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豐隆

第54章 第54章  豐隆

那人唱罷挽歌,依舊背身坐着,紋絲不動。便是三人從他腳下經過,亦不轉頭看一眼,真不知道是人是鬼。

半君看了半天,道:“若遇黥身的年輕人,可以請他帶咱們出去。你們看那人身上,可是刺青?”

江宜不害怕,乃因他就不是個正常人,半君卻也半點不害怕,簡直讓琅祖自慚形穢。

鬼火粼粼的熒光下,那人身上線條若影若現,卻看不分明。

半君擡頭喊道:“勞駕!”

琅祖急急小聲道:“莫要驚動它!只怕是這屍堆裏的幽魂!”

江宜卻知道不是,積屍地穢氣渾濁冥暗,那哼歌之人身上卻不見污穢,端得一派清明。

聽得半君呼喚,那人當真轉頭,向三人看來,又起身一個縱躍,踩跷般滑步下來,獸皮裙上流蘇似的鬃毛飛揚。

這果真是個黥身的青年,背負蒼青紋身,看不出是何形狀,如冰面無規則的裂紋,或肆意攀附的藤蔓,順着腰部纏繞全身,在胸前張開一張網似的圖案。

其人面容沉凝,一雙關刀眉,鼻梁壁立,比之屏翳那處處計較、張揚無度的美,似乎又是一種豐采。他渾身肌肉呼吸一般起伏,汗液順着紋路流淌,好像時刻都處在蓄勢待發中。在他面前,三人心中俱生出被染血無數的獵人鎖定的緊迫感。

琅祖不知怎的,看見青年身前紋路,似有所思。

江宜道:“你在這裏唱歌,不害怕麽?”

青年眼神清明淡然,赫然與妖魔鬼怪不同。只是此地忽然出現一個活人,豈不比出現一群死人更古怪詭異?

“怕什麽,”青年說,“這裏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

江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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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祖:“…………”

“有時我會過來祭奠他們,否則穢氣太重,會影響到山中生靈。”青年說。

山中污穢的黑海,随着青年一曲唱罷,消減不少。據那青年自述,偶爾會來山中緬懷過往,撿拾被河流沖走的骨骸,清掃道路。也是江宜三人運氣好,正遇上他進山祭悼。

“勞駕,”半君道,“我三人在山中迷失了,能否請閣下指一條明路?”

青年不多言語,轉身在前領路,未走出兩步,忽又回頭看了江宜一眼,對半君道:“你最好把他背上,我看這裏的環境對他很不友好。”

三人跟随青年在白骨中穿行,他當真熟悉洞中情況,落腳之處俱是堅實土地。江宜在半君背上看去,一行人猶如淹沒在黑海之中,而那青年則是舟頭明燈,所到之處,穢氣為之退散。

“你說這裏的人你都認識,這裏莫非是發生過戰争?”江宜問。

青年道:“很久以前的事。外來人與山中住民争鬥,兩敗俱傷,同歸于盡。”

半君轉頭想與江宜對視,不妨備嘴唇擦到了江宜鬓角,忙又将頭轉回去。

琅祖見江宜不接話,忙問:“什麽争鬥?什麽時候的事?”

青年聲音如洞中千年的石旗,俨然有種堅硬氣質:“什麽争鬥?自然是為了土地與生存的争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相互背叛,相互屠戮,有史以來戰争的理由不外如是。”

琅祖驟然大喊:“你說什麽?如果你說的是我知道的過去,那麽不是這麽回事!山中子民,是因被欺騙、被放棄,才失去了土地!絕不會做出濫殺之事!”

半君忍不住問:“這是在說什麽?”

江宜附耳道:“多半,就是墊江古國一夜覆滅的秘聞了。”

雖則他所知的道藏經文中無一記載,但只要看見積屍地那荒蠻的場景,不難聯想到一場死傷過萬、血流漂橹的戰争。

歷史的終結無非為天災人禍。若是天災,全然不見諸記載卻也說不過去。若是人禍,則不難想象,是有人不想這段歷史流傳後世。

“你又知道什麽?”青年頭也不回問。

琅祖道:“部族所居住的,原本有上中下三個圍子,雞廬山所在的革勒圍子是僅剩的上圍,下圍與中圍都在數百年前被中原人奪去了。畢合澤老爹告訴我,中原人奉為開山鼻祖的謝公謝書玉,正是他在六百年前帶人進入中圍,部族國度所在。中原人從此占領了麗水沿岸,族人也不得不撤入群山環抱的上圍中,永不能擡頭生存。”

半君與江宜對視一眼。

在中原人的故事中,謝書玉是開疆拓土的英雄偉人,他帶領越雟的流民懇拓了清溪關以南的荒土,将蠻荒之地變為王朝領地。自然是從未提到過,這片土地不是開墾來的,是從別人手裏奪過來的。

半君仍記得江宜是從一本叫做輿地紀勝的書中,得知麗水河畔墊江古人,遂問:“你從哪裏得來那本書?”

“我不知道,”江宜說,他這時亦覺得茫然了,“我腦子裏天然便有。奇怪。”

也只能說,天書的記錄,比凡間之書更為詳盡罷了。凡人不敢寫的,神仙未必有忌諱。

青年道:“你又知道,謝書玉進入中圍後,發生了什麽嗎?”

