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裴同之

第65章 第65章  裴同之

“已将府中十六名潛伏的賊寇收押,提一人堂下候審。”謝書玉說。

裴同之道:“千戶情況如何?”

“傷勢過重,”謝書玉搖頭,“三根肋骨斷裂,刀鋒擦過髒器,血流不止,大夫用老參吊着命。”

謝書玉論品級乃朝中三品大員,不過一向穿着灰撲撲的,不見如何官威。且裴同之雖品級不及他,官職上卻兼着四州指揮、潮州刺史,領監察巡視之職。今又代表聖意前來督辦,廳上便以他為首,謝書玉也只得退居次席。

這廂一行官兵押着一人上前。

裴同之見那是個灰頭土臉的府兵,問:“這是個內鬼?”

謝書玉道:“非也,這些賊寇善長易裝改容,不知何時起便潛伏在且蘭府各處軍所衙門,實在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

一盆草木灰水兜頭潑了那人一身,臉上的油膏斑駁脫落,顯露一張黝黑精瘦的臉。

江宜是見識過墊江人的手藝,若要化成另一個人的模樣,那真是鬼斧神工改頭換面。只是這般塗塗改改,消去面容上的棱角,變換成一張令人一眼看去毫無印象的臉,亦足見功夫。

“就是此人重創了謝千戶?”裴同之問。

“非也,”謝書玉道,“那刺客被千戶擊中,內傷甚重,找到她時人已昏迷了。目下看押在地牢。此人道是保塞所中奸細,與賊寇裏應外合,趁千戶所出兵之際奪取保塞城。”

“莫要再稱賊寇,”裴同之面帶憫恤之意,“陛下有言,普天萬民同沐聖恩,只因他未能親于經略,而至邊民不平作亂。陛下派我前來,就是要好好聽一聽……”

謝書玉神色微動。

“……邊民作亂,所為何事?”裴同之問。

廳下受伏那人擡頭冷笑:“大人說的好,心有不平,才會作亂。至于所為何事,昨日夜裏那樣大的動靜,只怕不必我說,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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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要說的。有苦不說,苦在心中無人知,自然越想越不平。何況,我如今是天子的耳朵,你說給我聽,就是說給千裏之外的天子聽。”

那人神情松動,道:“我非是奸細,本來是雞鹿寨人,十三歲就應征進入保塞所。平時相安無事,只等族中招呼。”

“你叫什麽名字?”

“車頌,”那人答道,“曲涅車頌。”

江宜觀察他的模樣,五官與雞鹿寨中的年輕人相似,有種寬額闊鼻的鈍感,皮膚卻曬得黝黑,渾不似常年生活在地底。

果然遺民之中,不乏有向往自由生活的青年。畢合澤為他們周旋勾兌,不知送了多少人進入三鎮各行各業。

車頌乃将一應往事全盤托出。更說到謝白乾早已承諾過,以一座保塞城換取總管之位。

“小族長早說過外人不值得信任,保塞只是一個餌。因此我們潛入總管府,只要殺了謝書玉,就是大仇得報,更能趁亂舉事!”

縱使謝書玉再心平氣和,也忍不住怪道:“我與你們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狄飛白卻哈哈兩聲,斷言:“我就知道,果然是謝白乾!”

一時各說各話,嘈雜無匹。

狄飛白道:“中原與麗水之間清溪關隔之,消息不通。如今中原百姓更無知道古國往事的人。若非當年親歷,怎麽知道墊江遺民躲進了大山深處,又怎麽知道如何利用他們的執念,挑動一場戰事。我看,當年謝濟元就不曾向朝廷據實彙報,卻告訴了他的後代,此事就在謝家一門之中傳為秘談。以至今日謝白乾腦子抽風,為了功名,想起來還有這樣一群倒黴蛋可以利用。”

謝書玉道:“我卻并非名都謝家人,你們恨我又是為何?”

裴同之忍了又忍,到底忌憚狄飛白的武藝,對他禮讓三分:“我說這位狄少俠,慎言。謝将軍已是六百年的先人,陪葬帝陵哀榮極盡,不可妄加揣測。”

“怪只怪你的名字,”車頌說,“我們不知道謝濟元是什麽人,卻知道謝書玉!”

橫在麗水千峰百嶂間的謝公橋便如一支錐心釘,銘記其功勞的同時,對墊江人而言也無法忘記這仇恨。

然而若果如昨夜顯影那般,謝書玉早已死在了當年墊江族長刀刃之下。則反倒是這一事中默默無聞的謝濟元得以功成身退,福蔭子孫。

裴同之聽罷車頌所言,心中有些計較,對謝書玉道:“這些邊民數百年來一向退居深山老林,不是不發,時候未到。看來謝白乾調任保塞千戶,就是他們的時機了。此事既然牽扯到朝廷命官,說不得要謹慎處理。”

當下便與謝書玉合計。

車頌被帶回府司獄外監收押候審。

三人一并退下,自回了客院。

總管府經歷一番動蕩,人員皆調動起來,或在府司獄看守,或出動搜索山中遺民。客院悄無聲息,唯有昨日一夜暴雨汛溢,落得滿院狼藉,牆根處汩汩滲水。

三人行李皆泡在水中。江宜從積水中撿起那本神曜傳,其中幾頁墨水已然暈開。

他頗為心疼,小心翻開在太陽下曬。

狄飛白脫了靴子,把水泡得發白的腳露在外邊。

三人并排在廊階上坐,一個曬書一個曬腳。

“如今這結果可是你想要的?”狄飛白問。

江宜想了想,道:“之後呢?大人們會如何處理?”

