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車頌

第56章 第56章  車頌

“謝大人指的究竟是哪個謝大人?”江宜問。

此時三人正從雷墓的峽谷中出來,豐隆現身後有一炷香的功夫,天氣轉陰,沿着一線天的隘道走出峽谷,回頭望去,只見谷中黑霧缭繞,似有怨氣沖天。

天黑下來,路漸看不清了。半君一人在前開道,聽得江宜說話,回答道:“哪個謝大人?”

江宜道:“便是我與小琅,在畢合澤門外偷聽得裏面說話,講到要為謝大人做接應。”

琅祖只不說話。江宜便道:“小琅,你仔細想想,畢合澤究竟想做什麽?”

三人行走間,光線全然湮沒,天幕一片深沉,明月繁星皆無蹤影,便連方位也無法辨識,只有斜長的影子無聲跟随。

“畢合澤老爹……”琅祖的臉色隐藏起來,江宜只能聽見他猶豫的語氣,“與我姐姐一樣,都是最想離開雞廬山的人。族人偶爾會出山進城交換米油藥布匹,但從不久留。自老爹開始卻不太一樣,他幫助一些人在且蘭府生活紮根,再也不回雞廬山。沖介原本與米介一樣,都是寨子裏的獵人,後來跟着老爹外出闖蕩,就很少能見到他了。姐姐原本也想學老爹,但她是族長的女兒,對寨子的責任重大,只好留下來……有一天,老爹從外面帶了幾個人回來……”

這些從麗水對岸過來的陌生人,在畢合澤引薦下見到了剛成為族長不久的依則少主。琅祖并不能留下來旁聽他們的對話,只知道那以後族中離開雞廬山的欲求就如着薪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江宜心想,墊江人在萬山叢林中蝸居裏六百年,若非能力有限,早已煽動複仇了。卻不知畢合澤帶來的究竟是什麽人,給了依則等人這樣大的信心。

“謝大人,不是謝書玉麽?”半君在前,忽然道。

“唔……若是謝總管,那畢合澤前還有一句,不知依則族長私下行刺謝書玉,否則一定會阻止。他帶回革勒圍子的人若與謝書玉有關,既是會面的關系,依則又怎麽會去刺殺謝書玉?”

“那是因為姐姐恨謝書玉!”琅祖道。

“正是此理,”江宜分析說,“你姐姐認定謝總管害死了你二人的母親,若是畢合澤帶回來的,是謝書玉的信使,如何能夠取得她的信任?莫忘了且蘭府姓謝的大人不只有一個。”

“啊!”半君猛地一聲喊。

二人吓了一跳,停住腳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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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君轉身,一雙眼亮熒熒:“你是說,謝白乾?少俠說過,謝書玉是窮鄉僻壤考出來的寒門子弟,謝白乾卻是名門望族。這兩個謝不是一個字。有道理,我知道了!江宜你真聰明!你太聰明了!”

那語氣仿佛是在江宜的指點下洞察了天機。很少有人直白地誇贊江宜,他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只是猜測。畢合澤若是與謝白乾勾結,他帶來見依則的,是謝白乾安排的人,以千戶所的能力,給予依則助力也并非不可能。”

半君興致勃勃,一徑說着佩服江宜。江宜本還思忖另一種可能——畢合澤的确是與且蘭府總管勾結,只是依則不知道那老家夥帶回來的,是謝書玉的人——畢竟都沒有證據,猜測而已,便不多說了。

琅祖悶悶不樂,當下所經歷的,已令他無法對畢合澤心存幻想。而江宜話裏話外,似乎都在暗示,畢合澤将要對族人不利。無論是雞鹿寨中的老弱婦孺,還是在外行動的依則等人,都對此毫無防備。

米介鮮血狂噴的場景就在眼前,琅祖不得不為姐姐等人擔心憂慮。

半君仿佛知道他所想,緩聲安慰:“小弟,不要多想,所謂吉人自有天相。等我們找到出路,與你族人彙合,揭開叛徒的真面目,豈不是易如反掌。”

半君不知道琅祖雖是族長的弟弟,在寨中地位與畢合澤卻無法相比。遑論三人一齊落水生死不明,還不知道畢合澤會如何編排。

一輪圓月終于升過山頭,放眼望去,群山剪影,猶如一只熔爐,猿猱聲聲凄厲不絕于耳,空谷傳響。

“我知道這是哪兒……”琅祖遙望良久,“那座雞冠樣的峰頂,就是雞廬山。”

他所指的方向,月輪如雞冠上的明珠,樹影婆娑,不見一絲煙火氣。站在外界,絕無可能猜想到那寂寥的山林中還居住着數千墊江古國的遺民。

琅祖遠望故鄉,那神色猶如江宜多年前離開清河縣一般。他坐在騾子背上,法言道人牽着缰繩,他想要讓騾子走慢一點也沒有辦法,只好盡力回頭,故鄉就在視野中漸行漸遠。

這一刻江宜無比理解琅祖的心情。

半君想催促琅祖出發,被江宜止住。正這時忽然一陣異樣,遠處樹冠無風自動。

“當心!”半君撲倒二人。數發飛羽疾馳而來,沒入身後樹幹。

一時間四周叢林俱是窸窣聲響,合圍而來——

“是你!”

