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謝白乾
第41章 第41章 謝白乾
保塞千戶所的駐軍在此刻趕到,火信照亮了森山黑夜。狄飛白三人擡頭——前一刻是無盡冷雨,漫長黑夜,死亡的大門正向他們打開。下一刻舉火的官兵自山坡上呼喝着沖下來,猶如燃燒的潮流,轉瞬将他們淹沒。
半君拉着江宜,狄飛白掩護在二人之前,官兵到得三人跟前,自發分流,那驚人聲勢的洪流如遇礁石,辟出一塊安全地。
赤骝馬四蹄騰空,飛躍過三人頭頂,于面前勒馬回轉。騎手披風刷然展開,如鷹展翅。
“是你們放的令箭?”騎手居高臨下,審視三人。
在他面前的這三人,形容無比狼狽。一人軟面條似的,站都站不住,一人則滿面驚嘆,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還有一人,總算像點樣子,表情十分兇狠,似乎面對官兵亦充滿戒備。
青牛令箭的規格很高,持令箭者可以臨時調集所在轄區內的城防軍,見者必應。持箭者當受欽差巡按禮遇。
“是我放的。”狄飛白說。
騎手背光的面孔一片漆黑,颔首凝視狄飛白片刻,繼而撩袍下馬,雙拳一抱,拱手道:“卑職且蘭府保塞所謝白乾,見過大人。”
狄飛白冷冷看了他良久,終于把劍收回去。
江宜與半君面面相觑。
菁口驿,客房。
半君燃了一盆炭火,搬到江宜床榻邊,小心翼翼将江宜手腳擺好,讓他靠在腰枕上烤火。
保塞所的官兵已将驿館接管,那些歹徒就在官兵殺入前趁夜色散進深山老林中,仗着對地形的熟悉,一時全都隐藏起來。官兵提燈舉火,正在道旁林中搜尋。保塞所長官便是那位自報身家的謝白乾謝千戶,命令暫駐菁口驿,一邊緝捕歹徒,一邊讓狄飛白三人休息。
其中情形最詭異的就是江宜,他渾身呈現出米漿似的,凝而不破的顏色,黑色的血管從蒼白的皮膚表層下浮現。定睛細看,那血管裏浮動的卻是蠅頭墨字,有如經書一般不斷在江宜全身游走。
狄飛白必須去應付謝白乾,便私下囑咐半君帶江宜去烤火。
Advertisement
“把身上烤幹就沒事了。”狄飛白低聲說。
“我知道了。”半君應聲。
狄飛白又說:“你要是害怕,不用勉強。帶他到避人耳目的房間去就行,不需多做什麽,我很快就回來處理。”
炭火的溫度讓江宜稍微活過來了,他小心轉動脖子,注意動作幅度不能太大,以免把腦袋從頸項上撕扯下來……
他看見半君在左手邊坐下,從護得嚴實的胸前衣襟裏掏出一物,小心翼翼鋪展開。
江宜:“哦……”
那展開的薄薄一片,赫然是他的右手臂。
離開了他身軀的四肢,不過數息就凋萎成一頁枯葉似的東西。
連狄飛白都沒有注意到,江宜右肩衣服下是空蕩蕩的,他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這……”半君為難地說,“我也不知道它怎麽變成了這樣。當時我把你的手臂撿起來,揣在懷裏,只想着若能找到大夫,興許還能接續。揣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拿出來便癟了?”
只說當時江宜與半君跳樓出逃,想去廳堂找狄飛白,狄飛白卻早就不在其中,廳上等候他們的是利弩與弓箭。冷箭齊飛,二人猝不及防,半君想掩護江宜,那時江宜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脫開來,替半君擋了一箭。
那一箭就射斷了他的右臂。
多虧半君冒着刀光劍影去撿了回來,否則這會子早被無數只腳與馬蹄踏進爛泥裏,變成一堆不可名狀的廢物。
“你覺得,這樣也沒問題麽?”江宜試着問。
“當然有問題了!”半君有點氣急,“手都這樣了,還能接回去嗎?都怪我,怎麽能讓你替我擋箭。”
江宜道:“…………你不覺得,手能變成這樣,它本身也有點問題?”
半君看看江宜,又看看手中那截幹枯的肢體,恍然:“你說的是這個有問題。哎呀,這樣的手我的确是前所未見,不過我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若總是大驚小怪,難免人家覺得我少見多怪,呵呵。”
江宜語塞,面對半君那副懊惱的模樣,忽覺得好笑。
自從他行路以來,遇到太多有趣的人,以前困擾他的問題,在這些人眼裏不過是“小菜一碟”、“不值一提”。不是殘劍那樣,摸着他的心口說只要心還在跳動就是人,就是狄飛白那樣,把他當一本自發的劍術秘笈。再不然就是半君這樣,捧着他的右手發愁該怎麽接回去。
“用這個。”江宜眼神示意自己貼身藏起的內襯袋。半君伸手摸進他懷裏,感到江宜的皮膚濕潤得好像一汪水,他的手指落上去,蕩開一圈漣漪。
“這是什麽?”半君從江宜懷中取出一團晶瑩的銀光,炭火映照下又些微泛紅,似乎鑲嵌細碎的鏡片。放在手心上展開,變成相互纏繞的絲線。
“用這根線可以把我重新縫起來。你會縫東西嗎?就像縫兩塊布那樣。不會也沒關系,等我烤幹了可以自己動手。”
“我會,怎麽不會。出門在外,衣服破了不得自己縫麽?”
