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裴同之

第64章 第64章  裴同之

‘如果你學會了,就終生不會忘記……’

狄飛白橫劍于胸,想起江宜的話。自己的道是什麽?心境又有何不同?心境不移,自合妙理,然而理又何在?

狄飛白眼前是樹林中萬仞齊發的一刻。唯那一刻,他心中生發一股劍氣,不為同歸于盡,不為生死一刻,只為此時此地他相信只有自己有能力挽救局面。

天上地下只有他狄飛白可以。

驅散穢氣,滌蕩人間。

“天地有終乎……”狄飛白出劍,劍訣在他腦海中浮現,忽然令他捕捉到一絲念頭:昔者盤古一斧天地初開,萬物始生,今者劍客一劍,天地終乎無,萬物寂滅。何等豪氣幹雲,舍我其誰!

萬物興歇皆自然,誰持長劍驅四方!

心頭之氣賦予手中之劍,一劍蕩開,猶如天光乍破,紫氣東來。

頓時日出旸谷而起,如平波卷浪,橫無際涯,浩浩然歷天入海,推平四方。無盡魅影餘雷,皆在這光彩之下湮沒。

“神啊!”隊長呼喊,五體投地。

狄飛白沉入內心世界,劍氣卷起塵土與洪流,護城河水倒懸,浪頭重重拍在城頭,刷然層雲破開,無數金色天光如瓊漿玉露傾瀉而下——

保塞城頭,一片金色海洋。

蘇慈彎刀卷刃,身中數箭,脫力躺倒在血水中。她眼中倒映那片金色天空,仿佛有瓊樓玉宇掩映其中,那普照的光彩降落人世,鬼影退去,戾氣消散。

蘇慈擡手去捉胸口的楛矢箭,那箭羽于金光中化作煙霧散去。她費力爬起來,到得牆頭俯瞰,但見城中水漫金山,墊江國的一切景象已經消散,複又是中原城池的屋瓦窯窟。

衆人皆放下手中刀兵,面目茫然,擡眼看向一夜後終于放晴的天空。在那金色陽光下,猶如直視神祇一般,淌下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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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劍虹一路西去,在那白崖城外,有如一輪東升初日,剎時照徹通明。

在那雪白世界裏,重重鬼影無所遁形,盡數消弭。官邸大院,謝白乾一槍遞出,絞住數支楛矢,正這時金光到來,猶如洪流一般沖刷得衆人皆仰面倒去,連同那幾個墊江的弓箭手也從屋檐上跌落。

一時衆人皆舉手遮面,驚聲一片。

朦胧中,豐隆看向東方,似乎一聲輕咦,繼而身形為虹光沖散,化入虛無。

江宜兩手抱着廊柱,簡直要被光風吹飛。當那光華東射而來,籠罩他全身時,仿佛無形中充滿了利刃飛劍,直要将他從中劈開。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好像身體與靈魂成為了兩個獨立的個體,靈魂要在那光芒中升天,而身體行将散落成無數灰塵,随風而逝……

江宜感到一陣輕盈,松開兩手……忽然有人摸索着抓住他,身影無意中擋住了射來的光線,仿佛一座巍峨的崖,頓時一切風雨回避。

那種将被碎成齑粉的感覺消失,江宜重又落回實地,耳邊是半君的大喊:“江宜?!江宜!我看不見了!”

半君揮舞雙手四處亂摸,語氣慌亂:“太好了,你不要走遠!這光是怎麽回事?天亮了!”

江宜越過他肩頭,看向東方,這時才發現果然是天亮了。雨下了一夜,總有停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天光破曉的時辰。

再看總管官邸,已成了一片廢墟。

那廢墟之中忽然騰起一人。

“不好!”江宜敏銳地道。

為時已晚,那人出手角度刁鑽,正在謝書玉身後,趁他分心走神之際,刀鋒犀利飄來。卻是斜裏插進一人,以肉身接住一刀,銀槍橫拍擊中那人腰腹,那人摔遠出去。

謝白乾一手捂肋,那人見失去時機,仗着有人暗箭接應抽身就走。謝書玉扶着謝白乾,回過神來,喊道:“立刻包圍府邸,務必捉拿賊寇歸案!”

謝白乾想要說話,張嘴即咳出一口鮮血。

正這關頭,忽聞陣陣疾馳的馬蹄聲,繞府三周,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

“全部停手!放下刀劍!四州指揮使裴同之奉禦前敕令在此,且蘭府一應官僚速速見駕!”

吼聲從前廳一路直奔後堂,當先一對馬蹄奮揚,踏破官邸堂下石階。狄飛白坐于馬上,一手高舉黃帛,一手按劍不動,怒目四下環視,看見衆人身後、躲在沿廊下的江宜與半君。

“徒弟!”

“少俠!”

