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秘典
第73章 秘典
累得虛脫不耽誤某人早起。
寅時又至, 時敬之在尹辭身邊翻騰幾下,把自己扯了起來。誰知這回他的高人徒弟也沒賴床,拽花生似的跟着他一串鑽出被褥。
房裏不見闫清的蹤影。自從得了慈悲劍和《玉磬劍法》, 闫清仿佛腦袋後面拴了串鞭炮, 一偷懶就會炸似的。只有蘇肆一個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墊子上, 胸口壓了一坨雪團似的白爺。
時敬之踢踢腳邊的被子,給手腳全露的蘇肆蓋了蓋。而後他拖着睡眼惺忪的徒弟,輕手輕腳回到前廳。
老年人覺少,衛婆婆已然在廳內忙碌。窗外天色未明, 被雪光一映,泛着漂亮的黛藍色。陳老頭不知是睡了還是沒睡, 原樣黏在桌子前, 還在研究他的登仙道。
“紅眼睛的小夥子出去練劍了。”
衛婆婆笑呵呵地打了盆熱水。鍋子裏煮的還是同一道湯,氣味都一致,也不知今兒的放不放鹽。
時敬之餘光掃過陳千帆, 這老頭好歹是見塵寺出身,還被慈悲劍暴打過,絕對不會看走眼。誰想陳老頭見閻家後人扛劍出門,人穩如泰山,神定氣閑, 不留半點異色。
這心境也過于平和了。
陳老頭似乎察覺了時敬之的窺視,眼皮擡都懶得擡:“今兒我帶那丫頭去刨材料, 你們也出把力,叫那個死人臉小子跟我一道。你麽, 好好想想要扔記憶還是賭命, ”
時敬之當機立斷:“我也去。”
陳老頭終于翻起貴眼,瞧了時敬之一眼:“你去幹嘛, 閑得皮癢?老夫要你們一人就夠,多了眼煩。”
“先生病瞧得利落,快刀斬亂麻。診療也不似江湖中人,不收奇奇怪怪的報酬。晚輩其實也身患奇病,想請先生瞧瞧。”
“你小子有意思,一個屁還能憋着隔天放。也行,老夫确實讨厭一口氣要求太多的,滾過來吧。”
半柱香後。
“治不了治不了,要麽等奇遇,要麽等死。”陳千帆爽快道。
時敬之、尹辭:“……”
陳千帆把眼一瞪:“怎麽,這可是天生惡疾。我長這麽老大,求的也是成仙,死磕別人娘胎裏的毛病做什麽?不過你這毛病太怪,中原恐怕也沒人能瞧。”
時敬之本就沒抱多大期待,不顯失落:“前輩慧眼。此病确實不同尋常,晚輩正尋覓視肉救急。”
時敬之不吵不鬧,陳千帆的脾氣也好了那麽一絲:“唔,也算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老夫對那視肉有幾分興趣,可惜老胳膊老腿,搶不過年輕人。”
說到這裏,他又露出些可惜的神色:“還剩大半年壽數麽……可惜,精氣如此充盈,明明是塊施法的好材料。”
“前輩過獎,實不相瞞,晚輩想随前輩一同外出,也是存了學習的——”
陳老頭背着手回到桌邊,又開始擺弄妖屍:“我沒誇你,只是說你這副身子精氣充足,适合用來做法器法陣。”
時敬之:“……”
原來“材料”是字面意思。
敢情這老頭不是遺憾天才命短,是恨自己不會死在這裏,讓他拉去剝皮淨骨搞研究。
時敬之嗖嗖退後兩步,半躲在徒弟身後,語氣裏的禮貌搖搖欲墜:“……晚輩還是想要同去。”
陳老頭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半長不短的胡子抖了抖,語氣又和藹了些:“行。”
時敬之懷疑這份和藹不是對他的,而是對他這一身皮囊的。估摸着陳老頭覺得良材到不了手,放在旁邊看看也能過眼瘾。好在有見塵寺做擔保,陳千帆總不會是殺人越屍之徒,時敬之還是壯着膽子上了。
這回的早餐湯中有鹽,味道意外的不錯。
餐後,衛婆婆照常繡她的花,嘴裏還哼着不知道哪裏來的爛俗小調:“暖風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靜,誰家春意鬧……”
她的官話不準,這首曲子的調卻極準。哪怕以老人的聲音唱來,小曲依舊綿軟好聽,還帶着些缱绻的長音,給這北地添了些江南水汽。
