圈。

事實證明,見塵寺僧人的定力相當過關。大部分人看向師徒倆的目光只是欣賞,僅有幾個年輕僧人避開目光,兀自念經,無一人逾矩。

比起美色,閻家鬼眼的殺傷力更強——有兩個和尚到底沒忍住,沖闫清怒目而視。随後被覺非拎小雞似的提溜起來,丢出濯經院:“去去去,到嗔主山頭打坐去。四個時辰啊,少一點都不行。”

直到滿院子和尚眼觀鼻鼻觀心,把枯山派當成四個盆景,覺非這才滿意地合十,帶衆人走向塔林。

陽光和煦,天朗氣清。塔林雖是衆僧埋骨之地,卻一派平寧,不見半點陰森之氣。

麻杆似的覺會和尚正等在塔林前,還領了那個動辄“色即是空”的年輕僧人。見到尹辭,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嚴肅。

“別在意啊各位,我這師弟就是愛操心。地宮裏除了石劍,其他寶貝也不少……貴派師徒倆,分開還勉強湊合。要是協力,老衲定然不是對手。”

覺非方丈看了尹辭一眼,話語坦坦蕩蕩。

“阿彌陀佛,就當給老衲個面子,無視我這師弟吧。”

覺非臉圓褶子少,覺會一張臉皺得苦楚。就算他年齡輩分都比覺非小,也怎麽看都和“師弟”一詞不太搭。

聽了覺非的話,皺巴巴的覺會和尚跟着低頭,見了個禮。

枯山派衆人本來就沒存什麽歪心思,時敬之敞亮地還了個禮。進入地宮時,為表友好,他特地請覺會和尚跟在衆人身後。

到了地方,覺非以厚重至極的佛家真氣擊門,地宮石門緩緩敞開。

見塵寺的地宮寬敞幹淨,內部沒有腐朽的味道,反而清涼通風,還燃了清淡的佛香。裝有僧人屍骨的陶缸樣式大氣,排得整整齊齊,顯出些莊嚴之意。

地宮最內側燃着長明燈,諸位高僧生前用的法器擺在石臺之上,各個不染塵埃,沉睡般靜谧。

空石的石劍被放在最中央,斜倚着牆壁。

百年時光并未在劍身留下痕跡,它還是那心境中的模樣。石劍樣式古樸,通體青灰,邊沿未開刃。湊近細看,能看到劍身上雕刻的細密法言。

單看石劍外貌,衆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時敬之臉上的輕松逐漸消失,他擰起眉頭,仔細查看了一遍劍身,臉色微微發苦。

“麻煩了。”他沖尹辭低語,“以閻不渡的惡意程度,八成要使些陰毒手段,才能找到線索。”

尹辭沉靜點頭。時敬之的言下之意很明顯——看閻魔頭的慣常手法,無論那人設下的“解法”為何,必然不是能在佛門淨地試的。

若不想在各位大師墳頭亂來,把見塵寺往死裏得罪。他們必須想辦法帶走它。

“此劍名為‘慈悲’,由幕炎石制成,是空石師叔祖徒手做的。這法言,也是他親自刻上去的。”

覺非斂了笑意,圓臉上多了幾分敬重。

“諸位或許聽說過,幕炎石是這世上最硬的石頭,本就沉重無比,切削不易。除了師叔祖,沒人用它做武器……行了,你們随便瞧吧。就算想要弄壞這劍,也要幾分本事。”

時敬之:“方丈大師提得動麽?”

“如今提是提得動,但老衲體型在這,提起來也用不得勁。無緣,無緣啊。”覺非可惜地拍拍肚皮。

時敬之吸了口氣:“好的,蘇肆,你去試試吧。”

蘇肆:“哦。”

下一刻,蘇肆才回過神:“等等,為什麽我先?”

時敬之一臉嚴肅:“先兵後禮,先重後輕。說不定石劍看完你的執,對我們都會客氣點。”

蘇肆:“……”

蘇肆看起來很想大叫“閻不渡都可以,憑什麽我不行”。考慮到覺非方丈在一邊看着,他還是把這話咽了回去,只是吸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抓劍。

他因為一個執念反複逃了十年,論“執”,他或許是最過分的那個。

石劍顯然同意他的看法。

蘇肆剛抓住劍柄,便嗷地慘叫一聲。輝光閃過,他竟然被直直擊飛了兩三丈。

石臺之上,劍身氣勢霎時威嚴幾分。若不是它沒長胳膊腿,光看這氣勢,它仿佛下一刻就要走下臺子,撸袖子暴揍蘇肆。

覺非方丈驚嘆:“阿彌陀佛,小施主厲害啊。”

尹辭:“……”空石之後,陰陽怪氣成了見塵寺的優良傳統嗎?

