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禽畜
第71章 禽畜
陳千帆約莫六十歲左右。不知是喝過一點仙酒, 還是在宓山宗琢磨出了什麽術法,他須發皆白,但容貌不顯老, 身子也健壯得很, 沒有老人特有的幹瘦。
覺會和尚苦臉, 覺非方丈笑臉,這位曾經的“覺過和尚”面無表情,正好湊成一套。
不過他的五官比覺非、覺會都要出色,又套了宓山宗的清雅門服, 一身藍白疏離出塵。只是配上陳千帆過于硬朗的身子骨,半點仙氣都生不出來。
陳千帆把盛滿妖屍的筐一放, 在門口搓了搓鞋底的雪。
“小春, 來人了?”他語氣如人,淡得不見感情。
小春——衛婆婆立刻歡喜地站起來:“是呀,咱都五六年沒見客啦……啊, 夫子你擅蔔卦,肯定早就知道了。”
“嗯,覺非叫來的吧。傩面都摘了,我看看面相。”
室內只有時敬之與施仲雨露着臉,剩餘三人聞言也摘了傩面。陳千帆目光從衆人臉上掃過, 并未因時敬之和尹辭的容貌停留半分。
“……唔,也行。”
掃完每個人的臉, 陳千帆一面語焉不詳,一面解下挂在胸口的厚重記錄簿。最後, 他從腰上扯下個小布袋, 往屍筐旁一扔,幾片淡紅的花瓣掉落出來。
他就這樣自顧自地卸了全身負重, 毫不擺架子地走到桌邊,把記錄簿往桌上一拍。
時敬之順勢掃了眼。那記錄簿以妖皮做封面,紙張褐黃,邊緣翻着毛邊,顯然有些年頭。
“說吧,什麽事?”
坐穩後,陳千帆一口氣喝下小半碗湯,問得直截了當。
時敬之滿腹客氣話全爛在了肚子裏。
陳千帆顯然不打算拿出“待客”的态度,直奔主題得有點不近人情。他們被覺非指引而來,此人卻連覺非的近況也沒問一句。
雖然不用當面說謊,時敬之松了口氣,可陳千帆态度冷硬,看着不好對付。
見沒人說話,陳千帆翻起死魚眼:“都啞巴了?難不成各位千裏迢迢過來,只為蹭我家一頓飯?”
……是熟悉的見塵寺版陰陽怪氣。時敬之這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也直奔主題:“晚輩三歲前的記憶被人下了禁制,近日禁制被觸發,還望前輩幫忙解決一下。報酬可以商量,晚輩必定盡力而為。”
“哦,我還當多大事呢。”陳千帆擺擺手,“屁大的問題,吃完飯我給你瞧瞧。你呢?對,就是你,那個小丫頭——你跟他們不一路吧?”
施仲雨沒想到這麽快輪到自己,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行了個禮。
“我乃太衡施仲雨,此次前來拜……”
“別在這逼叨些沒用的,我對你叫啥沒興趣。”陳千帆頂着那張面癱臉,語氣滿是不耐煩。“什麽事,直接說。”
“掌門病危,無藥可解。”施仲雨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可帶了脈玉?”
“帶了。”
“那你這事更屁,排剛才那小子前面吧,吃完飯再說。”陳千帆唏哩呼嚕喝完湯,打了個滿足的嗝。“我吃好了,你們自便。小春,妖花我給你采回來了,你自己折騰。”
衛婆婆喜滋滋地應了:“嗳,還要湯不?”
陳千帆:“也行,再來一碗。”
尹辭抿了口沒放鹽的湯,微微蹙眉。
這陳千帆有點意思。
時敬之的禁制複雜,就算尹辭內力尚在,也不敢魯莽地破解。無論怎麽看,這都不算“屁大的問題”。陳千帆此人又不像托大,說不準有別的妙解。
一聽事情有解法,時敬之和施仲雨吃得飛快,恨不得連碗都一同塞進嘴巴。
飯後,施仲雨嘴都來不及抹,雙手送上脈玉。
脈玉溫軟,能記錄病人脈搏,維持七日左右。它算是遠程瞧病的輔助法器,就是貴得讓人咋舌,也就是太衡才能如此財大氣粗。
陳千帆按了會兒那塊脈玉。
“耍我麽?這脈象就是普通的體虛發熱,病人可還有其他症狀?”
