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破陣

第79章 破陣

陳老頭此話一出, 滿場寂靜。

關鍵時刻,各人的心性顯露無疑。施仲雨咬緊牙關,一臉忿忿。闫清到底還年輕, 他握緊大劍劍柄, 六神無主。

尹辭不算慌亂, 他已然做起了冰冷的計算——若是在此暴露不滅之身,哪怕把秘典硬生生磨壞,他也做得到。

善後也沒問題,自己可以逼陳千帆去除在場所有人的記憶。

不過将秘典毀壞, 枯山派和宓山宗的梁子算是結下了。而且就算他能毀掉秘典,也無法以一人之身攔住龐大的妖群, 其他人還是得逃。

與其平添一筆爛賬, 不如幹脆随陳老頭一同跑掉。

……只是破解禁制一事,就這樣不了了之麽?尹辭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遺憾。

幾步外,時敬之沒有露出半點茫然, 他只問了兩個問題。

“做施姑娘的擋災符,破我的禁制,都一定要人屍做材料?等逃出這裏,用其他大妖代替不行麽?”

“該燒煤炭的活計,改燒樹枝子能頂事?”陳千帆翻了個白眼。

時敬之遺憾地低嘆一聲。

宓山宗門人本就神出鬼沒, 與世隔絕。此事一出,願意幫忙的更不會有。自己餘命不足一年, 還要尋找視肉,哪有時間再尋人解陣。

俗話說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時敬之本能地抗拒破解禁制一事,如今突遭橫禍, 積攢幾日的勇氣一下子洩了。

就像上天要他改選“去除記憶”。

瘋狂的失控感蠢蠢欲動,時敬之默念數遍《無塵言》,保持住了冷靜。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定——

“前輩,要只有這一個選擇,您早該去制作法器了,不會還在這與我們講話……您還有別的辦法?”

陳千帆大笑:“不錯,小子好眼力。不過我這方法,你們未必喜歡。”

“前輩請講。”

“屋子外頭的法陣,大概能撐個三四天。在此期間,我下點重手,把你那禁制破掉。”

尹辭:“……”

等會兒,這老頭不像争分奪秒做善事的類型啊?

果然,陳千帆一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和善:“等你那禁制破了,我只需要稍改殘陣,便能将其改為活傀咒。”

時敬之的笑容僵了僵。

“活傀咒”一聽就是邪門東西,這老頭講得還怪開心的。

陳老頭看出了時掌門的緊張,體貼地補充:“你呢,內力驚人,沒技巧。老夫呢,空有技巧,內力和體能卻都跟不上。我把你當活傀儡用,再配合你徒弟,說不定能把秘典整個拆掉。”

“活傀咒最難的就是把術法植入意識,一時半會弄不成。但你不同,你腦袋裏剛好有現成禁制,咱先破掉它,改改湊合能用。無須擔心,等你打完秘典,老夫作為施術人,能輕松去除法陣殘餘。”

闫清恍然:“活傀咒難在給活人腦子打洞,而掌門腦子本來就有洞,可以順手一用。是這個意思麽?”

時敬之險些被自家下人氣出個好歹。怪不得慈悲劍能選上這兔崽子,敢情此人頗有見塵寺的陰陽慧根。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肅正門風,時敬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可是您說破陣成功率五五開,要是我死了——”

陳千帆捋捋胡子,笑得更親切了:“死了就死了呗,正好當材料。你這樣貌一看就是妖人,比那兩個屍手好用,咱逃得也更快。”

尹辭、時敬之:“……”

合着富貴他人險中求,這老頭怎麽都不吃虧。

“屋裏正好做好了解陣準備,你要想破解禁制,這是最後的機會。”陳千帆繼續推銷道,“實戰是最好的老師,被我控制一下,你也能學到不少東西嘛。”

他委婉地省略了“失敗後正好把你當煤燒”的部分。

尹辭:“解陣須得三具古屍,現在只有一雙手。”

陳千帆:“這都是慢慢消耗的,秘典不就在外頭麽?你們使勁砍砍,哪怕只能弄掉一根手指,也能積少成多了。外面好歹有陣攔着,手段髒點不礙事。”

言語之間,仿佛門外守着的不是蜜岚女王的秘典,而是農家韭菜田。

衆人徹底沒了脾氣。

就算逃跑,那雙屍手也會被消耗掉。于施仲雨,留下來算是唯一的解救掌門之法。可要冒性命危險的是時敬之,她終究抿緊嘴巴,沒出言懇求。

太衡還是那個鐵骨铮铮的太衡。

尹辭就沒那麽淡定了。

他能接受盡人事聽天命,讓時敬之在最完備的準備下破陣。然而眼下一切都要急火火湊合着來,原先要十天才能備齊的古屍,眼下甚至要邊打邊用,何等荒謬。

連最基本的破陣材料都未必能及時供應,怎麽看風險都太大了。

……等等,古屍?

