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擋災

第72章 擋災

得到這樣的結果, 尹辭有些失望。

他沒有內力,無法深入鑽研施術之法。解陣一事,要将內力運用得極純熟精準, 是得練足手上功夫的活計。他空有一腦袋理論, 放在“陣法”這塊戰場上, 也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草包文人。

此陣由高人所設,陳千帆能有一半把握解開,按理說已不是凡人。可惜時掌門就這麽一條小命,五五開的賭局還是太刺激了。

時敬之那“物瘾”, 頭一條便是惜命。

也無怪乎禁制觸動,幕後人毫無動靜——敢情人家心裏門兒清。世上膽敢賭命的人不是沒有, 時掌門絕非其中一員。

別說時敬之惜命, 如今的尹辭也完全不想讓他冒此等風險。

由此看來,抹去記憶是板上釘釘的事。

若說時敬之觸發禁制的記憶……想來,應該是貪主開始的回蓮山之行。人的記憶相互黏連, 很容易死灰複燃。若是徹底清除,非得将前因後果都鏟掉才幹淨。

夜晚孤亭的相依,黃昏佛頭的對視,從此以往,只會有自己一個人記得了。

尹辭的心沒來由地一跳。

就在此時, 時敬之也開了口:“前輩,一定要現在選嗎?”

出乎尹辭的意料, 他并未立刻得出結論。

陳千帆把那對小钹一收:“關我屁事,你愛什麽時候選什麽時候選, 又不是老夫腦袋疼。要在這吃住久了, 交夠租子就行。”

時敬之松了口氣:“……晚輩再想想。”

尹辭走上前,剛想開口說什麽。時敬之卻輕輕搖搖頭, 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阿辭,噓。”臉轉向尹辭後,時敬之臉上的文雅穩重不知所蹤,只剩一點帶着茫然的懇求。“什麽都別說,讓我自己先考慮一下。好不好?”

尹辭剛皺起眉,時敬之又小聲補了句。

“畢竟我不可能不在意你的想法。”

尹辭又被他一句話說得心軟,只好嘆着氣應了。

此事事關人命,見時敬之躊躇,闫清和蘇肆沒有太吃驚。時敬之撣撣衣衫,恢複了一臉肅穆:“闫清蘇肆,你們幫衛婆婆收拾房間,別讓老人家辛苦待客。”

這一席話說得人模人樣,滴水不漏。

可惜陳千帆見沒有記憶可以鏟,瞬時對時敬之失去興趣。他奮力擠進一旁塞滿妖屍的“垃圾堆”,把他的寶貝記錄簿一攤,又開始匆匆忙忙地記錄。

陳老頭整個過程頭也不擡,直把一屋子漂亮客人當木樁。

好在衛婆婆是個正常人。她沒硬攔枯山派兩個跑東跑西打掃屋子的下人,從善如流地在桌邊坐下。老人家手裏不閑着,扯了塊粗布,正往布料上繡花。

衛婆婆繡工驚人,一枝桃花被她繡得活靈活現,仿佛要破布而出。

“陳夫子就是那樣的人,你們別見怪,他心很好的。”她一邊繡,一邊語調不準地解釋。

時敬之再次發揮讨人喜歡的才能,搬了把椅子坐在衛婆婆身邊:“晚輩來之前,也聽過些陳前……陳夫子的事跡,他确實了不起。”

尹辭忍不住斜了時敬之一眼——什麽聽說,八成是專門查的,傳信的雀妖都累掉毛了。

誰知時敬之沒有就此展開話題,話鋒一轉:“婆婆,天暗了不少,你繡花眼不累麽?要不要晚輩把燈調亮些?”

“我這眼啊,好使得很。”衛婆婆笑道,特地伸出滿是陣法痕跡的手。“我先前身子不好,生過不少毛病。包括這雙眼睛,都是陳夫子用仙法治的。”

時敬之套話上相當有一套,闫清還沒把鍋子洗好,他就把衛婆婆的身份聊了出來——不過考慮到衛婆婆身世普通,這似乎也不算什麽壯舉。

衛婆婆上了年紀,不少事記不太清。饒是如此,他們仍能從老人的絮絮叨叨裏拼出一個身世。

衛婆婆本名衛春,有點蜜岚血統。她年輕時被孿川富商買去,後因不堪虐待,傷了主人逃脫。孿川偏遠,她怕去中原的路上有人守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跑向地廣人稀的宓山宗。

被陳千帆撿回來的時候,衛春就差一口氣凍死。陳千帆悶不做聲地給她治了病,接下來就要将她趕出門去——

“我見他天天過得蓬頭垢面不像話,我也沒地方可去,索性就和他讨價還價,在這留下啦。”衛婆婆笑道,“我給他打掃,他給我治病,給我吃食……誰想時間過得快,一晃眼就是三十年。”

尹辭:“陳前輩在這待了三十年?”

衛婆婆笑眯眯道:“是啊,研究成仙之道。陳夫子是我見過最會瞧病的人。他總說那些仙丹靈藥不靠譜,要成仙,得靠自己擺除病痛,修出無上肉身。”

原來是個專攻治療術法的人,怪不得覺非方丈特地介紹。不過好好一個和尚,跑去修長生道,也不知受了什麽了不得的刺激。

看尹辭欲言又止,時敬之把他拉到一邊,悄聲咬耳朵:“其實我查過,陳前輩是個性情中人。當初他進見塵寺,完全是傷心——當初他算是個狀元之才,結果被心悅的姑娘拒絕,試都不考了,扭頭就出了家。”

尹辭:“……”就這還能一路混進見塵寺,果然是個人才。

時敬之:“按當時方丈的話說,他聰慧至極,但也傲氣多情、慧根堪憂。陳千帆不服氣,就去拔那慈悲劍——我沒得到确切的訊息,但他的情況有點像蘇肆。”

那就是被劍毫不留情地揍飛了。

尹辭:“然後呢?”

