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殘劍

第11章 第11章 殘劍

箱子裏裝的俱是華緞軟綢,顏色豔麗,似乎是伶人的行頭。少俠一面将江宜朝箱子深處按,一面撈了衣服将他蓋住,正要合上蓋子:“你且藏好,待到外面沒有聲音,安全了再出來!”

江宜撐住箱蓋,探頭問:“等等,你呢?”

少俠冷笑,铿然抽出佩劍,按着江宜的臉把他推進去:“俠客從不躲躲藏藏!”箱蓋合攏。

四面驟然黑暗,人群的奔走呼號隔着箱壁,聽上去朦朦胧胧,漸漸低了下去。江宜耳朵貼上去,很快什麽也聽不見了,只有如雷鳴般的馬蹄聲,仿佛鼓面在他面頰邊擂動。

大漠突厥狼騎的名號,即使江宜足不出戶也有所耳聞,其人以狼神為圖騰,勇悍無匹,傳聞戰士的胸膛皆紋有獸首。沙州在交界之地,五十年未遭過侵犯,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亦從不管東西互市的商路。然而五十年過去,世道似乎已與書中所寫的不同了。

江宜聽見騎兵的馬蹄踏進沙州,四處追趕,怪嚎并慘叫,令人寒毛疊起。

糟了!殘劍!

一支長兵刷然捅進皮箱,猝不及防,紮進江宜小腹将他刺了個對穿。江宜後知後覺,低頭,看見自己肚皮上豁然出現一只洞:“………………”

長兵的勾援絞住箱壁,一拉,皮箱四分五裂,缤紛的衣飾滾落出來。馬上那狼頭兵本是搜刮財物,豈料衣服底下鑽出個人來,當即以繩圈一揮,套在江宜脖子上,一手拽着催馬就走。

江宜雙手摸索到拴住脖子的繩索,抗争不得,混亂中,看見綠洲中氈包被騎兵踐踏得東倒西歪,那少俠仗劍迎向騎兵,于馬蹄下斬斷繩索,救得一人,然而更多漢人被騎兵的套索圈住,當作貨物一樣拖行。

一道鳴镝沖天而起。狼騎掠完就走,拖着大大小小的貨箱與俘虜,絕塵而去。

少俠追趕幾步,只能放棄,恨得一口鐵齒咬碎,方回去找江宜。然而,那裝衣服的貨箱已經四分五裂,其人不知所蹤。

草原上,一道煙塵,猶如翻出地表的長蛇。狼騎隊向着日落之地,那座兜鍪似的高山馳去,那是汗帳所在的突厥金山。

經過戈壁石灘,似乎抵達了金山下的營地,這隊外出劫掠歸來的狼騎總算減緩了速度,将俘虜與掠來的戰利品一同關起來。十幾個漢人俘虜有老有少,跟着馬跑得半條命都沒了,哀哀呻吟。江宜爬坐起來,掀起營房一角,窺見外間有巡邏的衛隊。

“逃不出去的,”身邊一人說,“被抓來,算咱們倒黴,非得等朝廷拿東西來換,才有活命的機會呢。否則,就是給突厥人做奴隸——喂,這種時候你還能看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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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身上什麽東西都弄丢了,只有從滄州帶出來的那卷書還在,此時掏了出來,對着帳外火光翻閱。

“既然逃不出去,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那人恨恨道:“你、咳咳、你就不害怕麽?!你是外地人吧!”

那卷書乃是神曜皇帝傳,江宜看得很慢,才翻到少年李桓嶺代兄弟從軍,歷經艱辛後歸來母子團聚,山下就刮起一陣風,吹得篝火亂竄,光影晃得人眼花,只好放下書。俘虜營的氈包壁上映出一道黑乎乎的高大人影。

影子蹲下來,就在江宜邊上,将帳簾掀開一寸:“是我。”

江宜本在揉眼睛,聽到聲音幾乎沒吓一跳:“殘劍兄?”

那人俯身鑽入營帳,黑暗裏,正是殘劍那雙明亮的眼睛。

“你怎麽在這?”江宜忙問,“外面看守的士兵呢?”

“噓。”殘劍比了個手勢,壓低半身察看營中各人的情況。有人恐懼得瑟瑟發抖,有人渾身盡是擦傷,痛苦地抽氣,還有的人腿折了。

殘劍動靜放得很小,以防被外界發現,到江宜身邊坐下說:“突厥人的右賢王胡山抵達金山下,部衆都出去迎接,看守一時松動,被我找到機會溜進來。”

江宜道:“我是說,你怎麽跟到這裏來了?”

光線很暗,他雖看不清楚,卻聞到殘劍身上沙塵的氣息,手掌一摸,殘劍頭發裏挂滿沙礫,想是追風趕月一路疾行。

殘劍笑道:“既然收了你的錢,怎麽能不辦事?況且,對不起,在市集裏把你搞丢了。”

江宜十分感動,這一文錢的生意竟然值得殘劍如此盡心相待。

眼前境況實在不容樂觀,聽着耳邊呻吟不絕,江宜眼前陣陣發黑,不知自己是怎麽了。暈眩中,殘劍一只手搭在江宜肩上,說了句什麽,江宜沒聽見,不過靠近殘劍身邊,視線似乎便清晰了許多。

殘劍見他神情恍惚,有些擔心:“我們得想個辦法逃出去。”

江宜:“你說的對,可是,有什麽辦法?”

