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仙軀
第67章 仙軀
弈都, 皇宮。
桌前燃了最好的燈,燭焰透亮無煙,照得桌前如同白晝。許璟行按按抽痛的額角, 放下手中折子。
比起浪浪蕩蕩的容王, 許璟行做了這麽些年皇帝, 眉目間多攢了不少老成持重。他的長相與容王許璟明有兩三分相似,五官卻比許璟明肅穆幾分,顯得更為英俊。
只是這份英俊,全被一臉煩憂遮了過去。
許璟行顴骨略高, 雙頰微微凹陷。他沒飲過仙酒,就算臉上沒多少老态, 頭上幾縷白發還是相當顯眼。他又總喜歡蹙着眉頭, 整個人透出些不茍言笑的老氣。
允朝盛世百年,現今仍未顯頹相。只是治大國若烹小鮮,許璟行自诩不是天縱之才, 光是維持“河清海晏、國泰民安”八個字,幾乎要用盡他的心力。
許璟行沒什麽野心,卻也不想當個渾渾噩噩的昏君。他在懲治貪官、澄清吏治上下足了功夫,誰知剛有點起色,邊境的爛事死灰複燃, 許璟行的頭都要煩炸了。
“幾個月前才換了新王,那羅鸠那幫人就跟瘋了一樣到處咬。蠻夷就是蠻夷, 休養生息都不懂麽?”
許璟行重重一嘆。老太監盧福連忙湊上前,給皇帝按肩。
“皇上, 那羅鸠那幫蠻子, 不是前些年才鬧過事嗎?上一回劉将軍率軍大敗那羅鸠精銳,折了他們好幾個大将——”
“行了, 咱倆都知道,劉将軍沒那個本事。”
盧福瞬間換了口風:“皇上不是遣人注意着那人麽,若着實難辦,教閱水閣幫忙遞個信,他也不敢拒絕。”
“不敢?他有什麽不敢的。”許璟行苦笑,“先前時敬之願以沙盤千裏代戰,不過是閑得無聊。那孽障就沒把我放在眼裏過。”
他說歸說,言語裏沒有容王那樣的懼意,只有淡淡的厭惡。
“皇上當初何苦放他走呢?”
盧福小心翼翼道。
“此子不吉,皇上宅心仁厚,留他一條命,還好吃好喝伺候着,已是仁至義盡。要不是江友岳那厮橫插一腳,奴才以為……”
許璟行直接打斷了他:“宅心仁厚?”
他的口氣比起諷刺,更像在自嘲。
“非也,時敬之餘命不到一年,放他自己尋尋活路也好。尋到了,朕自有用處。尋不到,也算給了他一條出路——硬把那怪物留在身邊,把他逼急了,朕怕是哪日閉上眼,被他一掌打碎腦殼。”
盧福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吭聲。
“我本以為沒了時敬之,武将們也能多撐幾年太平。結果一個不成氣候的那羅鸠,就能把那群混賬耍得團團轉……江友岳可真是給朕推的一把好人才啊。”
盧福:“我聽人說,那羅鸠的新王被蠻夷稱為‘神降聖’。興許不是武将們少力,而是對面偶得神助。皇上切莫上火,小心氣着龍體……”
許璟行冷哼一聲:“最近你說話,倒越來越像江友岳了。哪個新王即位,不是那套神仙天助的說辭?蠻子誇張而已……哪怕妖異如時敬之,還不是一個腦袋一顆心,死了就是死了。”
“大允這些年的繁盛,靠的不是引仙會,是黎民百姓。‘神降聖’一事,我會遣人去查。江友岳舉薦不力,我也要問。”
“那時敬之……”
“先由他自己折騰,一個小小的枯山派,翻不出多少水花。”
兩個時辰後,國師府上。
“師父,盧福剛剛傳來消息。邊境連敗,許璟行仍無全力對付那羅鸠之意。”
江友岳坐在國師府的小神祠內,輕聲禀報。
這仍是帝屋神君的神祠樣式,卻沒有挂牌匾。神祠內燃了濃重的香,神臺前挂着不透明的紗帳。
聽到江友岳的話,紗帳內部傳來一陣低沉的咕哝聲。
“徒兒明白。”江友岳低下頭,“那羅鸠尚不足為懼,用它敲打許璟行,那人還能生出些危機感來。此事不能急于一時,只能看天意……”
又一陣模模糊糊的咕哝聲響起。
紗帳輕輕抖動起來,有什麽從帳內探出。江友岳端正地跪在蒲團上,略微垂下頭。