蘇慈見那人真容,大驚非常。來者原是個熟人,大家在總管府竟日日照面不識,但見他猿臂蜂腰鶴勢螂形,周身氣勢不凡,車頌身後那武庫胄曹一見此人便低頭恭敬有禮——正是保塞所千戶,謝白乾。

奉命四處緝拿刺客等人的,正是謝白乾。蘇慈見了他哪有不驚的。

然而謝白乾卻似另有來意,雨夜只身前來武庫,身後千戶所衆将士仍在沉睡中。他上前一步,蘇慈就持刀切那竊聽者頸項,謝白乾道:“你不必威脅我,且看清楚你刀下是誰。”

竊聽者轉過臉來,武庫中衆人訝然:“怎麽是你!”

這人卻是雞鹿寨曲涅部的一名少年,多年前離開山中,來到且蘭府謀生,一向只與畢合澤聯系。

“是我帶謝大人來的,”那少年說,“我與車頌早已約好今日,這也是畢合澤老爹的意思。”

那廂車頌點頭。蘇慈将信将疑,見依則點頭,乃放開少年。

韓老将武庫大門掩上,謝白乾負手入內,對旁人并不多看,一眼便找見了依則。那一衆忿恚而狼狽的墊江人中,只有依則冷若冰霜,眼神如刀鋒般。

“謝千戶,”依則冷冷道,“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松手放走你們的,正是主持抓捕行動的我?”謝白乾道,“還是想不到,與畢合澤一同前去見你的人,代表的是我的意思?”

“想不到你們中原人兩面三刀的傳統,數百年也不曾斷了傳承。”依則譏諷道。她諷笑起來,面容上那股亦剛亦柔的鋒利就更顯見了。謝白乾只聽人轉述過見到墊江人少族長的情形,不曾想是這樣一個女子。

“我遇到畢合澤時,”謝白乾在兵闌前迤迤然落座,“他在保塞鎮的鋪子裏打鐵,你等族人手中兵器,大多便是他通過這樣的方式轉運的。我很能理解畢合澤的理想,與他一拍即合,因此他才願意帶我的人去見你。小族長。”

所有人都保持緘默,車頌将燈燭放在近旁,光暈裏只有謝白乾與依則兩人的面孔對峙。

“他的什麽理想?”

“我知道你等墊江古民,一門心思只為重回故土,”謝白乾說,“若你我合作,便可對分清溪關以南三鎮,保塞鎮歸你,儉浪鎮與白崖鎮歸我。我向朝廷請旨封你做都督大總管,設保塞羁縻府,你等族人有立足之地,即便重拾墊江古國的舊稱,也盡可自便。屆時我亦将取代謝書玉,全權統轄儉浪與白崖。你我既是合作關系,三鎮之間便可和平共處,雙方各有所得,都可滿足,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有如今高高在上的總管大人。事能兩全,豈不美哉?”

這宏偉藍圖一時震驚衆人,車頌與那少年俱是滿臉激動難以自持,俨然是跟随在畢合澤身邊,早已知曉這一切,只等時機成熟告知于雞廬山中同胞。此時皆期盼地望着依則。

依則蹙眉道:“你只是謝書玉手下一千戶,有什麽本事取代他?”

謝白乾面不改色,冷哼道:“謝書玉號稱總攬軍政大權,不過是擔個指揮的虛名,實權既在三鎮千戶手中,總管府的府兵,與搜捕刺客的官兵,盡皆由保塞所掌握。你們的一舉一動,若無我隐瞞不報,早已為謝書玉知曉。先前在總管府,你貿然出手驚動了他,又得罪那個來路成謎的狄飛白,皆賴我暗中疏通,才能放你們逃出生路。沒有我助力,你們唯有死路一條,畢合澤乃是識此時務,才與我合作。”

“好大的口氣。”蘇慈嫣然一笑,俏臉花一樣綻放。

“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們心中自當清楚,”謝白乾道,“今夜諸位潛入保塞所,所為之事已在韓老袖中。謝某将此物拱手奉上,當知我意真誠。”

他首肯示下,韓老乃取出一物,放于燭光下。數人見之,果然是真!

“小族長不信我,也該信如師如父的族中長輩,畢合澤又有何欺騙族長的理由呢?”謝白乾道。

依則忖度良久,終于問:“既然你我乃是各取所需,你一中原官僚,又有何求于我們?”

謝白乾一笑,正沉默,車頌搶白道:“族長,謝千戶如果欺騙我們,此時我們身在敵營,早被一網打盡了……”

“說的不錯,我還是奉勸諸位盡早離開千戶所,”謝白乾說,“你們所求之物已在眼前,就不要久留了。我外出太久,亦難免引人懷疑。今夜相見只為你我舉事之日倚馬可待,還是相互坦誠的好。言盡于此,就此別過。”

“千戶且慢,”依則上前一步,“若言通力合作,須得拿出誠意來。”

“誠意既有,小族長慢等一日,時機自然到來。”

謝白乾說完,雨披兜住身形,推門悄然沒于風雨之中,如來時般孤身潛行。

數人默默目送他離開,驀地松了口氣。這位千戶在場時猶如一杆锃亮的銀槍,無聲無息地散發出逼人鋒芒。

依則卷起韓老放在兵闌上的那物:“走!”

車頌摁滅燈芯,一片黑蒙蒙中,武庫大門開啓又關上。風聲裏一句短促的鳥唳,數道放哨暗影自高處退下,迅速彙合,一行人分道各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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