半君就着火光穿針引線,将寒光閃爍的針尖抵在江宜肩頭,問:“不會痛?”
“不會。”江宜說。
話音一落,忽又一激靈,好像耳朵眼裏飛進小蟲,腳底板踩上草莖,這些在他還有感知時又癢又酸的記憶,重新找到他身上。
半君似有察覺,擡頭對江宜笑了笑,手上不停,将絲線穿進江宜肩膀裏。
狄飛白推門入內,謝白乾背對門口,面前挂着一副且蘭府的堪輿,正往上排代表官兵的紅簽,與代表歹徒的黑簽。
披風已脫下挂在一旁,這位千戶的肩背看起來寬闊有力,腰脊筆直,狄飛白只掠過一眼,就心知謝白乾必然常年習武,作息不怠。
他遠投而來的長槍,只一擊就找到了鈎索羅網的陣眼,擊而破之。眼力之高明,膂力之強勁,都不可小視。
謝白乾轉身又要行禮:“大人……”
狄飛白道:“我不是大人。這支令箭是孔芳珅送的,作為他托我辦事的回禮。”
“沙州孔将軍?”
“是他。”
謝白乾請狄飛白在桌案前坐下,案上一只銅釜燒着熱水。
“請詳細說明你們三位遇險的經過。”
狄飛白道:“不必你提醒我也會說。這些人似乎……”
這時一名衛兵叩門進來,對謝白乾彙報,幾支入林搜尋的小隊均一無所獲。歹徒逃跑時天色未明,搜尋隊很容易失去目标。衛兵向謝白乾請示是否擴大搜索範圍,并加派人手。
謝白乾一番指令下達完畢,重新關上門,示意狄飛白繼續說。
狄飛白安靜片刻,道:“這些人似乎很熟悉且蘭府的地形地勢,應當不是流竄的匪徒。本地有哪些人不事正業,落草為寇,你作為保塞所千戶長官,應當比我這個外來人更清楚吧?”
謝白乾道:“那些匪徒搶了你們的錢財?”
狄飛白冷哼:“他們差點搶了我們的命。這是一夥私藏兵械的悍匪,謝大人可不能掉以輕心。”
謝白乾略一點頭。他有一雙眼角斜飛的眼睛,并不像武人那樣英氣,反倒藏了有幾分謀士算計的狡慧,盡管缺乏表情的面孔顯得冷漠,卻令狄飛白感到冰面下汩汩的暗流。
“我會再找閣下同行的另外兩位了解情況,希望能盡早抓到這些歹徒。”謝白乾說。
江宜怔怔出神,眼前是半君穿針引線的手。他的手潔白瑩潤,手指修長,指腹柔軟沒有絲毫繭痂,狄飛白也是因此判斷他是個讀書人。
“這團絲線是以前一個高人送的。”江宜說。
“高人?有多高?”半君問。兩人靠得很親近,江宜能看見他淡色的唇角。
“是個神仙吧。”江宜說。
半君露出驚訝的表情。
“小的時候他看見我受傷,就送了經綸千絲給我,說此物可以縫合我身上的傷口。只是沒有用上。我父親一直覺得我是個怪物,那天回去後,他把我關了起來。本來想讓母親幫我縫合,也只好算了。”
“你父親怎麽會這樣想?你不是他兒子嗎?自己也是怪物才能生個怪物出來吧。”
“每個人想法都不一樣,”江宜平淡地說,“易地而處,說不得我也會把一個受了傷卻不會流血的人當作可怕的妖怪。送我經綸千絲的神仙,那天帶我日行千裏,去了很遠的地方,看了皇城和草原山脈。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想說,人間很大,人有很多,譬如我離開老家,就會遇到你和狄飛白這樣的人,不會恐懼遠離我。我父親并不能代表天下所有人。”
半君安靜地看着他。
江宜一笑說:“不必這樣看我。聽上去雖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在我心中早已不重要了。人與人之間很難真正相互理解。倘若真有一天做到了人心相通,世間再無誤會、忌憚與紛争……”
“這樣不好?”半君問。
“這樣當然不好……”江宜喃喃,他想起了母親,那個在槿園凋零的花樹下纏綿病榻的女人,給予過他毫無保留的愛。如果沒有恨,愛還會存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