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豐隆

第55章 第55章  豐隆

琅祖以手歸攏地上的煙塵,難以相信那就是夔獸之角的殘灰。

那千鈞一發的瞬間,他什麽也沒看見,眼前白茫茫,只有青年震耳欲聾的喊聲,似乎與那道撼世的電光相對抗。須臾之後二者皆于峽谷中消散,不見閃電,亦不聞雷鳴。

“我的角……”琅祖呆呆捧着餘燼。

江宜仍自神思游離,恍惚道:“當真是……雷公豐隆。”

清溪關将軍廟裏,那尊古神造像,肚腹上蛛網似的紋路,便與青年腰腹上的刺青一般無二,原來是雷電爬過青天的痕跡。

盤古開天辟地,濁氣沉而為地,清氣逸而為天,萬物生于天地之間。其時陰陽相薄,于是雷霆現世,化而為神,號雷公豐隆。漢人建雷公祠,墊江人塑雷神像,其所供奉的乃是同一尊神。

時移世異,直至凡人李桓嶺一步登天,仙及衆部,其麾下戰将謝若樸揮劍斬開白玉京大門,劍光霜寒十四州,猶如霹靂閃電經久不絕。乃被後世子輩尊為靈晔将軍,與雷公分掌振雷與閃電。

“十五年前,清河縣,鳴泉山雷公祠……”江宜喃喃自語,方才稍縱即逝間,他體味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機,幾乎便與當年生死一線間洩漏的天機一般無二。至此才敢确定,這一路相随的青年,正是當初,端坐在祠堂神龛上,垂眸憐憫注視着他的尊神。

他的人生本應當在清河一隅,按部就班地念書成長,在兄長繼承父親的縣官職位後,謀一份差事,立業成家,侍奉父母。

是天雷改變了這一切,将他變成不人不鬼的玩意兒,不知自己存在于世的意義,只能如今這般茫然游蕩,随波逐流。

從前游歷時即使路過雷公祠,江宜亦不進前參拜。今日驟然遇到本尊,當真說不出是什麽心情。

半君見他神色不對,問道:“你說這來去無影的青年人,就是那個雷公?一個神仙?”

江宜回過神來:“應當不錯了。方才那道忽然出現的閃電……”

“又如何?”

“莫非,”江宜道,“竟是謝靈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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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君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江宜斟酌道:“這個……只是我的猜測罷了。凡人有疆土之争,神仙莫不是也有香火之争?供奉雷公的墊江人,被供奉靈晔的中原人放逐山外,如你我在清溪關所見一般,原本雷公的神像亦被靈晔像取而代之。豐隆與謝靈晔之間,也許不是什麽友好的關系。風伯屏翳的老友是豐隆,祂來到雞廬山訪友,卻不願驚動坐鎮麗水流域的謝靈晔。而至于剛才那一幕……”

半君接茬道:“你是說,剛才是的閃電與雷鳴,是靈晔将軍與雷公鬥法?”

“只是一種可能。”江宜說。

琅祖卻收斂了灰燼,起身,搖頭反駁道:“我倒是覺得,那道閃電想殺了我們,是夔神保護了我們。”

江宜與半君交換過眼神。

琅祖卻似振作了精神,神情明朗起來:“夔神從未放棄過我們,獸角為證!這次的難關,一定能平安度過。我要去找姐姐,只有她才能重新将族人團結起來!”

三人猶如鑽入叢林的蟻蟲,蹤跡很快消失在峽谷中。

高天之上,殷紫的雷雲凝練不散。山巅兩道身影伫立。

屏翳道:“謝家小兒未免臉太大,也不擦亮眼睛看看來者是誰。”

黥身青年攤開手掌,掌心焦黑龜裂,然而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再生。

方才天降閃電,一徑奔着琅祖去,祂以手掌為蓋替琅祖擋下一擊,不意那道襲擊的真正意圖,卻在琅祖手中的夔獸之角。祂保住了琅祖,卻沒保住給琅祖的信物,不免被壓了一頭,當着信徒的面給人下了面子。

屏翳替祂憤怒,倒像受了挑釁的是風伯似的。

“他怕什麽,”青年毫無負傷的痛色,語氣平靜,“萬事自有白玉京的帝君為他撐腰。”

屏翳不屑道:“李桓嶺一屆凡人飛仙,派頭卻擺得足足的。不愧為人間帝王家。吾輩逍遙閑逸慣了,自是不能與人家比排場。”

“江宜到且蘭府多久了?”青年忽然問。

屏翳略一思索:“凡人的時間倒是從沒計算過。”

青年以手掌排開山巅岚氣,峽谷中景象便清晰入眼。只見落雷無數,驚斷草木,森然的光影籠罩隘口,猶如黃泉地府。

“他還沒有發現最關鍵的問題。”青年說。

“不要緊,他很聰明的,”屏翳搖扇一笑道,“只需要幫他一把。”

山林中,沖天飛起一支響箭。随後四面有哨聲呼應

狄飛白垂下手中剛射出信號的十字弩,疲憊地倚靠樹幹——哨音的含義是沒有收獲。他原本猜測,江宜多半是在菁口驿就遭了毒手,因此在附近找尋。然而兩天兩夜不眠不休,沿着麗水的下游走到上游,卻連江宜的衣角都沒摸到。此時連狄飛白也不禁懷疑江宜是不是被人分屍活埋了……

以他的體質,還能縫起來重新活過麽?