一只枯幹的巨手穿越紗帳,它擡起食指,指尖虛虛點了點江友岳的前額。
那只手太過巨大,幾乎能把江友岳的頭顱整個攥起來。手指又極細瘦,只有一層暗褐色的皮包覆手骨,動起來仿若蜘蛛的細足。
“……師父教導得是,徒兒謹記于心。”
半柱香後,江友岳微微弓下身。他沒有擡頭看那手的主人,語氣更恭敬了幾分。
“時敬之自有天命,徒兒不會助他尋找生路……‘仙軀’用完了?徒兒這就為您送來一具。”
話畢,江友岳沒有尋找下人。他整整衣衫,親自打開密道口,獨自進了神祠後的密室。
再出來時,他的背後多了個木拖車。
木拖車上橫着一具形似人屍的事物。它被寫滿血字的白布細密裹緊,白布上浸滿了未知液體,呈出淺淡的碧綠色。
那東西只有頸部沒有用布裹起,碗口大的豁口露在外面,斷口處擠滿了暗棕色的枯根。那些枯根毫無生氣地耷拉着,顏色像是腐壞的血。
好在這具無頭屍體并沒有散發腐臭,空氣中飄散着淡雅的草木清香。
那只巨手一把抓住咒布包裹的“仙軀”,緩緩收回紗帳。少頃,紗帳內傳來細密的咀嚼聲,聽着像牙齒嚼碎細骨。草木的清香味更濃,夜風拂過神祠的燭火,燭火卻沒有半分擺動。
自始至終,江友岳表情毫無波瀾,也沒有擡哪怕一次頭。
“在徒兒看來,師父才是配得上‘視肉’之人。”
出神祠前,他低嘆一聲,自言自語道。
“只可惜天意難違。”
同一時間。
枯山派師徒散盡金珠,于夜半返回客棧。哪想到兩個下仆壓根沒睡,在他們房內燃了足足三盞燈,雙眼通紅地等着。
周邊太亮,連白爺都沒能睡着。鵝妖在不大的客房內啪嗒啪嗒地亂走,以此宣洩憤怒。
師徒倆剛進門,就被逮了個正着。
“本掌門不是留書了嗎?你倆散完心,直接睡就行。”
時敬之打了個哈哈。
他們姑且算是去做正事,不知為何,他還是有種莫名的心虛。
“掌門,我有一事相求。”
闫清正襟危坐,雙手攥得緊緊的。
“蘇肆與我說清了,見塵寺一事傳出去,我派的路勢必不好走。”
“怎麽,你想要維護這把劍的名聲,就此退出麽?”時敬之提起眉梢,“我能理解——”
“不。無論是我這條命、我的舊友,還是這把慈悲劍,緣分都是枯山派給的。此時退出,與過河拆橋何異?”
闫清當即拒絕,語氣相當鄭重。
“我知道掌門不再收徒,我也無意逼迫掌門破例。只是尹前輩武功高超,若是可以,我想請尹前輩收我為徒。他日若我派陷于争鬥,在下也能出一份力。”
年輕人話語風血沸騰,目光裏滿是決意。可惜他的目标冷血冷情,說不給面子,就不給面子。
尹辭放好帷帽,悠然道:“我不收你。”
闫清:“……”
他的臉上沒有怨憤,只露出幾分乖巧的懇求,像是被掃地出門的幼犬。
“按覺非大師的‘緣法’來說,我教不了你。功法與人脾性相合,我與你不是一路人,只會把你教歪。你若真想成就一番大事,須得自己摸索才行。”
尹辭沒有半點猶豫,行走塵世多年,他最擅長的便是冷下心腸、斬斷塵緣。
他僅剩的那點人心,已然全用在眼下這份師徒關系上,實在騰不出力氣照顧第二個人了。再者,闫清是個正派人,與他們牽扯太深,只會左右為難、一事無成。
尹辭沖時敬之使了個眼色,後者瞬時了然。
“這是臨行前,覺非大師贈予我派的。”
時敬之又拿出慣例的親切,他雙手捧起那本薄薄的《玉磬劍法》,口中扯着謊話。
“他說這份功法正适合使巨劍者練習,要你好好修習。将來你若闖出名堂來,莫忘了見塵寺這份善緣。”
闫清愣在原地:“掌門……”
“你在太衡打了底子,太衡的基礎功法正适合你。我會傳你點修習內力的口訣,你要好好配上劍法修習,最快能在三年內趕上蘇肆。”
“秘籍中的要點,以蘇肆的水平,足夠給你解釋完備。我與阿辭還有別的事要做,就不插手此事了。”
蘇肆:“見塵寺秘籍貴重,掌門不怕我偷學?”