陳千帆牛嚼牡丹,權當沒聽見。他拿了衛婆婆準備的吃食,又把自己挂成一個包袱架,晃晃悠悠地往外走,連道別都沒一聲。
積雪沒過小腿,陳千帆在最前頭帶路,一行人走得不緊不慢。
尹辭沉默了一路,忍住拿眼瞧時敬之的沖動,還是琢磨不出如何溫和地插手此事。可憐他幾百年來沒給人當過爹,頭回領教這種手足無措的紮手之感。
雖說當初他撿到孫懷瑾的時候,孫懷瑾也不過十一二歲。尹辭總覺得哪裏不太一樣。
時敬之沒有真的“指望”他。
孫懷瑾确實凡人一個,處處須得他指點。可是小啞巴沒真認他當爹,時敬之也并非需要他照顧——此人七竅玲珑,長袖善舞。就算總愛給自己搞些皮肉之苦,心裏也有數,不會傷及性命。
自從生出塵世心魔,時敬之對人情的理解更是一日千裏。而尹辭自打生下來,就沒輕聲細氣地待過人。哪怕先前心疼這人受傷,他的做法也充滿上位者的強勢。
時敬之全然接受,想來不是優柔寡斷耳根軟,只是不願與他沖突罷了。
也不知到底是誰照顧誰,尹辭越想越無力。
小事便罷,若自己強逼時敬之下這種大決定,他們那點來之不易的情誼怕是到此為止了。手中亂麻變得溫熱鮮活,尹魔頭的快刀斬不下去,很是頭疼。
埋頭苦思的不止尹辭一個。施仲雨也心系師門,三魂七魄跑了一半,膝蓋直發僵。時敬之走在隊伍最末,心裏苦不堪言。
明明自己才是那個面臨生死抉擇的人,結果卻在此時化身趕屍匠,趕着倆年輕漂亮的屍體往前走。加上悶不做聲的陳老頭,他怎麽看都是一行人裏最有活氣的那個。
只是時敬之的活氣沒留存太久——旭日初升,天朗氣清,雪景似人間仙境。可惜陳千帆偏偏跳最陰暗的路走,一行人越走越荒涼,寒風愈來愈陰冷。四處景象逐漸鬼氣森森,涼意直往人骨縫深處滲。
陳老頭在一處冰川前停住腳步。
冰川前白雪皚皚,雪中嵌着一頭死鹿。鹿看着上了年紀,像是凍斃于此。它的屍身側卧在雪殼之中,沒有太多破碎,周遭也不見血跡。
鹿角上長滿怪模怪樣的肉球,許是只妖化不算明顯的鹿妖。
陳千帆模模糊糊哼唧兩聲,先掏出記錄簿,打了個叉:“今天就用這個當路引。”
聽說是尋材料,時敬之本以為他們要去捉妖,或是挖點什麽天材地寶。如今面對一頭死鹿,他人有點懵:“路引?”
陳千帆露出個淺淡的壞笑:“符咒難做,這難處我以經驗解。材料難尋,年輕人當然也得出力——別瞎咋呼,閉嘴看着就是。大妖屍沒那麽好找,浪費了這一個,你們待會兒可得好好幹活。”
其餘三人老實地站在原地。
陳千帆先取了碗染成黑紅的幹癟果實,散在鹿屍之上。又煮雪熬了一小鍋濃稠藥汁,以鹿屍為中心,細細澆出深紅的圖案。稠血似的東西碰了雪,沒有随雪水散開,而是凝成清晰的痕跡。
陳千帆就這樣細細描畫,腳步輕盈,沒踩壞哪怕一道藥痕。
法陣成,細微之處讓人眼花缭亂,與衛婆婆身上那些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知是不是錯覺,時敬之總覺得那頭鹿屍新鮮了些,不似剛才那般凍得梆硬,仿佛才剛死不久,冒着熱氣。
陳千帆摸來摸去,掏出四根暗褐色的粗香,朝鹿妖的眼睛一戳。點了火後,香頭燃起藍瑩瑩的火,黑煙不随風搖,直挺挺地冒上天空,看得人汗毛倒豎。
時敬之吸了口冷風,牙根直酸。無論怎麽瞧,這玩意比起仙術,都更像是邪術。
“成了。”
陳千帆旋身一躍,出了法陣。他抖抖包袱,抖出一瓶髒兮兮的藥丸,接着倒了四個在手裏。也不管滿手的腌臜香灰。
那幾個藥丸冒着刺鼻的酸臭味,泛着可疑的油光。
陳老頭自己倒不在乎,先撚了一個吃了,還咯嘣咯嘣嚼了嚼。
時敬之憋住一聲哀鳴,艱難地拿起一粒。他原本還存了些僥幸,覺得這東西沒準只是聞着惡心,吃起來沒那麽誇張。誰知道那東西一進嘴巴,仿佛在他舌頭上裹了層爛泥,又苦又膩。
他往嘴裏塞了兩把雪,才把那股怪味兒壓下去。連施仲雨都扭了臉,只有尹辭還心不在焉。
“方才那是止息丹。按理說該長時間屏息,但你們這群小孩肯定憋不得……用這個能輕微呼吸,切記不可大聲喧嘩、急促喘氣。”
時敬之小聲道:“前輩能長時間屏息?”
