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謝白乾
第40章 第40章 謝白乾
狄飛白驀地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個附帶的,這夥歹徒的目标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叫半的書生!
這原本是顯而易見的,可惜狄飛白年輕氣盛,又是衆星捧月下長大的,總是習慣性先想到自己。他那驚世駭俗的劍技、那嚣張無兩的性格,惹來些是非也屬平常。只是這次的是非不是來找他的!
狄飛白不敢戀戰,欲抽身去解救很可能已經陷入危機的江宜——順帶解救半君——老頭卻絕不給他機會,四面窗口翻出數把弓箭,将小小澡堂當作刺籠,俨然要把狄飛白釘死在其中。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下肆意殺人,還有沒有王法?!”狄飛白表情逐漸嚴肅。
他只當進了城鎮,有官兵庇護,這夥人多少就不好再下手。待得天明,再去保塞鎮衙門将半君的遭遇一說,事情交代清楚便妥了,至于半君那日所見到底是什麽麻煩,那是衙門該操心的事。
不料對方膽大包天,敢進驿館殺人滅口。
“我饒過你們一命,你們卻不知珍惜……”狄飛白沉聲說,作勢欲拔劍,四方張弓緊弦的聲響好似骨頭摩擦令人牙酸。蓄勢待發的一刻——
狄飛白猝然發足奔向老頭,似要拿他做人質。老頭早有預料,有條不紊地下令,飛箭齊發。
然而狄飛白只是撲向倒地的傷員,那幾人挨了他明月出海般的劍招,皆倒地不起,狄飛白拎起一人迎向箭雨。頓時一聲慘叫,血花飛濺。狄飛白縮在人盾身後,鮮血在熱水的蒸騰下化作滿眼紅霧,連埋伏的弓箭手都愣住了,他卻鎮定若素,将那人踹向窗戶。澡堂本由上百根木枋壘建而成,沖擊之下頓時窗戶倒塌。弓箭手被迎面而來的同伴身體遮擋,狄飛白一劍自那軀體底下送出,刺出一道血線,破窗而出,數支飛箭追逐他身後。
熱水與冷雨相遇,激發出一片蓬勃的霧氣。狄飛白從霧水中滾出來,就地一個翻身躲開,飛箭裹挾着流水似的霧與他擦身而過。
驿館一片黑暗,然而那劃破天空的閃電,照亮了迎面降臨的無數流星似的箭雨。
狄飛白幾乎驚呆了。
那些暗箭時機巧合得好像早就算計好了他破窗逃出的這一刻。然而他知道不是這樣——箭芒所指,乃是同樣奔逃的兩個人——
半君滿臉雨水,狼狽不堪,咯吱窩下夾着江宜,正向澡堂方向逃來。身後那些彎刀飛箭,正是追逐此二人而來。
“少俠!救命啊!”半君終于見到狄飛白,喜形于色,腿腳都更利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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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飛白酒已經徹底醒了,喃喃:“……今天是要交代在這裏啊。”
前門據虎後門進狼,狄飛白怒吼一聲:“混蛋!跑啊!”
半君二話不說,挾着江宜調頭就走——倒非是因為狄飛白這一聲吼,而是埋伏在澡堂附近的弓箭手殺了過來。
狄飛白猛地将劍鞘甩出去,那皮鞘尖嘯着連抽數人,斷裂開來,一物自破裂的鞘殼中彈射而出,飛空發出吹哨似的聲音。
衆人皆擡頭,望向那支袖珍響箭。
數息過後,無事發生。
“不留活口!”澡堂那老頭追出來,下令。殺機再起。
然而忽然一朵青色的花在半空中綻放,沉沉黑夜裏無比醒目,焰火中央,青牛昂然的頭顱清晰可見。
“下雨天也能放煙花啊?!”半君驚呼。
“別管了!這是軍中特制的!”狄飛白道。
這些人明目張膽在驿館動手,興許整座驿站都被他們料理了,若不能對外求援,只能陷于死地。狄飛白這支焰火,不說方圓百裏,至少十裏之內都會被這動靜吸引,而保塞鎮的千戶所就駐紮在不遠處。
“月黑風高,殺人正好?”狄飛白冷酷地道,“抱歉了,你們選錯了下手對象!”
焰火的青煙轉瞬就被雨水沖散。
半君道:“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少俠,現在面臨危機的仍然是咱們吧?官兵的反應也不會這麽快……”
僵屍一樣夾在半君臂間的江宜虛弱地說:“你不要小看他啦,上一回他放箭,沙州軍就像從他衣袋裏蹦出來的一樣,簡直神兵天降……”
“哦?這麽厲害?”半君精神一振,“少俠什麽來頭?”
江宜道:“其實我懷疑他和沙州孔芳珅有點親緣上的關系——唔,猜測而已,你別當真。”
半君道:“你是說他是沙州将軍的兒子?那他能召喚沙州軍,卻不一定能召喚且蘭府軍。難道謝總管是少俠的幹爹?”
