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擁抱

第70章 擁抱

次日清晨, 曲家別院外。

幾匹高大箭馬打着響鼻,一刻不停地踩着地面,皮膚在空氣中蒸出騰騰熱氣。

箭馬為各門派精細供養的馬妖, 比尋常馬匹大一倍, 耐力驚人。跑起來長鬃帶火, 比疾風還要快上數倍。端的是踏雪無痕,風馳電掣。

太衡的箭馬尤其高壯,不見一絲雜毛。

可惜不見時掌門夢想中的馬車軟墊小火爐,更別提旅途點心。

馬匹後懸浮着四個棺材似的法器。它們呈梭形, 末端牢牢固定在馬匹身上,每個剛好能躺一人有餘。

時掌門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臉色開始發青:“施姑娘, 這是?”

施仲雨:“此乃‘護身梭’。我派箭馬極快,馬車有些礙事。路上疾風如湍流,毫無防護的話極易窒息。我尚能以門派寶物防身, 只能委屈各位躺一陣了。”

時敬之:“……”

好消息,馬很快。壞消息,他們要化身馬屁股後的四個蠶繭。別說北國風光,連馬尾巴都沒的看。

見時敬之表情僵硬,施仲雨又補了句:“我派箭馬日夜不休, 我會親自駕馭。無需擔心,我以內力輔之, 到北地只需一日半。”

尹辭看到那四個密不透風的護身梭,緩緩皺起眉。護身梭上帶了換氣機關, 他們斷然不會悶死, 只是……

太衡着實實在,或許是考慮到視野有限, 匠人連個透光的縫隙都沒留。

尹辭眼皮跳了跳,一聲不吭。

半晌,他轉過身:“既然如此,我去煮些甜湯,路上好入口。”

望着尹辭的背影,時敬之臉上的震驚和委屈沒了去處,很快便褪去了。他望向施仲雨,迅速恢複往日的八面玲珑:“一日半?如此甚好,多謝施姑娘。”

他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我見這護身梭沉重,恐怕要拖慢箭馬的速度。我派行李不多,四個護身梭有些多,三個就夠了。”

施仲雨愣了愣:“這……”

護身梭預留了随身行李的空間,擠得下兩個人。可空間到底狹小,很少有人願意這般親密地與人近身。

“三個就夠了。”時敬之笑道,“說來慚愧,我也有些病症,須得旁人照顧,沒法一人待那麽久。”

說完,他還特地吐了一小口血。

闫清、蘇肆:“……”

時掌門睜眼說瞎話的技能可謂爐火純青,要不是他們知道事實,簡直要以為真有那麽回事兒。

可惜兩個年輕人臉皮薄,實在做不到掌門那般風淡雲輕地黏人。再者,為了讓馬匹拖動,闫清要全程抱着慈悲劍。蘇肆要真跟他貼一塊兒,怕是一日半走完,蘇肆也被慈悲劍揍個命在旦夕了。

不行,絕對不行。

兩人呲溜鑽進各自的護身梭,生怕時掌門效率優先,再省一個梭子的重量。

尹辭做完甜湯回來,見四個梭子變成了三個,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他沒說什麽,只是把甜湯分發出去,随即安安靜靜地進了護身梭。

梭子關好,微弱的破空聲自外部傳來。啓程後,果然與尹辭預想的相同,濃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蜂擁而至。

時敬之與他背靠背躺着,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兩人長發散作一處,纏綿不分,被背部的體溫浸得溫熱。