尹辭慢慢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他算不算陳千帆口中的“妖人”呢?如果算的話,他是不是也……

嘭咚,嘭咚。

這念頭剛剛閃過,便有什麽在他耳邊響起。那聲音與心跳天差地別,脖頸處跟着泛起一陣毫無來由的刺痛。

昏暗的燈火中,一段模糊的印象突然從腦海深處浮現,強行截斷了尹辭的思考。

嘭咚,人頭落地。鮮血滴答流淌,滿地熱氣未散的滑膩。他的身體時輕時重,難以掌控。偶爾得了機會,他會拼盡全力,掙紮支起身體,随後又是嘭咚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再掙紮。

可惜無論動或者不動,無論跪坐或倒地,那把利刃一定會準時斬下,尹辭甚至能辨別出刀刃變鈍的過程。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斬下他的頭顱,冰冷的絕望混合了頸部的疼痛,幾乎将他活活逼瘋。

彼時他神志不清。一雙眼皮似是有千鈞重,嘴巴也張不開。于是他只能聽着刀刃落下的風聲,在腦髓中無聲地慘叫。

當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頭顱墜地滾動的聲響中,那聲音斷斷續續,時遠時近。

【多存些……滿三千數……有用……】

記憶過于混沌,尹辭原以為那是個毫無道理的噩夢。

現今知道“妖材屍體是最好的施法材料”,那夢似乎也沒那麽荒誕不經了。

只不過細想此事,尹辭的腦袋又現出些昏沉的瘋意。他下意識看向時敬之,好用那人的煙火氣驅散寒氣。

正巧,時敬之也探詢似的看向尹辭:“我還是想破禁制。”

時敬之原以為尹辭會說些什麽,誰想尹辭面無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不發一言。

于是時敬之不管牙齒打戰,再次豁出一口氣:“前輩,晚輩選擇破除禁制,拼一把。”

他生怕再說晚點,自己忍不住借老天的坡下驢,抱着求生欲逃之夭夭。

陳老頭很滿意:“成,那就這麽定了,你們三個出去……”

“闫清、施姑娘。外面的防守交給你們,我在這裏為師尊護法。”尹辭收回視線,打斷了陳千帆的話。

闫清:“尹前輩,你若不去,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施仲雨揪着後衣領往外一拖:“尹小兄弟不會害時掌門,他有他的想法,我們先去就是。”

盡管他出了太衡,施仲雨餘威仍在。被長輩這麽一斥,闫清登時縮了脖子,吞下後半句話。

尹辭依然不發一言。

時敬之有些拿不準尹辭的想法:“阿辭?”

“我略懂法陣,至少看到解陣正式開始,我再走。”尹辭雲淡風輕道,“怎麽,師尊想孤零零地面對生死關頭麽?”

這一下戳到了時敬之的痛處,他哼哼一聲:“嗯,也是,為師暈過去你再出去。”

陳千帆意味深長地瞧了尹辭一眼:“矯情兮兮的,留下也不是不行吧。”

他将屍手丢去陣眼,屍手被看不見的力量擰住,自行扭曲攪碎,變成一團骨碴橫生的球。

屍肉球浮在陣眼之上,發出燃燒似的吱喀聲,廳堂內的大陣緩緩浮起一陣微光。

衛婆婆似是習慣了這類事情,還在不遠處繡她的花。襯上門外萬千妖邪、門內詭異大陣,場景說不出的怪異。

時敬之脫去鞋子,磨磨蹭蹭越過陣內筆劃,眼時不時斜一下屍肉球。

陳老頭不耐:“趕緊着,別浪費時間!”

陣中心擺了個木臺。那臺子似乎被陣引燃,慢慢冒着煙,暗綠火星明明滅滅。說好聽點像靈臺,說難聽點像烤肉架。

時敬之停在木架一步之外:“我是不是該先留個遺書……”

本來肅穆莊重的生死關頭,給秘典這麽一攪和,瞬間化為趕集搶攤子,時掌門連生離死別的情緒都釀不出來。

他要真死在這一遭,簡直不能再憋屈。

陳千帆估計算準了他的心思,提前把屍肉用上了,搞得他連躊躇都不敢躊躇太久。

“我……呃,還得交代下枯山派的安排……”時敬之麻木地站在原地,凝固在命運的門檻前,已經不知道自己嘴裏在亂講什麽。

正如他所料,這事需要一鼓作氣完成。事到臨頭,他只是稍加停頓,那股本能的恐懼與慌亂便越來越濃,幾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不解開禁制也沒什麽,就此忘掉也沒什麽。

被人操控又怎麽樣?他現在還不是活得挺好?