本以為宓山宗能發現異常之處,一句話下來,施仲雨一腔期待涼了半截。
“就是連日高熱,其餘沒有了。數日高燒後,掌門出現了折馬之相——”
陳千帆眼皮擡了擡:“折馬之相?”
施仲雨頓覺失言:“‘折馬’是我派內部的說法。是說老人病重,難以救回的境況。我……”
陳千帆哼了聲,徑直打斷施仲雨,語調裏多了幾分興趣:“中原也有人發覺啊,不錯。折馬,折馬。這形容還挺貼切,我先前叫它‘天厭’,意思差不多。到底是折馬再難立,天厭無用人。”
陳千帆捋了捋半長不短的胡須,口中啧啧有聲。
“那邊的狐貍眼,你扛着個江湖郎中旗,怎麽說也幫人瞧過點病,應當有察覺吧?”
說這話時,陳千帆眼珠轉都沒轉。時敬之反應了會兒,才意識到陳千帆在招呼自己:“晚輩只看過幾個,不過确實稍有所感。”
“重傷惡疾像是有某個界限,不到,治起來事半功倍。過了,則如徒手止水,藥石難醫……可這不是正常情況嗎?”
尹辭也有類似的疑問。
輕症好治重病難纏,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也就太衡風雅,有閑心專門造詞形容。
陳千帆像是看出了兩人的疑慮:“先前我也當這事正常,然而此地地處三國之交,偶爾有些外族人登門求救——那羅鸠人與大允人類似,都有這麽個看不見摸不着的‘界限’。但很有趣,契陀人就不會如此。”
蘇肆忍不住插嘴:“或許是外族人體質不同。”
陳千帆白了蘇肆一眼:“這麽低級的原因,我會想不到?硬要說,也是契陀人與大允人體質更相近。那羅鸠人無論男女,一個個身高九尺,吃喝生活與大允沒半點相似,偏偏在這一點上像?”
蘇肆被他眼刀一紮,仿佛被瞧進了骨子,登時不敢吭聲了。
陳千帆收回視線:“我叫它‘天厭’,是因為它的特征很有意思——但凡觸發‘天厭’的傷患,都是注定成為累贅的。”
“拿沒有‘天厭’的契陀人來比較。同是雙腿骨折,大允人只需半月便能痊愈,契陀人則需兩三個月。但若是雙腿被虎狼咬去吃沒了,哪怕救治及時,大允人必死,契陀人卻有希望活下來。”
“人越老、越衰弱,越容易觸發‘天厭’。你們以為老人才會折馬,也算不奇怪。小丫頭,你那掌門……我想想,約莫七十左右,已然經脈盡傷,燒成一個廢人了吧?”
施仲雨心服口服:“是。”
随即她又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我家長期與西垅做香料生意,西垅人也沒有大允這樣的情況。上回有個西垅人在我家鋪子養骨傷,養了百日才好……當時我還以為是巧合,但仍覺得奇怪。”
所以她才格外在意“折馬之相”麽?
尹辭垂下目光。
太衡發現的“折馬”,即是陳千帆口中的“天厭”。
源仙村人的“仙緣”、流傳民間的“杜鵑劫”,即是尹辭自己取名的“妖材”。
他們似乎都隐約摸到了某些異常事物的邊角,卻因為信息零零星星,遲遲無法統一。
“這‘天厭’有些奇怪。”闫清突然嘟囔了一聲。
通常只有蘇肆管不住自己的嘴,少見闫清摻和這些怪異之事。尹辭轉過視線,沒放過這點異常:“怎麽怪了?”