江宜與半君連連揮手,興高采烈,渾身衣襟潮濕淩亂,狼狽不堪。

狄飛白威嚴端坐,那表情動了動,終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禦劄曰:

朕既為萬姓之君,宜期安國利民,而蒼梧紫塞,疆域既廣,邊鄙之民猶未曉喻恩赦。諸處有草寇團集,仰所在州府及巡按指揮代為招撫,各令歸農。寇首依律定罪,餘者從輕發落,并與除放。且蘭府将校、官吏同力守禦,論功各加恩澤。勾結賊軍者,宜嚴查論處。

隊長于保塞城中巡視,號令衆人道:“陛下開恩,令爾等歸田務農,一切罪責從輕發落。放下兵器,不要做無謂的抵抗,城中守備軍亦不得造次。”

保塞浸泡在大水中,泥磚垮塌,屋瓦為飛箭投石摧毀,情形慘淡。隊長騎馬于廢墟中穿過,但見城牆下數具焦黑屍體身着官兵制服,皆是此前被墊江人以鐵鏈擊殺的同袍,不禁怒氣上臉。

然而無論是守備軍,還是墊江人,此時俱都滿面虔誠。不待隊長稍說,便停止進攻,仿佛由內而外被洗滌了,更有甚者匍匐在地上哭泣。

隊長:“……”

一柄彎刀铿然擲到隊長腳下,刀尖紮入土地。棄刀的人一身緊貼的皮甲鮮血淋漓,披頭散發,是個女人。

墊江人在她之後,都将武器扔下。

“六百年前就是我們在耕耘這片土地,”蘇慈說,“縱使城池變遷,舊人不在,這片土地也不會忘記。”

“這時候放棄……!”沙吉恚恨不已,滿懷不甘,只聽蘇慈說:“那一場雨,眼前所見的,還不夠令你明白麽?戰争,為了土地與食物,不斷流血犧牲,又塑造新的仇恨。在仇恨中毀滅敵人或者毀滅自己,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神說,不要戰争。”

隊長接話道:“不錯。傳聞雷電能夠記錄與顯影,這片土地上過去發生的戰争我們都看見了。血總是流不夠的,人們最終想要的還是生活。如今這位陛下英明仁慈,在他統領下四海升平,久違紛争。只要你們願意歸順,陛下會給你們一個機會。”

他待宣揚聖意,忽然卻看見那些墊江人的眼睛,充滿疲憊,猶如一團熄滅的灰燼。

部下來報,城中歸降賊軍凡六百人計,城門衛駐軍傷兩百人,死六十人,又有軍屯遇焚武庫遭毀,損失另計。

“傷員妥善安頓,陣亡将士收斂瘗埋。歸降寇民暫行看押,陛下有令,不得苛待。”

總管府,廳上高座一員官僚,金帶梁冠,闊袖紅袍,足蹬歧頭履,神态不怒而自威。狄飛白坐他左首,正脫了靴子倒水。

江宜與半君各自在圈背椅上坐定,從這漫長的一夜中回過神來,尤自不知身在何處。

江宜道:“徒弟,多虧得你及時趕來。我之計劃雖稱萬全,也想不到墊江人會再次潛入總管府行刺。昨夜那般混亂,諸人皆被眼前幻境迷了眼,那些墊江人竟然還能對謝大人出手,意志不可謂不堅定。”

狄飛白哼哼道:“他們不是傻的,畢竟知道雞蛋碰不贏石頭,除非殺了一方總管軍陣大亂,群将無首,否則哪有可能從朝廷官兵手中攻下城池。”

半君則說:“可惜你沒有看見昨夜的情形。便連當年謝書玉入關、墊江滅國的前後因果,都能顯影出來。後世只道謝書玉埋骨于越雟之地,原來他是被墊江王一刀殺了,謝濟元率兵報複,這才傾覆了古國……”

“咳……”

座上那紅袍官清咳兩聲。狄飛白這才想起,可有可無地介紹道:“哦,這位是裴大人。”

“裴同之。”紅袍官颔首示意。

陪同之?江宜心想,這位大人的名字倒是有趣,原來便是狄飛白那句“四州指揮使裴同之奉禦前敕令在此”的裴大人。狄飛白雖是游俠,交游卻十分廣泛,沙州孔芳珅是他的拜把子,四品指揮官裴同之也給他幾分薄面。

狄飛白自述,乃是靠着孔芳珅的那支青牛令箭,登堂入室,拜見了裴大人。恰巧皇帝身邊一位寺臣正在潮州采辦,得聞麗水古國遺民作亂一事,連夜趕回名都上報。

幸而當今心地仁慈寬厚,體恤天下萬民皆是天子臣民,皆當一視同仁。麗水遺民又有難言苦衷。便一紙禦劄減了諸民罪責,令裴同之速速趕來且蘭府,一來是招安遺民,二來則是制止且蘭府軍趁此引戰。

“皇帝也不是傻的,”狄飛白累得嗓子眼裏冒煙,一口牛飲了茶水,說,“且蘭府中顯然有人想投機取巧。與遺民勾結,又利用其人,謀取軍功。若真是明察秋毫,那就應當賞的賞,罰的罰,該安撫的就去安撫。裴大人今日在此的作用,就是如此這般,主持公道。”

三人聽得一陣無語。

狄飛白口無遮攔,誰在他嘴裏都是傻的,一會兒這個傻一會兒那個傻,連皇帝陛下都要被他陰陽怪氣。這當然也是給他性格嚣張不可一世所致。

幸好裴同之沒有怪罪。

過得一會兒,謝書玉終于露面,衣襟上卻沾了團團鮮血,面無血色神情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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