另一個人的存在如此明顯,面前的黑暗仿佛淡薄了幾分。

時敬之沒有解釋自己減少護身梭的緣由。他只是松散着身體,發出均勻放松的呼吸聲。

說實話,時敬之若沒有主動減少護身梭,尹辭不會特地吭聲。他早已忘了示弱的滋味,眼下又精神穩定,咬牙硬撐也不難。

尹辭本以為這将是為期一日半的酷刑。誰料時敬之往他身側一躺,把酷刑輕描淡寫地化作旅中休憩。

是了,佛心陣的心魔使他失明,他早起時又總是确認時敬之是否在身邊。自己露出過不少細微馬腳,被發現“懼黑”也不奇怪。

尹辭微閉着眼,第一百次感嘆起來便宜師父的腦袋。

時敬之要再笨一點,他反而更好應付。誰料此人簡直是貼人心窩的天才,他才點醒時敬之一分“人心”,這人便舉一反三,飛速領會了如何更巧妙地對人好。

壓迫感化為熨帖的暖流,力度卻依舊不減。

尹辭操縱不了、控制不得。哪怕拿出三百年的氣勢,也壓不牢時敬之一腔染滿紅塵的淩人朝氣。

尹辭簡直懷疑這小子生來就是克他的——他早練得心硬如鐵,就餘了一點柔軟縫隙,被此人逮住可勁兒鑽,搞得他不得不漏出一點人情味兒來。

自己尚如此,別提其他壽命正常的凡人。

時敬之原本就擅于看人,眼下更是如魚得水。他若是想,只要時間足夠,他幾乎能讨得任何人的喜歡。

想到這裏,一個念頭猶如冰錐,将尹辭滿腦子的溫軟想法生生劈散。

……就時敬之先前的表現來看,他并不懂得人與人之間所謂“真心相處”。若要做到這一點,時敬之身邊必定不能長期留人。

不說血親,連仆人、師長,都不能存留太久。時敬之就像一塊被丢進激流的石頭,沾不上名為眷戀的輕塵。

能做出此等事的人,必定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防什麽,也一開始就知道時敬之是“什麽”。既然提防到對三歲小兒下禁制,為什麽要留時敬之一條性命?如今又為什麽放他到處亂跑?

尹辭可不認為那是出于單純的“仁慈”。

時敬之顯然對自己的身世有一定了解,并且有所顧慮。他沒有帶着過往擅自纏上來,而是讓尹辭親自選擇“去他身邊”。

可惜,便宜師父自以為出了道岔路似的題,他能給出的答案卻只有一個。

希望此次破禁制之行,能讓他捉牢此人的狐貍尾巴。

尹辭翻了個身,靠得近了些。時敬之原本體溫就高,他鼻尖貼上對方的黑發,微眯起眼,被那股熱度烘得很是受用。

時敬之察覺到了尹辭的小動作,他笑着開口:“原來阿辭如此畏寒。”

尹辭坦蕩承認:“不錯。”

他得寸進尺,挨得更近了些。黑暗貼住他的雙眼,過去與現在混成一團。尹辭幾乎要伸出雙臂,摟住身前的熱源,可碰到屬于成年男人的腰身,尹辭又收回了手。

當初小啞巴小小的個頭,尹辭随随便便就能抱個嚴實。小啞巴愛極了趴在他胸口睡覺,口水橫斜,把尹辭的上好衣衫糊得發皺。

那孩子體溫也很高。尹辭将他護在懷裏,像是抱着一顆柔軟的太陽。那份溫度讓人舒心,尹辭也就默許了那個小崽子糟蹋衣服。

現今時敬之塊頭比他還要大些。幸虧此人沒長成虎背熊腰的壯漢,單摟個腰,尹辭還是摟得過來的。

可惜當年的小啞巴已經長大成人,兩人擠在這狹窄的空間裏,這動作有些輕浮了。

尹辭收回雙臂,另起話題:“說到‘畏’,我很早之前便想問了,師尊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裏,無論是小啞巴還是時敬之,膽子一直都很大。哪怕面對神佛,也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的氣勢。

可便宜師父睥天睨地,為人處世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實在讓尹辭百思不得其解。

時敬之整個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很怕。”

他相當嚴肅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見的異常之事,怕怕也無傷大雅。為師惜命嘛,總該多注意一下這種,咳,細節。”

尹辭好笑地盯着時敬之的後腦勺。

“而且我總覺得自己該怕。”時敬之嘟哝道,“你這麽一說,是有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聲音裏的輕松突然消失了,尹辭心中一凜——

時敬之平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身體也微微發抖。

“師尊?”

“唔。”時敬之恹恹地回道,“沒事,我睡、睡一會兒就好。”

尹辭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手腕,果然,時敬之心跳雜亂無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層汗,不似往日的發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發作。

“怎麽回事?”

“頭痛而已。傷不到性命,我有數。”時敬之有氣無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好說。阿辭,咱們還是睡吧,多存些體力。”

好好躺着,怎麽突然就發作了?