狄飛白:“………………”
衆歹人:“………………”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說這些有的沒的!狄飛白氣得頭冒青煙,大罵:“我是他們的爹還差不多!!”
老頭:“動手!”
他一直提防狄飛白使出林中那記絕招——一掃劍氣倒四方。卻遲遲不見狄飛白出手。他的本意只是拖住狄飛白,幹掉那書生。誰知書生的生命力如此頑強,圍攻之下竟能毫發無損,就連他自己亦無有自信同時面對這麽多高手。
此時他也被狄飛白那支煙花斷絕了退路,不想上也得上,必須搶在事發前除掉這三人!
老頭身邊最親近的幾人反應過來,解下腰帶。這些腰帶像鈎索一樣,一端扣着五根利爪,邊緣薄如裁紙,雨水落上去悄無聲息地被一分為二。這樣的鐵爪若是扣在人腦袋上,不難想象脖頸整齊斷裂,鮮血狂噴的景象。
鈎索揮動,風聲在耳。狄飛白持劍緩緩後退,護在江宜二人身前,低聲道:“如果今天我們走不出這個驿館,就是我對不起你。我答應了會一路護持你,卻沒有能力做到。不過至少我沒有逃走,見了殘劍兄,也問心無愧。”
江宜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說話,有些動容。
又聽他落寞地語氣說:“我忘了,你說過沒有死後世界。”
狄飛白并不畏死,死在他劍下的人亦不是少數,奪人性命者,性命也将為他人所奪。他只是有些遺憾,生命太短暫,還有很多事沒能做完。以前他的老爹很怕死,上山求仙問道,想要長生,九歲的狄飛白扯着老爹耳朵教育說“人終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卻還活着,有的人活着卻已經死了。你丢下一家老小不管隐居深山,來日再想回家就會看到家裏靈堂上供着你的牌位……”
老爹苦惱地說:‘你還小你懂什麽。生命太短暫,很多事情都做不完。只有二十年的人生就算你埋頭苦幹又能創造出什麽?’
狄飛白這時候忽然很想家。
狐死首丘,他今天如果再做不到更多的事,也許姑且能決定臨死前面朝的方向。他想再看一眼北方的家。
江宜察覺到了狄飛白心裏的死志,他這異樣身軀裏的異樣心髒再次為人的溫度所觸動。他早就忘記了死的感覺,無論面對何種境況,都能作壁上觀,仿佛永遠的局外人。
殘劍死去的時候,他好像游離在衆人之外,有一層致密的紗蒙蔽了他的感官。而此時狄飛白強烈的情緒仿佛一根針,乍破障壁,新鮮的空氣流進江宜心中。
“還沒有……”江宜開口,話音被另一個人截斷——
“還沒有到死的時候。”半君說。
一只堅強的手按在狄飛白肩上,他愕然回頭,看見半君在身後。這書生文弱面孔上的表情,竟也可以用沉毅來形容。
“你不是還有最後一招嗎?”半君說。
狄飛白氣絕。正想說半君何以面對絕境比他還冷靜,原來是心存僥幸。
“要能再使出那招,我至于被逼到這地步嗎?!”
半君急道:“怎麽就不能了?上次我們不也面對一樣的情形麽?敵人人多勢衆,我們勢單力薄,眼看走上絕路,少俠你絕地反擊!只要回憶起那時的感受,一定可以再用出來的!”
狄飛白也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他嘗試過誦念劍訣,牙飛劍卻不給他任何回應。好像山林裏那道驚世劍光只是他做的美夢。
“我做不到!”狄飛白焦躁地說,“我沒有辦法!”
“你做得到!”半君比狄飛白本人還有信心,“快回想起來那感覺!你可以的!”
四面八方鈎索發動,交織成天羅地網,鐵爪寒光利利向三顆頭顱飛來——
“你念劍訣!念啊!”半君的手從肩頭滑落,握住狄飛白持劍的五指,“天地有終……”
從林中逃過一劫後,狄飛白為了回憶自己的精彩時刻,念了太多次劍訣,連半君都記住了。
天地有終……天地終乎?必終者也。
狄飛白不自覺地擡起手臂,長劍猶如一筆,輕輕于夜空下劃了一捺——
那張天羅地網,于是破開一隅。雲停雨霁後的星光從那洞口撒進來。三人擡頭——那是天外飛來的一杆銀槍,槍尖明光赫赫,紅纓飒然舒展。它一往無前地投擲而來,尖喙似的槍頭啄碎了鐵爪,堅硬的槍身絞住了鈎索,好一張羅網頓時攀附在銀槍上,随着槍勢紮入土地。
銀槍穩穩挺立在狄飛白三人身前,猶如一個號令。
空寂的夜裏,響箭接二連三地發射,遙遙呼應,傳信的火令點燃,如豔紅蜿蜒的長蛇。夜晚蘇醒過來,夜裏的人開始聚集。
這是對狄飛白那支青牛焰火的回應。
投來銀槍的人站在山坡上,胯下是高頭大馬。
身後是馬蹄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