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半君

第31章 第31章 半君

未入夜,山中已潑墨似的漆黑,陣雷如成串鞭炮貼耳炸響,江宜根本聽不清狄飛白說了什麽,本拟今夜歇在儉浪鎮,看這情況趕不了路了,也只好暫且在山中破廟躲避。

小廟荒廢已久,磐石似的卧在雷雨中,遠看仿佛樹影重重間一只匍匐的巨獸。

狄飛白用外衣罩着江宜,二人跳進廟中。

一道雷霆劃破天際,照亮橫梁上的匾額。朱字已脫落得只剩下鑿刻的凹槽——将軍廟。

十二力士擡起一尊青年人的神像,面容端正,雙目炯然,手中一柄楠木雕鑿的巨劍。因年久失修,神像握劍的小指掉落在地,木劍從手中滑下,斜斜的戳在地上。

狄飛白一見就說:“正好,借我一用。”語罷将這柄供奉用的楠木劍取下來,抽出自己的牙飛劍,利落地劈成三截,又随處找來些散落的幹草,升起火堆。

江宜很佩服,說:“神像皆有靈,你斷了他的供劍,他會知道的。”

狄飛白道:“那又怎樣?我快冷死了,少說廢話。”

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白牆上,狄飛白問:“先時你同我說,且蘭府整日暴雨雷鳴,乃因此處是雷公豐隆管轄的地界,這尊神像就是豐隆麽?原來他是個使劍的!”

江宜道:“非也,請擡頭看,牌匾上寫的乃是将軍廟,不是雷公祠。”

神像俯瞰衆生的面孔顯得十足冷漠,工匠将其雙眉刻畫得閃電一般鋒利。他腳下踏着十二力士,其下基座上雕刻的是屍山血海,累累白骨組成的舟楫載着這尊兇神行駛在黃泉道路上。

“一将功成萬骨枯,看來這裏供奉的是一位戰功赫赫的将軍。”狄飛白說。

二人齊齊仰望神像。

正沉默中,那神像幽幽的聲音道:“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晔而西征。法號靈晔将軍是也。”

江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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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白:“……”

江宜誠懇地道:“我就說,你斬了他的劍,人家是會生氣的。”

狄飛白飛身彈起,抄劍躍向神像背後,于半空中震劍出鞘,幽光一現,鋒刃抹向暗處,同時大喝一聲:“什麽人?!滾出來!”

江宜觀他出的這一劍,縱有赫赫風雷之勢,盡藏于無聲處,猶如閃電炸開前天色最暗的一刻,劍珥穿風而過,發出幽魂似的嗚咽。眼見是這幾日學習天書有了成果。此時無論是誰撞在了狄飛白的劍锷上,都唯有一劍兩斷的結局!

“少俠留手!”江宜呼喊不及,心想晚了,狄飛白脾氣太急,二話不說就祭出殺招,若那藏身神像後的只是個無辜路人,豈不誤傷了性命?!

但聽那人大喊一聲,竟然從狄飛白的劍鋒底下滾了出來,抱着腦袋一路啊啊啊啊地滾向了江宜所在的火堆。

狄飛白亦是傻眼,一時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下意識便向那人追殺過去。江宜忙擋在前面:“少俠冷靜冷靜冷靜!”

那人躲在江宜身後,也道:“救命救命救命!”

“你是什麽人?!”狄飛白憤怒,“你你、江宜你讓開!”

“少俠息怒啊!請看清楚,這只是位毫不相幹的路人!”江宜毫不畏懼,直接抱住狄飛白握劍的手——反正他被斷成兩半,重新縫上就是了——狄飛白卻怕傷到江宜,只好勉力克制住怒火,收起長劍,滿臉通紅。

江宜身後那人附和道:“是啊,我真的是路人,我只是進來躲雨的!”

江宜回頭,才見那人模樣,原來是個文質彬彬的青年。一身長衫在雨中濕透了,貼在身上,身材單薄臉孔白淨,頗有些埋首案卷不見天日的書生情态。

“誤會誤會,都是誤會!”書生自述是峨邊人,前往且蘭府探親,只是且蘭府正入萬山圈子裏,路難走得很,幹糧都吃完了,又淋了一場雨,實在太累,遇着山中小廟便正中下懷進來歇息一晚。

“我膽子小,周圍黑黢黢的,一個人過夜躲在神像底下安心一些。不料聽見你們的交談聲,一時沒忍住就多了句嘴。”

“你那是一時沒忍住?”狄飛白又炸了,“你是故意吓人的吧!”

“當真沒有!”書生急忙擺手,納罕地道,“這位……少俠,何故對我如此大敵意?”

江宜從旁解釋道:“這是因為,他極有自信的一招,被你莫名其妙躲過了,惱羞成怒也是怒……”

铿然一聲牙飛劍又從鞘裏冒出寒光閃閃的一截,江宜與那書生吓一跳抱作一團。

狄飛白緊咬後槽牙,恨恨收劍。

書生連忙解釋:“其實是我吓得腿軟,站都站不穩,只能滾出來了。哈哈哈哈……”

且說三人饑腸辘辘,冷雨破屋下,情形十分凄慘。狄飛白扛着傘出門,去得廟後荒敗的菜園裏,一番窮根問底,挖到了幾顆芋頭,丢進火堆裏炙烤,權當充饑。只是那野芋頭十足堅硬,堪比岩石,狄飛白一劍劈開,呈現出光可鑒人的切面,那書生只好捧着芋頭發呆。

“這位……朋友,你不要麽?”書生問。

江宜微笑說:“你吃吧,不必管我。”

書生頗不好意思,狄飛白冷笑:“別以為他是謙讓,這家夥根本用不着吃東西!”