只是時敬之明顯不願說,尹辭只好動動身子,将人攬進懷裏。他掌心蓋住時敬之冰涼的後頸,另一只手按揉此人頭上的穴道。

時敬之半痛苦半解脫地呼出一口氣,将臉埋進尹辭胸口。

禁制之痛,猶如撕開未長好的傷疤。時敬之只覺得腦仁裏有千萬把錐子亂戳,戳得他腦子快要停止運轉。

覺非方丈不愧是一代大師,當即勸他去宓山宗。當初他要堅持找視肉,不知得吃多少苦頭。

自從貪蝶激活禁制,禁制的發作就變得毫無規律可循。一個詞語、一點氣味,在他還沒意識到它們與過去的關聯時,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有個賤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辭的手指溫暖有力,穴道也揉得準。時敬之得到了一點喘息的空間,鼻端埋入尹辭衣服的布料,又仔細嗅了嗅。

尹辭的氣味有些清苦,但不似藥味。他聞起來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的血腥,兩者混成一股陰森的暗香,讓人下意識想要遠離。

然而時敬之覺得這股味道安心至極,甚至讓他雙眼有些發酸。

頭更痛了。

一邊是頭部劇痛,一邊是體內經脈慣常的脹痛。兩者相疊,終于給他添了點垂死之人的模樣。時敬之緊閉雙眼,努力搜集腦海中紛亂的回憶碎片。

他的痛苦徹底驚動了尹辭,後者不容分說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憶了。”

可他想回憶。

雖然很痛,但時敬之總覺得指尖已經觸摸到了什麽。他早就習慣了病痛,他還不想停。

這大概算自傷,不過沒有傷口,尹辭就算因此發火,也不會氣得太厲害。時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繼續嗅着尹辭的氣味,一邊在腦海中深挖。

是啊,他為什麽那麽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間,那座火紅的楓林再次出現。時敬之剛想要深究,卻被腰上傳來的觸感驚得頭皮一炸。

尹辭空出一只手,摟緊了他的腰。

那點回憶幻影般散去,頭痛也輕了幾分。時敬之摸到對方攬住自己的手,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

他們并非第一次擁抱,但每一次擁抱都有理由。

保護、抑或是做戲,要不就是事态危急,求一點肌膚相貼的撫慰。

可是現在呢?

現在他們誰都不需要身體上的保護、也不需要做戲,更沒有危難環伺。尹辭的呼吸變快了幾分,顯然是生氣了。他抱過來的手也很緊,時敬之不敢用內力去拆。

身邊貼着另一個人,果然很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這回豈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的情緒讓他汗毛倒豎,後頸發麻。

“現在老實點。到了宓山宗,你愛怎麽想怎麽想。”尹辭沉聲道。“怎麽,合着頭疼我看不出輕重,你又要鑽牛角尖?”

“不鑽不鑽,下次不會了。”頭部餘痛還在,時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誰知這份緊貼的溫暖又觸碰了什麽,禁制在他腦子裏飛起一腳,時掌門嘴沒來得及閉上,嗷地叫了一嗓子。

尹辭:“……”

時敬之:“……”他冤枉,真的冤枉。

尹辭冷笑一聲,松開了摟在時敬之腰間的手。他也不顧什麽師徒禮儀,一只手撐住梭底,整個人半壓在時敬之身上,冰冷的氣勢自上而下湧着:“師尊的‘下次還敢’來得挺快啊。”

長發水流般垂下,發梢在時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涼滑的發絲拂過空氣,尹辭那股清冷的氣味更濃了幾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動,時敬之一時分不清這人是要救他還是慫恿他。

好處也有——黑暗放大了觸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無比鮮明。時敬之從未與人這樣緊貼過,他一半腦子鏽在半路,沒力氣喚起禁制。

“我想想,說話不算話,怎麽罰比較好呢?”