時敬之燦爛一笑:“就你那性子,能潛心使大劍?”
随即他站起來,沖尹辭擠擠眼:“闫清,蘇肆只能口頭教你。于是我們師徒提前看過了秘籍,記住了其中劍式。我們給你演示一遍,你且好好看着——阿辭,吊影劍借我,我把旗子給你。”
“師尊演示大劍就好。”
“吊影劍借我。”時敬之又抖抖手。
尹辭無奈地解下劍,丢給時敬之。他拿起藥到病除旗,将旗面卷了,就當大劍。
時敬之:“看好,這是攻式。第一式,‘絕渡逢舟’。”
時敬之劍如驟雨,隐隐有施仲雨的青女劍之勢。尹辭以旗杆回擊,動作果決幹脆、大開大合。其力千鈞,卻于剛強至盛、殺機盈滿之時轉為繞指柔,留下一片綿延生機。
“第二式,守式,‘今是昨非’。”
時敬之變招,以劍為刀,刀刀刁鑽惡毒,直取尹辭命門。後者以不變應萬變,一杆旗穩得如同雨中枯松。間或動一下,軌跡平緩沉穩,正卡在刀招薄弱之處,一根竹竿被使成了銅牆鐵壁。
“第三式。”
時敬之聲音輕了不少。
“末式,金石為開。”
“等等,”尹辭皺起眉,“這招複雜,現在演示還太早。”
然而時敬之已然出手。
這回他用了內力,吊影劍裹挾着前所未有的殺氣迎面而來。尹辭心下嘆氣,以第三招應了——
旗杆一改之前的沉重态勢,被舞得輕盈如飄雪,又磅礴如名川。到了最末,剛正的劍路中,直迸發出一片溫厚悲憫,宛若風停雨止,萬籁俱寂。
這招一氣呵成,氣勢逼人,看着就極耗氣力。一套走完,吊影劍被果斷擊飛,深深嵌入牆壁。
闫清忘了呼吸,臉憋得通紅,眼睛眨也舍不得眨。
蘇肆則滿臉凝重:“這是對衆之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非末路不可用。”
然而這一回,沒人接他的話茬。
時敬之順勢握住旗杆,兀自湊到尹辭跟前。後者微微皺眉,面孔因為激戰浮出一層血色,看着沒那麽冰寒了。
“阿辭。”時敬之近乎耳語道,“你說你不适合教闫清,我怎麽覺得這招‘金石為開’,與你相當合适呢?”
此人雙眼發亮,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尹辭沒忍住,輕彈了下時敬之的鼻尖。
“空有架子罷了。”
尹辭應付自如。
“……師尊,你還是先把牆上的吊影劍拔.出來吧。天亮前修不好,可是要賠錢的。”
時敬之的笑容陡然消失,他嘶地抽了口涼氣:“闫清啊,待會兒記得修牆,就當此回的學費。”
而時敬之轉身之時,尹辭悄悄伸出手,從那人發間取下一根細羽。
看着像是麻雀羽毛,還帶有淺淡的妖氣……有意思,雀妖傳信麽?
不知時敬之有沒有借此查過自己。
說實話,尹辭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事。最初那段記憶似真似幻,缥缈得宛若水中月鏡中花。
不知道他這師父,究竟能查到哪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結果還是沒有寫到4k,差兩百字,可惡……我也要支棱起來!
大家小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