“那倒不是,”書生說,“這芋頭太硬了,換我我也吃不下……說來相遇在此将軍廟也是緣分一場,不知二位朋友如何稱呼?”

三人于是自我介紹,那書生單名一個半字,沒有姓氏,據說是峨邊人的習俗。江宜便管他叫半君。

半君現身前,江宜與狄飛白正聊到将軍廟的來歷。說到此處,半君如數家珍,對二人道:“這位将軍,乃是聲名顯赫之輩,飛升之前俗家姓謝,名若樸,謝若樸是也。據說他年少時因逞勇鬥狠殺了人,被發配到越嶲之地修路,遇到了命中貴人,受其點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後追随麾下建功立業,拜官封侯。到如今将軍廟也管着仕途亨通、外出平安,與武運昌隆。”

狄飛白聽後點頭:“不錯,謝将軍的那位貴人,姓李,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曜皇帝李桓嶺,是也不是?謝若樸追随神曜征戰天下,開創新朝,百姓對這段歷史都爛熟于胸。只是邊塞小鎮的廟裏,神像造得太帥,我一時也沒認出來。”

中原的将軍廟,造像一向以端莊雍容的風格為正統,即使是殺生證道的将軍,也将其塑造得慈眉善目,尤其是難以從豐潤的五官中辨別出年齡。

而清溪關的這座廟中,将軍像未免太鋒利、太清晰了,年輕的将軍腳踏白骨舟橫渡血海,煞氣直逼面門。

半君說:“神曜皇帝飛升前,點了身邊一批愛将同登白玉京,其中就有這位謝将軍。他升仙後封號靈晔,掌管雷電霹靂。我想也許是因為清溪關氣候常有雷雨,百姓才在此造了座将軍廟,希望靈晔将軍能收了神通,不要妨礙生産……”

“若是這麽說,這位謝将軍的脾氣似乎也不怎麽樣,”狄飛白不屑地道,“百姓沒有招惹他,他卻在此地制造雷鳴不休,故意與人為難,如何值得人們供奉?”

“只是猜測,猜測而已。”半君說着,微微一笑。

江宜則撓撓腦袋。

廟外雷鳴電閃似乎更加劇烈了,暴雨斜吹入戶,澆濕了半邊門檻,篝火熄滅成了拳頭大小的一團,搖曳不止。晦明變換中,靈晔神像方向傳出輕微的劈裂聲響。

三人俱是一驚。

狄飛白道:“什麽意思?說兩句都不行了?!”

靈晔冷漠的面容注視三人,寂靜中忽然裂開,風聲從天而降。

“閃開!”狄飛白一手拉過江宜,一腳踹開半君——那從靈晔臉上掉下的漆殼摔在地上,巨響中四分五裂,砸進木柴中火星四濺。

半君從地上爬起來——說來奇怪,狄飛白這一腳又踹空了——擡頭看向靈晔像,輕輕啊了一聲。

只見猩紅的火光下,靈晔的臉裂成了兩半,一半英俊冷漠,一半猙獰兇惡。那兇惡的半面,猶如靈晔體內抑制不住的極惡相,終于在這暴雨的夜晚現形。半君與狄飛白瞠目結舌,一時如臨大敵,然而等了半天,又不見下文。

江宜疑道:“你們看這兩張面孔,是一個人的麽?”

狄飛白道:“廢話!當然不是!一個那麽俊,另一個那麽醜!”

“非也,”江宜說,“靈晔的神像,雖然也荒廢有陣子了,面上的彩漆卻仍然是鮮明的,只是略有剝落而已。那半張惡相,看上去更加古老,面目都已模糊了。”

惡臉似乎是被靈晔像包含在內,因受風吹雨打,靈晔像開裂,才顯露出內裏的玄機。

這座将軍廟,表面上坐鎮的是靈晔将軍,然而真正供奉的似乎另有其神。

半君贊嘆道:“真是聞所未聞,神像的肚子裏還有一尊神像。不知二位怎麽想,在下可是好奇得很,如果能剝開外面的殼子,見見真人就好了。”

狄飛白猶豫再三。

江宜道:“先時你已多有不敬,怎麽這時候退縮了?”

狄飛白惱火道:“借個柴火、嚼幾句舌根也就罷了,你們想讓我劈了神像,這不是遭天譴麽?!”

江宜于是安慰他:“莫怕,照你所說,謝若樸乃是個小肚雞腸的仙人,你在背後說他壞話,興許已經被他惦記上了,也不差這一劈。”

“……”

半君也說:“也有可能這座廟供的本就不是靈晔,而是他肚裏的那尊神。”

狄飛白被兩人一唱一和,說得心浮氣躁,他本也是個哪裏有壓迫就在哪裏反抗式的人物,當即拇指挑出牙飛劍,趁着閃電光芒一劍貫去,在神像正中劈開一道裂縫——

神像沉悶倒塌,激起一地塵埃。

座上古老的塑像顯露真容,那兇惡猙獰的臉原來是顆鳥頭。其神人身鳥頭,背負巨大羽翼,肚若鼙鼓,表面爬滿蛛網似的紋路。形狀可怖,恍如邪神。

這時外面天空大亮,一道粗壯的閃電貫穿天際,猶如雷鳥張開的翅膀。電光映照得三人臉上蒼白,木胎邪神銅鈴似的鳥目似乎正盯着他們。

狄飛白冷不丁一個寒噤,生出不好的預感,好像他這一劍放出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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