尹辭離得極近,聲音也很低,仿佛以聲音按了他的麻穴。

時敬之屏氣凝神,繃成一塊不知所措的棺材板。這回徒弟氣勢洶洶,他直覺不會是“沒有特制早飯吃”那麽簡單了。結果他提心吊膽地等了會兒,沒有等到下文,卻等來尹辭一陣顫抖。

……這人在憋笑。

“阿辭,你耍我?”時敬之還有點恍惚。

“至少師尊徹底分神了。”

時敬之氣不過,只是此人手段的确有效,他确實無話可說。

“睡吧。”尹辭從他身上挪開,又恢複了抱着時敬之的姿勢。

這回兩人面對面,禁制沒再鬧騰。時敬之就着這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慢慢合上了雙眼。

不知過去多久,護身梭突然一個急停。

他被尹辭緊抱在懷中,頭頸沒受到沖擊。梭子打開,天光灑下,冰涼的風混上雪沫,打得人一個激靈。

寒風吹散了那些浮動的思緒,兩人離開梭子,踩進綿軟的雪地。

中原剛有了一絲春意,北地仍是無盡寒風。箭馬不滿地打着響鼻,在雪上踩出一個個冒着熱氣的坑。地上雪殼極厚,像極了一個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陰雲密布,飄着細碎的雪。遠處群山連綿,萬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驅妖陣,箭馬不願朝前走了。”

施仲雨給自己加了個厚披風。一天一夜下來,饒是法寶護身,她的鼻頭和耳尖還是被寒風裹得發紅,眼底也多了一絲疲憊。

“翻過那座矮山,對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盤。”

闫清好奇道:“對面全是?我看過地圖,那邊大小快接近一個小國了。”

施仲雨對闫清态度依舊不錯:“是這樣沒錯。這裏是大允最北邊,正西是契陀國,正東便是那羅鸠。以山為界,那邊原本是有個叫蜜岚的小國。”

時敬之接着話茬解釋:“二百多年前,蜜岚國內部動.亂,大允趁機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術,其擁護者也癡迷陣法術法。蜜岚傾覆,這些人流落故土,這便是宓山宗的雛形。”

注意力一散開,頭痛悄然無蹤,他整個人又清爽起來。

蘇肆抱緊瑟瑟發抖的白爺:“那宓山宗不該恨透了大允嗎,怎麽還會和中原武林來往?”

“最後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複雜。

“她本為允朝公主,二八年華被嫁到蜜岚和親。歷經十年腥風血雨,爬到皇權頂峰。其人傾國傾城,神機妙算……也殘暴無道。”

“她把整個蜜岚國帶上巅峰,又從高處推下,攪得整個國家風雨飄搖。當時的皇帝瞄準這個空當,将蜜岚一舉攻破。蜜岚女王躍下冰川,薨于二十七歲。”

尹辭确實聽說過這件事。當初蜜岚已到風雨飄搖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羅鸠也不會放過這塊肥肉。

當時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許洛趕盡殺絕,血脈已斷。民衆也被折騰得只剩半口氣,成了一盤散沙,生不出多麽堅實的恨。

蜜岚國最後的輝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術上得見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給這倆小子補補課。還是當下的事情要緊。”

時敬之适時拐回話題,展開覺非方丈的信。

“過了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陳千帆陳前輩的住處。”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後再去。就當我尾随諸位,你們當不知情就好。”

她沒有動,表情有些酸澀。

時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時他便有這種感覺——雖然雙方合作,施仲雨卻始終與他們保持着一定距離。

哪怕發現枯山派多了兩個“新面孔”,她也沒有半點過問的意思。

忙也幫了,人情也賣了。若是放在以前,時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渾水。不過太衡此事時機蹊跷,加上施仲雨不願放棄垂死之人,他對她有一點感同身受的欣賞。

時敬之還是忍不住停住腳步,他剛想要細思猶豫,尹辭将他朝前輕輕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時敬之那點彷徨頓時散了:“時間不等人,戚掌門狀況危急,半日也寶貴。施姑娘,你若有難處,不妨先說出來聽聽。”

施仲雨面色複雜,顯然也有些猶豫:“無他,我的要求有些過分,恐怕會得罪宓山宗門人。大家都是有求而來,我不想牽連時掌門。”

時敬之沒有退避。

“我久聞太衡仁義,此次卻處處阻撓于你。若只是為了省些金銀,着實有點涼薄了。如今你又說可能沖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尋道老前輩的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施仲雨沉默地抱緊青女劍,仿佛只有那冷冰冰的死物能給她一點安心。