想着那場面,狄飛白就抽了自己一巴掌,懷疑是精神太疲憊,開始白日做噩夢了。

謝白乾的手下過來:“刮風了,看來不久要下雨。”

狄飛白道:“下雨就不找了?少說廢話。”

說時遲那時快,林中忽起疾風,綠浪翻湧,天地驟然色變。狄飛白一開口,被狂風拍打得五官變形,發出一串無意義的“咯咯咯咯”“哦咯咯咯咯咯”。

手下:“?”

那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逡巡而過,一路排山倒海向西去。狄飛白摸着疼痛的臉,這熟悉的抽風感令他想起了什麽。

“那邊是什麽?”他道,指着西邊陰沉的天空問。

手下:“那個方向應當是将軍渡,終日打雷下雨,一般沒人會靠近。”

“沒人靠近?那麽将軍渡附近還沒有人去找過?”狄飛白問。

手下欲言又止。

“這就去将軍渡找,”狄飛白下令,“說不定就在那裏。”

此時間風起雲湧,漸有夜雨将至的征兆。手下雖不願意,到底在狄飛白的堅決下閉嘴了,一發哨信,召集衆人一齊往将軍渡外圍去。

入夜風雨如晦,麗水漲襲,浪濤拍岸聲聲驚魂。

山腰謝公橋旁,臨崖,保塞所。

哨樓上兩個衛兵正雨幕裏犯困,四面風聲雨聲連綿不絕,一時察覺不到異動。

忽然一道影子從憑欄下悄無聲息翻上來,鬼魅一般附在衛兵身後,黑暗裏光線一閃,衛兵頸項上立時鮮血狂噴。

“什麽人——!”

刀尖又從另一人胸口穿出。晃眼間兩名哨兵盡皆喪命。

蘇慈抽出彎刀,看也不看,一手捏在引線上,将那哨兵最後一刻點燃的通信火苗掐滅了。

她到得瞭臺邊緣下望,朦胧的霧氣中,隐隐有幾個黑點從哨樓下經過,進入保塞所。軍所內數點燈紅飄搖,寂無人息,如一座空城。

數人罩着雨披,匆匆經過,前方有人雨中等候,身形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近前方才看清,那人身後還有一人,手中提着鑰匙串,不敢擡頭,一手微抖将鑰匙捅進鎖眼,開門放一行人入內。

那人點燃燭臺,衆人褪下雨披,當先是一張白生生的面孔,顯示出風吹雨打的疲憊,一雙眼卻如燃燒一般,流露着無窮的精力與欲求。便是琅祖的姐姐依則。

依則環顧四周,但見燭光映照之處,鋒芒畢露,氣息森嚴,原來是保塞所武庫所在,刀槍劍戟一應打磨光亮。先前等候那人叫了聲族長,介紹道:“這是千戶所胄曹韓老。我與他從前交好,族長今日舉事,我便将部族的事情告訴于他,韓老願助我們一臂之力。”

依則身後一人道:“車頌!你怎能将我們的事透露給外人知道?!若是行動洩漏,你拿什麽賠罪?!”

名叫車頌那人辯解道:“若非韓老相助,縱使我在千戶所中任軍職,想潛入武庫亦非易事!”

依則豎起手掌,兩人便都閉嘴。

“你為什麽要幫我們?”依則盯着韓老問,那老頭既膽小且瑟縮,絲毫不像甘願以身犯險之人。

墊江人要複國,首當其沖的就是且蘭府人。一個且蘭府本地百姓,為何要幫助一群墊江人?

車頌一張口,依則就說:“你不必解釋,我問的不是你。”

韓老期期艾艾,一時說不出話。正這時門外一聲輕響,數人登時警覺起來,紛紛按住腰側佩刀,車頌示意稍安勿躁,到得門邊,聽外間聲音又消失了,啓門一看——夜雨濛濛,當中一道雪亮寒光,架在一人喉頭。

此人不知在門外偷聽了多久,被趕來的蘇慈抓個正着,彎刀在他脖上輕輕一旋便是一條深刻的血線。

“住手!”車頌急忙道。

“住手。”

黑沉的夜色裏,又一人不請自來,他手中提的風燈将臉色渲染成一派凄然的殷紅。武庫中墊江衆人警鈴大作,只當自己成了甕中之鼈,被人陷害進了圈套,立即準備抽刀出鞘。蘇慈以彎刃架着人質,轉個方向,面對夜色下那人。

“住手,我是來談話,不是來殺人的。”那人無動于衷,迎着蘇慈的威脅走上前,腰脊筆直得猶如一顆松。或者一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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