殘劍道:“塞外以草木紀年,草木黃落為秋,華葉榮茂為春。每年春,可汗麾下二王十國會約定時間前來觐見。方才我在外面,瞧見右賢王胡山到了營地,擄走你們的狼騎就是胡山部屬。想必明日他們就會去朝見汗帳,屆時看守的人手松動,或許我們有機會逃走。”

不過,第二天,所有漢人俘虜都被剪住雙手,與朝見的大部隊一起轉移了,似乎要作為戰利品獻給可汗。

白日的突厥聖地,只見青草才沒腳踝,曠野上奇石林立,猶如倒插在大地上的蜂刺。殘劍在江宜耳邊道:“那是殺生石,狼神的子民每殺掉一名敵人,就會在草原上立一塊殺生石,是力量的象征。”

看守的士兵以帶刺長兵在二人之間一撥。江宜不得已與殘劍分開,重重黑影立即又出現在他眼前,無數殺生石升騰起黑煙,凝結不散,彙聚成一片濃黑的霧海,衆俘虜被繩索牽着于霧海中行走,被浸沒的半身竟然閃過枯骨狀的慘白顏色。

江宜閉上眼睛,一晃腦袋,幻覺始終在他眼前纏繞不休。

這尚是他第一次見到穢氣的實相。

曳咥河外金山上,汗帳上飄揚狼頭旗,長風鼓起旗幟,金飾的狼頭居高臨下,露出燦然的獠牙。俘虜被關押在右賢王的地盤上,負責看守的士兵進來,抓了一個女孩兒要走,那姑娘拼命掙紮,早已破爛的裙裾下露出先前被馬拖行弄得淋漓的傷口。

江宜護了一下,就被士兵一腳踹倒,丢開女孩兒,要來揍人。殘劍立即擋在他身前,挨打也不還手。那士兵簡直怒不可遏,要抓人被攔,要打人還被攔,一邊以突厥語斥罵,一邊狠往殘劍身上招呼了幾下。俘虜營中人人自危,莫敢相助,只有江宜想回護,卻被殘劍按在懷裏,不能動彈。

直到栅門外有人來叫,士兵乃罵罵咧咧地走了。

殘劍高大的身軀蜷在地上,好半天,終于動了一下,翻過身來,手裏是一柄士兵身上摸來的脅刀。

殘劍雖是一名劍客,身上卻從不帶劍,以至于關鍵時刻還得靠偷。

“呼……”殘劍喘着氣,朝江宜笑了一下,慶幸他的臉沒有破相,江宜不禁愣住:“你沒事吧?”

殘劍道:“我沒事。行走江湖,學的第一門本事就是如何挨打,這種時候讓我上就行,雇主就不要逞強了。”

他是不知道江宜天賦異禀,不用學就很能挨打,想當初在江家被蓮冠道人鞭了一百零八下,依然完璧無損,駭得其人直呼妖邪。盡管俘虜們個個灰頭土臉、饑痛交迫,江宜卻如無事發生,連衣服下小腹破了個對穿的大洞一事都快忘了。

“入夜後,”殘劍靠在江宜肩上,聲音有些沙啞,“尋個時機,割斷繩索,偷了他們的馬連夜逃跑,天亮就能看到沙州城了——哎,你別摸,又疼又癢的。”

江宜撥開殘劍衣襟,想察看他的傷,被殘劍捉住手。

“好啦,你別管了,真的沒事。噓,你聽,是突厥人在唱歌。”

天穹下無數人合唱的歌聲刺破雲霄,雄渾而嘹亮——

狼神之子

金山峩峩成你胸懷

白水汩汩濯你戰铠

綠草榮榮斂你屍骸

狼神之子

原野馳戰馬

蒼穹指兵戈

氈帳遍四野

長刀過南河

殘劍聽得津津有味,翻譯成漢話講給江宜聽,思索說道:“看來,他們的一位狼神之子死了,這場春祭也是為了給他斂屍。地位如此尊崇,除了可汗不作他想。有新的王要在今年春祭時即位,胡山去沙州外劫掠,難道是獻給新汗王的禮物?”

江宜簡直對殘劍充滿了好奇:“你怎麽連突厥語都聽得懂。”

殘劍道:“到處走走,年紀大了,自然什麽都懂一點了。不足為道。”

“殘劍兄,你太謙虛了,”江宜道,“你說,漢人被俘虜過來,是為了獻給新汗王?什麽意思?”

殘劍道:“說不定,胡山想把漢人當作人牲,在可汗的即位大典上殺牲祭天,這裏十來個俘虜,日後就是可汗墓前十來座殺生石,成了他的功勳。”

大家原本懵懵懂懂,只以為是被俘虜來做奴隸,運氣好也許朝廷還會贖人。未想到來了個明白人,一句話令衆人的命運都走上了絕路,一時間啜泣聲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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