她就這樣靜立半晌,時敬之面上的執着不改,她終是嘆了口氣,再次開口。

“就在我們取回寶圖後幾日,戚掌門突然高熱不止、沉眠不醒。我派不乏名醫,可症狀太少,任誰都診不出個所以然。江湖動蕩,掌門重病的消息影響勢必不小,我派這才瞞了消息。”

“別看斷雲說了那些話,最開始,大家都盡心盡力。只是掌門的身體呈折馬之相,病情惡化得飛快。沒過幾日,就只能以湯藥吊命了。起初十幾日,沒人有異議。但大半個月過去……”

施仲雨一臉苦澀,欲言又止,最終換了話題。

“太衡正值多事之秋,而戚掌門經脈已然衰竭,難回往昔。就算他就此病愈,也當不了太衡掌門了。”

時敬之了然。

太衡的錢不是天上掉的。除了朝廷資助,它自己也有良田繁林、商鋪镖局。這些營生都要錢財支撐,不好為一人而動。

眼下戚掌門要麽藥湯吊命,于昏迷中慢慢喪命。要麽被勉強救回,作為廢人活個幾年。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銀砸出來。

久病床前尚無孝子。偌大個門派本就難以齊心,太衡真會為了一個單純的“義”字,不計損耗地救一個廢人麽?

“部分人想放棄,我卻帶着另一部分人傾盡全力,太衡內部吵得不可開交。眼看越來越亂,長老們才派斷雲與我相談。其實斷雲的考慮,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覺得太衡不該如此。”

施仲雨輕撫青女劍,垂下目光,語氣又輕了幾分。

“幾十年來,戚掌門為太衡耗盡心力,對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徹底沒救,我絕不會勉強。可明明還有希望,我們卻自顧自地決定放棄……哪個門派都可以放棄,唯有太衡不該如此。”

尹辭餘光一掃,果然,就枯山派內部,對此事的看法也無法統一——

闫清看着施仲雨,頗為感慨地點頭贊同。而蘇肆睜大眼睛,如同見了倔驢現場成精,滿眼難以置信。

施仲雨沒提太多派內之事,但尹辭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棄派占多數,“擾亂門派”、“婦人之仁”、“不識時務”的帽子,她腦袋上估計已經頂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幾日相見,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頂住那等壓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尋常才行。

見衆人久久沒有回應,施仲雨把劍一收,表情平靜了些。

“事情大概如此。我要請宓山宗救一個日薄西山的廢人,宓山宗門人心高氣傲,極可能認為我無理取鬧。”

時敬之大笑:“施姑娘多慮了,陳千帆陳前輩法號‘覺過’,曾是見塵寺僧人。別人便罷,見塵寺的高僧可不會在‘救人性命’一事上動怒。”

施仲雨表情變化幾番,最終停在“解脫”之上。

她沖時敬之抱了個拳:“時掌門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關照,我施仲雨牢記在心。”

接下來的路姑且算好走。

謝天謝地,宓山宗建于蜜岚國廢墟上,地廣人稀。除了驅妖陣,沒人布亂七八糟的陣法,也不見亂七八糟的妖怪。

唯一的危險,大概是埋在雪下的斷壁殘垣。深厚的雪殼之下,不知掩蓋了多少未知。只要稍不留意,絆個狗吃屎是小事,說不準會跟二百年前的凍屍來個面對面。

時掌門心不在焉,剛走幾步便絆了一跤,險些和個雪中人頭來次親密接觸。

那人頭不知經歷了什麽,整個青黑腫脹、扭曲變形,它五官都錯了位,一顆結冰的眼球脫出眼眶。

可憐時敬之正滿腦袋大事,突遭此難,三魂七魄登時炸飛一半,禁制也徹底陷入死寂。

回過神來時,他又整個人扒在了尹辭身上,後者正耐心地把他往下撕。

施仲雨早在鬼墓下見過這場面,此刻配合地移開眼,權當沒有看見。

經此一役,時敬之徹底打消了肉身犁雪、省點力氣的念頭。他憋足一口氣,輕功水平突然暴漲。整個人如履薄冰,無師自通了足尖踏雪一招。

好在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變故。按照覺非的指示,一行人在日落前到了目的地。

意外的,陳千帆的住所沒有任何仙氣,佛氣也不見分毫。

他挑了一間蜜岚貨鋪廢墟,将它改造成了住房。房子大歸大,外殼被補得奇形怪狀、不倫不類。建築上尚留有焦痕,不少漏洞還用妖皮塞着。周遭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孤寂的氣氛洶湧而來,漫上衆人腳背。