不過時敬之的推斷沒錯,蘇肆執念遠重于普通人,确實拿不起大劍。

蘇肆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漂亮的臉有些扭曲。他攥緊自己的剔肉刀,咬牙切齒:“啧,反正我有自己的刀。”

尹辭嘆了口氣,掃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的覺會:“下一個我來吧。”

有蘇肆在前,時敬之在後。就算石劍對他的反應過分,也不會顯得太引人注目。

……他不引貪嗔癡,說不定“我執”也沒那麽重。

尹辭平心靜氣,放空思緒,随即上前幾步,握住劍柄。

這回石劍的反應倒沒有那般鋒芒畢露。它沒有将尹辭彈飛,只是劍柄觸手冰寒無比,猶如千年陳冰。尹辭毫不懷疑,若是他就這樣握下去,不消片刻,他的手掌就會被嚴重凍傷。

石劍在強烈地拒絕他。

松開手前,尹辭不死心地拔了拔。果然,石劍重如千鈞,紋絲不動。

果然不能寄望于僥幸。自己的“執”并非蘇肆那般張揚,也算得上百年死執,到底無法蒙混過關。

“提不動,看來我的覺悟也不到家。”尹辭握緊拳頭,藏起凍傷,臉上不見半點異色。

覺非方丈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輪到晚輩了。”

時敬之把藥到病除旗交給尹辭,面色凝重地搓了搓手。至此兩人未試,兩人失敗,情況不容樂觀。要是此路不通,他們須得絞盡腦汁另尋他法,與見塵寺細細周旋。

……換言之,他們又要浪費大量不必要的時間。

時敬之屏住呼吸,小心地握向劍柄,像是要觸摸一只熟睡的猛獸。

然而指尖剛觸到劍柄,時敬之當即嘔出一大口黑血。禁制的光輝一閃而過,亮得每個人都能看清。

石劍問心,欲也是執。

時敬之咬緊牙關,額側凸起青筋,表情痛苦不已。他硬是沒放開抓握劍柄的手,近乎自虐地堅持着。

漸漸的,他不止嘔出黑血,皮肉燒焦的氣味從劍柄處隐隐傳來。時敬之全身緊繃,漸漸內力全開,威壓如同天崩山傾,石劍卻仍未挪動分毫。

有那麽一刻,尹辭不知道貪主之訓是好事還是壞事——時敬之不複先前的混沌,他正清醒地控制欲.望,那欲求與決意凝成一線,此人的瘋狂反倒更上了一層樓。

半柱香過去,時敬之放出的壓迫感到了極限。

石劍之前,那人發帶崩裂,長發飛散,袍袖無風自動。時敬之的嘴唇還沾着黑紅污血,雙眼緊緊盯住劍柄,臉上不見分毫退意。

近乎愚蠢的堅持。

這回尹辭不打算笑他。

此時此刻,不知此人眼中的是石劍,還是那份不可撼動的天命呢?

時敬之握的無疑是自身生機。然而石劍無情。它宛如一面鏡子,把那一腔燃燒的意念盡數回返。

“小子,松手!”覺非笑容盡收,當場暴喝。

這一喝含了渾厚的真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時敬之雙眼一木,力道頓散。就在尹辭以為他要放開劍柄時,時敬之咬緊牙關,生生握了回去。

與此同時,石劍發出渾厚的嗡鳴,像極了寺內鳴鐘。時敬之氣勢壓迫下,它八風不動地倚在原處,還是不見半分移動。

尹辭頂住那氣勢,上前幾步,掌心輕輕覆在時敬之的手背上。

“師尊,夠了。”

他聲音裏少見的沒有戲谑,只有凝重。

“事已至此,我再陪你想辦法。還記得麽,凡事過猶不及。”

時敬之終于移開視線。他猶豫地望着尹辭,目光裏的痛苦逐漸沉澱,化為普通的失落。

他終于慢慢松開手,聲音沙啞:“……嗯,為師記得。”