“他大徹大悟,認為自己不适合做和尚,又覺得慈悲劍術法有趣。于是陳前輩次日就還了俗,轉投宓山宗,試圖成仙。”

尹辭無話可說。

若不是陳千帆腦子實在好使,單看這人生軌跡,那真是一個大寫的不靠譜。

然而看陳千帆那張面無表情的老臉,尹辭又隐隐覺得不對勁——此人一門心思鑽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對外人漠不關心,還附加一口利嘴尖牙。無論怎麽看,都和“多情”沾不上太大關系。

整個夜晚,陳千帆都杵在桌子前。他一會兒煮點這個,一會兒記點那個,比起多情活人,更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木偶。他一句話不說,衛婆婆也沒睬他,只是在一旁認真刺繡。

不過在夜半之時,她會特地給他倒一杯溫茶,而後再去睡。

尹辭就在等這個時刻,他三言兩語支開時敬之,一個人走到陳千帆跟前。

“我從未聽說過擋災符。”尹辭開門見山。

陳千帆又翻起眼:“老夫自己用詛咒改的,你不知道也正常。有事?”

“解陣法的風險,是否能用擋災符擋?”

陳千帆目光裏生出明晃晃的鄙視:“解陣解陣,必要先破後立、以力分陣。你把傷都承了,他那邊還破個棒槌——不說陣法,就當我割傷放毒血,一刀拉你身上,他的毒血自己長角鑽出來?”

尹辭:“……”

陳千帆的陰陽怪氣和見塵寺正統還不太一樣。和尚們好歹有點慈悲心,此人則不然,每個字裏都夾帶一句“你是不是傻”的嘲諷。

有那麽一瞬,尹辭真的很想修理修理這老小子。

尹辭做了幾個深呼吸,繼續不恥下問:“那可否以擋災符延壽?”

陳千帆挑起眉毛:“我實話跟你說,這擋災符由蜜岚女王所創,原是個叫‘移災’的惡咒。被咒人被塞了子符,施術者自己執母符。施術人将自己千刀萬剮,也會無痛無傷。被咒人麽……哼哼。”

他冷哼兩聲,瞥了眼一臉平靜的尹辭,這才繼續:“就算老夫改良過,它本質還是轉移外病外傷,不沾天命——母胎裏帶的病,救不了。壽限要到,救不了。”

果然世上沒有僥幸,尹辭心道。也是,要擋災符什麽都能擋,不說別人,皇帝早就成了死不掉的老妖怪了。

尹辭思索片刻,低下頭:“若是不麻煩,晚輩還是想求一對。”

就算救不了時敬之的天生奇病,他這便宜師父也是肉.體凡胎,脆弱得很。自己橫豎死不掉,若能擋點要命災禍,總歸是好事。

陳千帆眯眼:“說你孝順,你又不太像那小子的徒弟。你是他什麽人?”

尹辭剛想組織回答,此人又撚撚胡須,自言自語道:“算了,反正和我沒關系。你想要擋災符,明天和那小丫頭一起出去刨材料。”

尹辭麻木道:“多謝前輩,不過此事須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陳千帆兩眼一瞪:“我幹嘛聽你的?”

尹辭從桌邊拿了個泥塊,改了改石板上的一句術法。他雖然不會施術,理論還是不輸人的,至少紮紮這老小子的心是夠了。

陳千帆:“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子,你給我回來,把這個術法改完!”

尹辭自然沒拐回去,他愉快地把陳千帆的咆哮甩在身後。

改日再幫他糾幾個術法理論,也算還了這份人情。

衛婆婆與施仲雨一起睡,另給四個男人騰了一間裏屋。她在地上鋪了厚而軟的妖皮,放了四床被褥。

衆人先是在梭子裏僵了一日,又在雪原走了大半天,大多精疲力盡。蘇肆和闫清睡得疊做一堆,白爺則占了蘇肆的枕頭,蔫頭蔫腦地打盹。

連時敬之都沒能等到尹辭——便宜師父倚在被褥邊,就這樣坐着睡着了。

尹辭剛走近,時敬之先動了動鼻子。

嗅到熟悉的氣息,時敬之眼睛也懶得睜。他沒出聲,只是眉目微微舒展,臉上的郁色散去了些許。

尹辭剛在旁邊坐下,時敬之便放松地倒過來,徹底陷入夢鄉。

尹辭卻睡不着了。

眼下有了空閑,他以為自己會去思考金火、視肉、或是“長命百歲”的誓言。他以為自己會權衡利弊,準備明日和時敬之詳談。

可他卻少見的心亂如麻。

【你是他什麽人?】

陳千帆那個無心的問題,尹辭确實沒能第一時間想到答案。那麽他又要以一個怎樣的立場,去幹涉時敬之自己的選擇呢?

出世太久,尹辭早忘了如何不那麽強勢地控制他人。現今遇到個想小心對待的,上百年經驗全打了水漂,他簡直毫無頭緒。

要命了。

……也罷,橫豎明日出門,還有大把時間思考。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幾天過年,字數可能少點,大家不要介意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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