一路下來,闫清對尹辭有些說不出的敬畏。見尹辭瞧過來,他連忙在板凳上坐直。
“沒什麽大事,我只是看見白爺,随便亂想了點。從前我幫人飼養禽畜,主人家的習慣也如此。”
闫清越說,底氣越小。
“禽畜小病小傷,要趕快幫忙治愈。但若治病麻煩,或者傷了根本,就趕緊殺來吃掉,不然只會白白浪費飼料。”
這個聯想不知該說是單純還是殘酷,闫清身邊的蘇肆也愣了一瞬:“三子,你……還真敢想。”
闫清連忙解釋:“真正的‘天厭’肯定不是這樣,大家都是普通地生老病死,沒聽說過誰被殺了吃肉,我就是順口一說。”
陳千帆倒是眼前一亮,又拿起那個有點年頭的記錄簿,唰唰唰記了起來。寫了足足一炷香,他才意識到自己晾了正事。
“既是觸發了‘天厭’,那好說。這兩日你随我出去,籌些材料,我給你做個擋災符。”
陳千帆鎮定地放下本子,打了個哈欠,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
“擋災符?”
“你把你家掌門的病症引到自己身上,替他擋災。你還年輕,不會輕易觸發‘天厭’。你家掌門病症驟輕,也能騙過老天,暫時解除‘天厭’的狀态。趁這個機會,趕緊查清你家掌門的毛病,這不就結了?”
施仲雨愣在原地:“前輩不開藥方?”
陳千帆面無表情:“藥方?病患這情況,可不像得了從未出現的奇症。他的症狀實在太少,更像是有人使計熬垮他的身子,故意引發‘天厭’,好讓他死得自然點。”
“我頂多能讓他醒過來,自己交待些線索。不過我且說一點,你若替他擋災,一日兩日還好,擋得太久,你也會變成廢人。你……”
“如此便好。”施仲雨第一次反過來打斷陳千帆。“能以我一人之身擋師門一災,足矣。”
陳千帆第一次拿正眼看她:“行,下一個。”
時敬之默默走上前。
尹辭也打起精神,暫時放下了“天厭”、“妖材”相關的想法,準備觀摩陳千帆破局。
可惜他越看,越覺得此人有點不靠譜。
陳千帆沒焚香備室,而是随便拖了塊圓木,讓時敬之坐在寬敞處。他也沒有拿出什麽了不得的法器,只是從亂成雜貨堆的牆角扒拉了會兒,找出對黑黢黢的小钹。
他拉着一張臉,卷起袖子,一對钹在時敬之腦袋邊嗡嗡嚓嚓地狂怼,活像鄉野間跳大神的。
時敬之這一端坐,坐出了幾分出殡的味道。他一臉茫然,又不好開口問,只好老僧入定似的僵着。
誰知就這樣嗡嗡嚓嚓了半柱香,一個完整的法陣從時敬之腦後浮現。它泛着燦爛的金色,紋路極為複雜,在時敬之腦袋後面一襯,活像一輪邪神神光。
陳千帆:“哦這個,也不是不能治。不過你小子得自己選。”
“自己選?”
“如果你只是想擺脫禁制之苦,一盞茶就能完事。我會移除掉你觸發禁制的那段記憶,禁制會徹底沉寂下去,問題解決——移除記憶,我可是手熟得很。”
陳千帆拍了拍手。
“但如果你想破除禁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時敬之舔舔幹裂的嘴唇:“請講。”
“這禁制,施術者的水平在我宗長老之上。我不是專門練解陣的,怎麽可能随随便便破掉這樣複雜的玩意兒?”
“你執意要破,生死比例五五開。”
“選吧,小子。”
作者有話要說:
闫清:一個閻不渡血統間歇式發作的人(……
陳夫子的暴力破局法√
尹辭:好了,我看看人才施展精細技術切除病竈。
陳千帆:(拿出鐵鍬)來我給你鏟鏟腦殼。
尹辭&時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