一個老婦率先發現了他們。

那老婦似是有些蜜岚血統。她白發微卷、鼻梁生得很高,眉眼膚色倒是全然的中原人模樣。雖然住處古怪,她的衣服卻很潔淨,破損處也細細繡了花朵。

“嚯呀。”她搓了搓手,允朝官話不怎麽标準,“你們來看陳夫子的?”

時敬之挪開傩面,禮貌地行了個禮:“敢問您是?”

“好小子,叫咱衛婆婆就成。”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衛婆婆眉開眼笑,整張臉的皺紋聚在了一起。

“陳夫子出去了,你們先進來坐坐吧。我炖了熱湯,你們跑這麽遠也不容易……呀,這是帶了禮嗎?大老遠的,這也太客氣了,要麽我晚上給你們燒上……”

她一眼瞧見了蘇肆懷裏的白爺。白爺肉觸角頓時繃起,整只鵝命也不要了,一個勁兒往蘇肆外袍裏鑽。

“禮在這。”闫清及時救場,遞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

考慮到宓山宗地處偏僻,商人往來不便。臨行前,曲斷雲幫他們備了些不算貴重,但相當實用的小玩意兒。

“客氣了,客氣了。這些我不懂,等陳夫子回來再說吧。”

衛婆婆笑容不改,絮絮叨叨地踏出步子,領衆人進了門。

房子是商鋪改的,前廳無比巨大。

左半個前廳都被灰黑石板占滿。石板約三指厚薄,立在地上,上面劃滿看不懂的符號。諸多石板圍着一張桌子,桌子上堆了搖搖欲墜的紙卷,以及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石板與桌子的間隙間,則全是一桶桶妖物幹屍。此地冰寒,室內也談不上暖和。妖物屍首散發出淡淡的腐朽味道,裹上冰寒的空氣,混成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味道。

右半個前廳卻整潔至極,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石板地面不見一絲灰塵,爐子裏生了溫暖的火。桌上蓋了漂亮的刺繡桌布,花瓶中甚至插了枯枝綁成的小花。

衛婆婆給他們挨個盛了湯:“陳夫子要做研究,每日黃昏都要出去捉妖。他這人最守時間,晚飯前會回來的。你們在這安心等,他這人話少,心不壞,準不會為難你們……”

闫清見不得老人家伺候自己,第一個站起身。結果桌子比他們想象的輕,整張桌子被他的動作帶得颠簸一下,一點湯濺上老婆婆的手套。

“老人家,對不住。我幫您打打下手吧,您……”

闫清道歉道了一半,說不下去了。

衛婆婆笑呵呵地摘下手套,露出一只手來——那只手上密密麻麻刻滿血紅色的紋路,法陣一層疊一層,看着讓人眼暈。

那紋路實在太過細密複雜,哪怕是尹辭,都沒能一眼看出個所以然。

老婆婆自己不以為意,她像是習以為常,利利索索地換了只新手套:“哎喲你們坐着就行,我這身子骨硬朗得很呢。陳夫子說了,在這地兒待着,就得多動彈動彈,舒筋活血。”

這回沒人敢随便動了。

闫清老老實實地坐回椅子,雙手放在大腿上。

衛婆婆自己也盛了碗湯,慢悠悠地喝:“沒事,不用顧忌陳夫子。你們先喝,這裏天寒,不喝就冷啦。”

尹辭率先端起湯,嘗了一口。湯的味道很柔和,沒有加奇怪的東西。就是沒有半點鹽味,不知道是不是這裏的特殊做法。

前有覺非方丈作保,後有尹辭率先嘗湯。衆人食不知味地喝下熱湯,繼續硬着頭皮等待。

終于,夕陽落下,門扉打開。

陳千帆背着一大筐血淋淋的妖屍,滿載而歸。

作者有話要說:

結果還差一千多字一萬,明天多寫點——

找回了一點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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