“自然。”
“那這藥……”
“放了三五年吧,不打緊。”
時敬之欲哭無淚。
終于,那插在鹿眼裏的香突然一亮。香上黑煙驟然改了方向,齊齊指向不遠處的冰川,仿佛四根繃緊的黑繩。
“蜜岚女王的術法秘典,來了來了。”陳千帆道,“待會兒你們聽我指揮,不要魯莽出手——尤其是狐貍眼的小子,你內力太強,要是粗暴地損了秘典,相當于與整個宓山宗為敵。”
尹辭奇道:“秘典?”
他聽說過此物。據宓山宗門人稱,這秘典記載的全是些複雜高深的術法,秘典本身也相當危險,非到必要時,宓山宗自己人都不願碰觸。
尹辭自己不會施術,宓山宗的高人又術業有專攻,沒幾個人願意專研秘典。于是他只得跳過這條線索,只調查宓山宗的現成術法。
誰想今日居然歪打正着,得見此物。
就是這秘典沒被存放在機密之地,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衆人猜測的工夫,四根香燃盡。
此時此刻,不用陳千帆解釋,尹辭也曉得“秘典”為什麽存放不住,又危險在哪兒了——
一個不大不小的隊伍正浩浩蕩蕩而來。
隊伍的主要組成是些奇形怪狀的蟲妖鼠妖,夾雜着幾百只個頭大點的妖怪。一隊妖物搖晃前行,排得整整齊齊,仿佛民間出殡。
它們簇擁着一個五六丈高的……怪物。
看身形,那怪物是個女人樣貌,不過她的軀體并非整體,而是無數赤.裸人屍拼湊起來的。她的頭顱則由千百顆頭顱嵌成,密密麻麻的臉孔疊在一起,猶如噩夢之物。
屍體不爛不脹,沒有腐敗異味。在那青白的皮膚上,不少暗紅墨字蟲子似的到處亂爬,宛如活物。
它維持着雙膝跪地的姿勢,随隊伍一點點朝前挪,“頭”上的無數頭顱簇擁推擠,中間裂開一道縫。緊接着它以拼湊的巨手捏起鹿妖屍體,将其投入頭部縫隙中。
慢條斯理地咀嚼後,它吐出一大灘碎骨。周遭小妖一擁而上,将殘骸分食殆盡。
“這就是蜜岚女王的秘典。秘典上的古屍,是擋災符不可或缺的材料,古屍上的術法,則是女王所創的孤本——她投身冰川,以終身所學為術、自身屍體為核,煉成了蜜岚最惡毒的法器。”
陳千帆低聲道。
“此地礦藏豐富,然而二百年來,蜜岚原住民也盡數搬走,只有擅術法的宓山宗站住了腳。小崽子們,宓山宗從不聚居,不是沒有原因的。”
“二百年前,凡是人畜聚集之處,極易招致法器引領的妖群。法器擇精氣最強者吞噬,維持運轉,妖物食其殘渣,兩者共生。最初它不叫秘典,而是被稱為‘女王送葬’。”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除夕快樂!很抱歉在這樣大喜的日子又寫了怪東西_(:з」∠)_
總之祝大家新的一年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突然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