他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

時敬之竭盡全力,才勉強留在原地,他的腦子甚至開始自行規劃逃跑路線。

“去吧。”

一只手在他身後輕輕一推。

“既然決定了,就去吧。我說過,我會護着你。”

這一刻,那只手的溫度幾乎要灼傷他。時敬之眼眶霎時一酸,沒敢回頭。

“阿辭,我再跟你說幾句話,好不好?”他幾乎用懇求似的語調說道。

“等你破完禁制再說。”尹辭的态度一如既往。

“……嗯。”

對抗本能比他想象的難得多,活像不借助任何外力,僅憑屏息憋死自己。“物瘾”又将這份痛苦與恐懼刻意放大千百倍,逼他不顧一切地放棄。

背上殘存的體溫,幾乎是時敬之最後的依仗了。

他最終還是踏出了那一步。

在臺子上躺好後,他聽着身下木臺的噼啪燒灼聲,一雙眼瞧向尹辭的方向,舍不得移開。

燈影幢幢,空氣裏滿是屍肉和塵埃的味道。對方的氣息像是一根線,牽着他唯一一點點安心。

希望這不是最後一眼。

然而尹辭比他想的還要殘酷。那人跨過法陣的微光,一只手蓋上他的雙眼。

“睡吧,不會有事。”

陳千帆見時機到了,沒再給時敬之留生離死別的時間——他在木臺前坐定,徑自捏了一連串法陣,直沖禁制而去。

時敬之即刻陷入沉眠,眉毛還痛苦地蹙着。

“行了膩歪完了,你可以滾了。”陳千帆頭也不擡地對尹辭說。

尹辭沒理會他:“衛婆婆,你可以幫我縫兩個平安錦囊麽?裏間燈火亮些。”

衛婆婆怔了怔,意識到他這是有話要說,便自覺去了裏間。

“果然,你小子有事要說吧。有屁快放,再等一會兒,我可分不了心了。”

“我也是前輩口中的‘妖人’吧。”

“的确是,怎麽,你小子想舍身救師?可惜就你這身板兒,抵不過三具古屍。”

“我自有解法。”尹辭淡淡道,“前輩膽識驚人,想必受得住。”

“什麽時候了還賣關子。你是想護着你這師父,還是想害死他啊?”

尹辭把外衣一脫,拿起吊影劍,沖陳千帆笑了笑。

“我說過,要保他長命百歲。”

随即尹辭将劍一橫,血花四濺。

若不是陳千帆見多識廣,幾乎要被此人駭得手哆嗦——

尹辭劍氣淩厲,他毫不留情地斷掉了自己的脖頸,鮮血霎時噴濺一地。繼而他整個人摔進血泊,屍首分離,臉上還帶着笑意。

下一刻,頭顱之下冒出大量血色細根。它們快速圍成人體的輪廓,糾集成新的骨肉內髒,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無頭的軀體安靜地倒在一邊,斷頸處也冒了些血紅細根,卻沒能再長出一個頭顱。

這邊皮膚還沒長好,尹辭又坐起身,抓過吊影劍。劍起劍落,鮮血橫流,他的動作帶着令人脊背發寒的麻木與熟練。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

不消半盞茶,地上便多了四具無頭身軀。

尹辭這才披上外衣,鮮血浸透布料,緊貼在他新生的軀體上。人如畫發如墨,陳千帆卻沒心力消化眼前景象。

劍氣掃過,四具身軀也被掃去陣眼。它們與那雙屍手一樣,登時被絞成血肉模糊的肉球。這回地上的陣法不再閃爍微光,而是亮到灼目。

“夠了麽?”

尹辭聲音帶着笑意,沾血的吊影劍正指着陳千帆的咽喉。

“夠了的話,就給我忘掉剛才的事,再專注救時敬之。”

陳千帆臉上還帶着一點恍惚:“你、你就是那不滅之身?怪不得連師尊都不叫了,你到底……”

“忘掉,救人。不用找你那簿子,我會口述與你。”

尹辭劍尖加了幾分力,陳千帆皺巴巴的喉嚨之上,一點血珠滲了出來。

“放心,你要能破解禁制,又忘得恰當。本座可以給你留一具屍身,随你研究。”

陳千帆深深地看了尹辭一眼,聲音沙啞。

“有這些驅動法陣,足夠了。誰能想到,老夫也有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一日……老夫答應你。”

白光閃過,一切歸于平靜。

陳千帆木然轉身,正式破解時敬之的禁制。

時敬之尚在昏睡之中,對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

與他先前預想的不同,他并未直接昏迷過去了事。意識清醒後,時敬之下意識跺了跺腳,發現自己正踩在軟綿綿的紅葉之上。

時值深秋,四下金紅一片。陽光打在身上,帶出些若有若無的暖意。

這是他在記憶碎片中見過無數遍的景象。如今一眼望去,它們完整而真實,惱人的頭痛也沒有如影随形地跟來。

這就是禁制封鎖的關鍵回憶麽?

時敬之想要前進,卻沒能邁開步子。他剛陷入疑惑,答案便沖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一個小孩直直穿過時敬之的身體,艱難地朝前走。

那小子滿臉髒污,像是剛哭過,還在使勁抽鼻子。身上則是山戶慣穿的舊衣,打滿灰撲撲髒兮兮的補丁,在滿地落葉中毫不紮眼。

他就這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落葉,走向樹林深處。時敬之像個瞧不見的大風筝,被拖拽着一同前進。

那小兔崽子五官沒長開,滿臉只有孩童稚氣。但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瞳,時敬之怎樣也能猜出來——

那是幼時的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殺來了!

……下章也會寫長點的_(:з」∠)_

這卷再沒人開竅就不正常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