“記得就好。”尹辭捏住他的手腕,時敬之的手掌被燙得潰爛一片,血肉模糊,看得他直皺眉。

見尹辭面色不虞,時敬之特地強調:“我記得留力,我們不是說好了,今晚繼續沙盤對戰……”

尹辭直接打斷道:“留力留得不夠,晚上沒沙盤。回去我給你上藥,師尊既然這麽敢忍,待會兒也要好好忍着。”

時敬之靜默片刻,有點不确定地開口:“你真的生氣了。”

“沒錯。”

“你因為我的事生氣了。”

尹辭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我第一次見你氣得這麽認真。”時敬之嚴肅而生澀地繼續,“你說得對,回去還能想辦法……我不會再這樣了。”

看着時敬之青白的臉色,尹辭到底沒能留住脾氣:“師尊還是先休息一天,好好考慮下自身的‘度’為好。”

“施主,時掌門由佛門法言所傷,還是讓我來吧。”看兩人旁若無人地說個沒完,覺會幹咳兩聲。

“勞煩大師。”尹辭這才放開手。

幾步外,覺非方丈不再是那副笑臉彌勒的模樣,他眉頭微皺,上下打量着時敬之。

時敬之順勢端坐在地上,覺會在他背後坐定,繼而屏氣凝神,幾股真氣擊進時敬之的穴道。後者又吐出好幾口黑血,金紙般的面色這才好轉了些。

半晌,覺非長嘆一聲:“時掌門,我寺的法言沒那麽好應付。法言是死物,沒有殺戒之說。方才就算尹施主不出手,老衲也得出手——你要執迷不悟下去,可就不止這點皮肉傷了。”

“是晚輩沒估量好。”時敬之擦擦嘴邊的血,轉頭看了眼尹辭,老實承認道。

“你要問老衲的兩件事裏,可有這仙門禁制一事?”

“是的。”

“等石劍一事了了,老衲可以幫你瞧瞧。行了,下一個。”這回不等時敬之出聲,覺非直接開了口。

闫清條件反射地退了一步:“晚輩就不用了。不說時前輩和尹前輩,阿四也比我強了太多。”

時敬之口氣平淡,明顯沒抱太大希望:“試一試總沒壞處,闫清,咱們派可就剩你了……白爺那小身板,怎麽想也扛不起劍。”

“這好歹是空石大師的劍,再怎麽說我也……”

“闫清,你可執于功名利祿、酒色財氣?你可執于前塵過往、愛恨情仇?”覺非方丈突然厲聲發問。

“晚輩——”

“答!”

“不執。”

“那麽你可執于生老病死、喜怒哀樂?”

“不執,但……”

“既然這也不執,那也不執。不責他人,嗔怒在己。你何不剜了那雙鬼眼,自此随波逐流?”

闫清的表情變了。他不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語氣沉了下來,像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生來帶着這雙眼,別無選擇。天命無罪,他人不喜是他人的事,我并未作惡,何苦自損自身?”

“不卑不亢,不錯。那老衲再問你,你為何而怒?”

闫清長長出了口氣,他快速掃了蘇肆一眼:“為‘無能為力’。”

“你不執于自身,不盲信衆生。就算犯了嗔,也是為他者所思所想。為何不試?”

覺非聲音裏的真氣越來越強,已有棒喝之意。

“剛說完天命無罪,又自認血脈肮髒,碰不得這劍了?”

闫清不言語了,他深深地看了覺非一眼,再次行了個認真的禮:“晚輩受教。”

話畢,沒等時敬之催促,闫清主動走去石臺前。

他呼吸急促,伸出的手有些抖。猶豫片刻後,他終歸是抓住了劍柄。與。熙。彖。對。

石劍安安靜靜地斜着,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衆人視線全聚在身上,闫清掌心出汗,手指有些發麻,好一會兒才使上力。

抓牢劍柄後,他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提。

“喀嚓”一聲輕響。

劍尖劃過石板地,聲音不大,也談不上動聽,但足以驚醒一段沉睡的因果——它漫過百年時光,于此刻再次運轉。

縫隙中隐藏多年的細塵揚起,空氣中多了一絲澀味。

闫清哪想到真能提動,瞬時吓了一大跳,手也打了滑。石劍一斜,結結實實砸上他的腳背。

闫清當場痛叫一聲,疼得差點掉淚。

覺非愣了愣,随即朗聲大笑:“你小子,就算不受法言束縛,那好歹是把石劍。你拿提尋常重物的力氣去提,可不是要滑麽?”