“先祖接納了那些中原人,引狼入室,終致滅國。”琅祖紅着眼睛說。

“從結果而言,是這樣,”青年點頭,“但過程并非如你所想。”

随着他的步伐,四面山岩震動,雷霆怒吼響徹地底。那狂躁的音嘯中,摻雜了蚊吶似的雜聲,乍聽之下,如魔音貫耳。江宜與琅祖雙雙捂住耳朵,難以忍受,半君側頭沖江宜說了些什麽,只是聲音完全為雷霆掩蓋。

漸漸,四面回聲清晰起來,似乎是人的咆哮與怒吼。

琅祖大驚之下,撞到江宜後背,江宜擡頭乃看見河灘累累白骨猶如重獲生命,掙紮站起,穿上人皮、拿起武器。山壁悄然後退,沒于虛空中,取而代之則是廣闊的青天與山野,露天的宴會下酒碗在衆人間傳遞,漢人與山民齊坐共飲,漢人醺醺然醉卧,山民則手持獵刀,斬下一只只紅瓤的頭顱……

青年腳步不停,一徑向前走着。半君亦毫不受那兩岸不斷變換的場景之影響,端得穩妥,江宜雖則一門心思全被畫面吸引了去,被半君背着,卻十分安穩。

唯有琅祖既滿心震撼,又不得不獨立從那些虛幻的人影中穿梭,掄起的砍刀、飛來的箭矢,似乎就要挨到他身上,令琅祖心驚肉跳。

宴會上被砍下頭顱的漢人,進山中遭到埋伏被屠殺的漢人……無數漢人的屍首被丢進麗水,順着洶湧的洪流進入地下深淵,累積在洞穴河灘中,化為白骨與磷火。

而拿起刀劍的漢人士兵,則與墊江戰士厮殺決戰,火油與滾石将地下河兩岸化作熊熊火場,一片通紅熾熱的幻境。

終于業火煉獄中,漢軍的旗幟高飏,戰車碾過山谷平原,山民如秋收的小麥一茬茬倒在車毂兩翼的斬刀下。

無數屍骨填平了萬山溝壑,而至于這永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下。

死後多年,腐朽成根根白骨,終于不分你我,手拉手、肩并肩,躺在江宜一行人腳下。

琅祖久久說不出話。

他已明白眼前這些幻影,展現的乃是遙遠的歷史起點。先祖與漢軍兩相厮殺,更是似乎先以陷阱坑害了不少漢人。這與他自小聽來的故事,面目全非。

所有人死後,幻影逐漸平息。

大山腹地的雷鳴電閃也漸不聞。

青年道:“戰争就是這樣,沒有萬全的理由和無辜的受害者。且蘭府人忘記了他們曾經像對待野獸一樣屠殺驅逐過山民。墊江人亦忘記了他們如何懷揣猜忌與恐懼,用蜜碗裝盛毒藥,殺死了帶着禮物而來的漢人使節。”

江宜霎時靈光一現,憶起有關謝公事跡的記述。謝書玉半生默默無聞,直至打開了清溪關大門,引漢人進入萬山盆地,而一舉功成。之後卻又再次銷聲匿跡,亦無記載他的生卒年月。

江宜道:“您說的漢人使節,莫非是六百年前巡按越雟的謝公謝書玉?”

“謝書玉”三字在琅祖等人心中,乃是滅族的大仇人,更因此而痛恨上了同名同姓的且蘭總管謝大人。

此刻卻有人說,非是謝書玉帶來的漢軍屠戮了墊江國,反倒是墊江人先對謝書玉等使節下手,而點燃了戰火。

青年沒有回答。

琅祖也沒有再搶白。

前路出現一線光明,一行人總算走出山洞,谷風、豪雨、樹林陰翳,此處一千仞深的峽谷,烏雲蓋頂,層雲之中巨雷引而不發。

“多謝,”半君對那青年道,“這位……”

忽然琅祖道:“你!……是您嗎?!您沒有離開雞廬山,一直注視着我們?!”

青年回頭,深夜般的雙眸中,情緒淡如流水。

“相遇于此,即是有緣。我将夔獸之角贈你,将來或有再見面的機緣。”青年手中一只漆黑物什,向琅祖遞來。

琅祖兩手顫抖,幾乎不能動彈。

正當這時,穹頂為一道閃電的巨爪撕裂,雷霆如從天而降的劍光,攜萬鈞之勢降臨。霎時間天地一片燦爛。

江宜雙目刺痛流淚,什麽也看不見,一只手為半君緊緊握着,耳邊青年的聲音驟然喝道:

“豎子敢爾!”

其聲瞬間貫穿江宜大腦,他的意識陷入虛無,聞到空氣中氣味,猶如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天——雷公祠前天雷炸開,清空了所有一切存在,唯有死亡掌控了江宜的身軀——‘神予凡人的恩賜,從不以人想象的方式……’

法言道人言猶在耳。

“江宜!”半君擋在江宜身前,密實地護住他,“你沒事吧?!”

雷霆威光消散。峽谷豪雨将歇,而眼前青年已不見了。

琅祖匍匐在地上,雙目仍無法睜開,兩手緊緊護在胸前。

“角!我的角!”琅祖惶然叫道,張開兩手,其中只有雷殛後的餘燼,從指縫中漏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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