闫清被現實砸得有點懵:“我……”

“老衲前些天托老友蔔了一卦,曉得此行必有有緣人,不曾想到是你……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覺非笑夠了,合十道了聲佛號。

“時掌門,帶慈悲劍走吧。外頭不太平,老衲可不想留個視肉線索在寺內。”

覺會也跟着松了口氣:“阿彌陀佛。”

只有那年輕和尚目瞪口呆,他看了會兒闫清的鬼眼,又看了會兒石劍:“師父,那怎麽說也是空石大師的……”

覺會啪地拍了下徒弟後腦勺,加重語氣:“阿彌陀佛——”

年輕和尚委委屈屈地合十,嘴裏還嘀咕:“說不定他就撥動了那麽一下。”

“啪!”“哎喲!”

覺非恢複了來時的笑容滿面:“悠着點吧師弟,別把孩子打傻了。說說也好,省得闫小友安心不下——剛才那下要只是僥幸,闫小友那只腳早成肉泥了。現在看來只是有點骨裂,小事,小事啊。”

闫清:“……”

這位方丈無疑是安慰人的奇才,闫清被安慰得險些魂飛魄散。他苦悶地抽出腳,發現腳背已經腫了。

另一邊,确定石劍到手,時敬之整個人軟了下去,他舒緩地長出一口氣:“闫清,幹得好,本月月錢翻倍。”

蘇肆則呆呆地看着闫清,眉眼不見興奮:“……三子,我說過,你不用操心這些的。”

“不操心不行。”

闫清盯着傷腳,并未看向蘇肆。

“每次遇到險況,都要好心人拉我一把。小時候是這樣,太衡是這樣,枯山派還是這樣。我不想繼續了。再說我好歹算閻不渡的後代,怎麽着也不會毫無習武天分……吧?”

說到後面,他又不确定起來。

覺非方丈圓臉一皺:“施主,你是看不起我寺的慈悲劍嗎?”

闫清瞬間把腦袋搖成撥浪鼓:“不敢,不敢。”

他像是下了決心,又定了定神,一把提起石劍。可惜腳上有傷,闫清沒法像空石那樣潇灑着背劍離開,他只能委屈它當拐棍,一瘸一拐地離開地宮。

這回進了寺內濯經院,和尚們的表情分外精彩。覺非方丈笑眯眯地連拽連扔,足足一打和尚被遣去嗔主門口打坐。

收拾了一通門人,覺非方丈神清氣爽。等到了房間,他又連喝三碗素酒:“哈,過瘾!”

覺會無奈地搖搖頭:“阿彌陀佛。”

“時掌門和闫小友有傷在身,老衲長話短說。時掌門的禁制是宓山宗的手法,施術者至少長老以上。”

“此術過于複雜,老衲無能為力。它關乎神智,解術是極精細的活計,稍有不慎,輕則癡傻、重則喪命——你們要是不急着找視肉,老衲勸你們先去宓山宗。”

蘇肆眉毛一皺:“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覺非方丈打了個酒嗝:“小友此言差矣。宓山宗門人分散各處,專注冶學,通常不染世間情仇。我有個師兄癡心術法,特地還了俗,拜入宓山宗門下……今兒我給你們寫個拜帖,你們拿着,他多半還是願意見見你們的。”

方丈看着心情不錯,又給自己斟了一碗酒。

時敬之:“為何大師要我們先去宓山宗?”

“施主的禁制已被驚動,只會越來越難纏——到時就算頭痛到發狂,喪失行走能力,也不算罕事。”

“……”時敬之剛輕松下來的表情又繃了回去。

倒是尹辭沉穩地點點頭:“多謝大師指點。”

“你們先回去處理傷口、好好休息。其餘還有些瑣事,明兒再說。哦對,尹小友留步。身為徒弟,你得照顧時掌門吧?關于那禁制的應對之法,老衲得給你好好說道說道……哎喲,你們幾個傷病號就別強留了,趕緊回去。”

覺非胖手一通亂擺,覺會瞬間會意,将枯山派其餘三人往門外請。時敬之見尹辭一臉平和,這才磨磨蹭蹭出了門。

門關後,覺非方丈不見先前的懶散。他放下酒碗,坐得端端正正。

尹辭也不慌不亂,正襟危坐。

“佛心陣開後,我在各山山尖安排了隐僧。諸位的心魔,老衲都曉得。鬼墓裏的事,覺會也一五一十地說與我了。”

覺非的聲音沒了慈祥,嚴肅至極。

“阿彌陀佛,我不知施主什麽來歷。可施主的心魔,無疑是老衲所見最為駭人的,頗有傳聞中的入魔之相。”

尹辭直盯對方雙眼,緩聲應道:“大師作何打算?”

他仍然端坐原地,沒有放出半點敵意。武林各派,見塵寺是待人接物最為通透的,從不會莽莽撞撞喊打喊殺。覺非甚至幫他找了留下的借口,不像要為難自己。

草率地放出敵意,反倒會敗壞和尚們的印象。

果然,覺非方丈搖搖頭:“凡有魔相者,按理該入地牢,與衆生隔絕。只是施主這心魔頗為古怪,老衲一時看不好成因,不能妄下決斷……唉,說來慚愧,老衲還是功夫不到家啊。”

覺非一張圓臉,第一次露出些許落魄。

“老衲看不透施主的因果,只能以誠換誠,向施主讨個保證了。”

尹辭心下明了:“怪不得拜帖一事,方丈大師如此爽快。敢問大師要讨怎樣的保證?”

“空石師叔祖能讓閻不渡負石劍上山,想必是功德圓滿而圓寂,并非枉死。閻不渡殺人如麻,最後尚能放下我執。施主還年輕,自有緣分因果,總不至于救無可救。”

“但老衲一路看來,施主那一絲塵緣,全系在時掌門身上。時掌門體況不佳,禁制又傷身。施主須得向老衲保證——若時掌門不幸橫死,施主也要守住那一線塵緣,切莫殘害衆生。”

說到後面,覺非方丈又往話語裏加了真氣,一字比一字重。

尹辭微笑起來,笑意越來越濃。端的是人如玉笑如蘭,美則美矣,卻美得有些扭曲。

覺會拉下臉,剛想上前,便被覺非一個手勢止住。覺非方丈豎着一只胖手,沖尹辭皺眉道:“施主為何不答老衲?”

尹辭站起身來,笑意不減:“因為我答與不答,你們都會幫助時敬之。見塵寺的高僧,絕不會以無辜性命來要挾他人。”

這與其說是以誠換誠,不如說是試探。試探他是否願意順着臺階下,用善意回報善意,只可惜……

“我的善意,只能到‘不說謊’這步。大師,未必能做到的事,我無法向你保證。”

尹辭走向房門,語氣沉穩。

晚了。

覺非的請求,到底是晚了一步。倘若時敬之是個無聊庸人,甚至只是初遇時的樣子,他都來得及抽身事外、冷靜地履行承諾。

然而出世何難,入世何易。

那人生機燃燒得過于純粹,又主動褪去一層又一層防備。除了再一次飛蛾撲火,他似乎別無選擇。

二十四年前,自己被小啞巴留于世間,僥幸取得一絲清明,卻負了那孩子。如今他又許下同一個承諾,要是時敬之再在他面前“橫死”一回……

于他,瘋比死更容易,也更危險。

尹辭走到門口,停下腳步。

“事情要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記得為我造一間上好地牢,以幕炎石封死四周。自此與衆生隔絕,永不見天日……如此便好。”

覺非方丈啞然片刻,雙手合十:“為‘施主’?”

“為‘蒼生’。”

作者有話要說:

時掌門:萬幸萬幸,差點真讓白爺上了(×

尹魔頭:不怪閻不渡,和尚就是很麻煩——

說來要是闫清苦大仇深點,開着眼拿着劍去陵教踢館,想必很爽(……)

閻 不 渡 激 怒√

不過他要是苦大仇深,也就拿不起劍了。

————————————

今天有7k!7k!!!(又修成了7k2

順便昨天葷酒的說法又查了查,以前看科普說是肉釀的酒叫葷酒(确實有肥肉釀酒法),又查到一個說法是糧食釀的酒會沾因果,算葷酒……總之素酒應該就是果酒了,就當果酒吧!ε-(°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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