“聖意如此,自然是編戶齊民。不問,即是無罪,”狄飛白說,“陛下說,普天萬民都是他的子民。孩子偶爾撒撒氣,做父母的難道還要記恨于心?所以我說,這事只有我能幫你。就算你能令六百年前往事重現世間,官府如要隐瞞,百姓噤若寒蟬,誰敢發表異議?如今既然上達天聽,有了旨意,又有裴同之奉旨督辦,餘下的事情便不必我們操心了。只要這些人肯歸順,放下往日仇怨,天子腳下還是能讨生活的。”

江宜嘆道:“該當如此。那時我與半君在雞鹿寨中,見到許多被地底瘴氣侵染的病人,對墊江人而言,活在陽光下總比死在深林裏強。裴大人說,六百年相安無事,是因謝千戶給了機會,才有此一戰。依我看,只是因為族人快活不下去了罷。”

三人各自沉默。

掐指一算,在且蘭府逗留已有月餘。當初的本意,是尋訪前人足跡,不意卻被墊江舊事拖延了許久。

入夜後,半君輾轉反側,睡不着覺,披衣出門吹風。見門外垂花柱下點着一盞燈,江宜坐在臺階上,正卷起衣袖褲腿,燈光下手臂與小腿上居然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蟲。

半君一愣。

江宜見是他來,放下衣袖。半君忙道:“等等等等!這是怎麽了?”

江宜笑道:“不妨,只是一點小毛病。”

他便将手掌翻過來給半君看,掌根處寫着幾個墨字。原來不是蟲子。

“有筆有紙的,何苦在身上寫寫畫畫?”

江宜呵呵一笑,也不回答。那字卻非是他自己寫的,昨夜一場雷雨引動地底的穢氣,無數死人的念頭順着鑽進他身體裏,變作個個誇張的字符,每逢地氣深重的時刻就浮現在皮膚表面,猶如不甘的叫嚣。

他仍記得日出東方之時,天光驅散穢氣,照在他身上,有一刻江宜覺得似乎自己也要一起被驅散了。

“讓你見笑了,半君兄,”江宜讓過位置,容半君在他身邊坐下,“你也睡不着覺麽?”

二人便如白天那般,伸長腳在庭前曬月光。

庭中如積水空明。

半君說:“我只是覺得……我們好像忘記了什麽事。”

“不瞞你說,我亦有這樣的感覺……究竟是忘了什麽呢?”

半君道:“那時你被墊江人冒名頂替,又差點遭殺人滅口,多虧米介救了你。雷墓中分別時,我們答應米介盡力相幫,他則回到族中保護族人。眼下卻不知情況如何了。”

“裴謝二位大人有意招撫其族,想必會平安無事。”江宜道。

憶起雷墓中經歷的種種,只覺歷歷在目。

現在回想,豐隆仿佛是刻意等待他們到來,将古戰場厮殺的一幕幕展現給他們。米介本就不喜歡無謂的犧牲,看見同類相殘從古至今都是這般,便發自內心地痛恨,甚至将豐隆贈與的夔獸角轉贈給江宜,只願他能消弭這場紛争,救得依則等人性命。

“啊!”江宜忽然道,“我想起來忘記什麽了!”

半君看着他,江宜也看着半君:“你你、你不是來且蘭府探親的麽?你的親在何處?怎麽還不去探?”

半君:“…………”

卻說這日過去,保塞鎮東郊,兩路官兵護送自麗水南岸劃舟而來的墊江遺民,先行城外設營安置。

一衆人等皆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原來裴同之軍令傳到時,官兵正合圍剿匪,驅趕得雞鹿寨上千流民散入深山中各自奔逃。

墊江遺族原有三道圍子,雞廬山只其中一圍,又有鴿目山與馱羊岩的墊江人響應救援。雖則以老弱病殘居多,卻無比熟悉地形地貌,加之鈎索攀岩皮舟渡河等工具信手拈來,一時殺得難分高下。

朝廷有意招撫赈濟,随同軍所官兵走出深山的畢竟只是一部分。這份差事的規模遠超裴同之預期,這下他要開始頭疼,如何掌握深山裏的具體情況。

江宜三人跟随裴同之謝書玉一行官僚,來到東郊營地探訪。只想見見米介,待此間事了,便準備離開且蘭府了。

長史并司戶參軍等為六百多號人登記造冊,編入戶籍。日後組織屯田、發放赈濟,便一應有此憑證。

城中大夫在營地義診,感染疫病者被另處安置,由醫務兵進行照料。總算,強似在潮濕陰暗的地穴中苦熬到油盡燈枯。

謝書玉見江宜自備了一杆鵝毛筆,一路走來便将就在手上書書寫寫,記錄所見所聞,俨然比他部下幾個主記還稱職,忍不住笑笑。

“江先生是行萬裏路猶勝過讀萬卷書,可惜沒有一杆好筆,”謝書玉道,“我倒是有一支紫旃檀筆,昔年故人所贈,一向未曾用過。若是不嫌棄,就送給江先生了。”

江宜意外:“既是故人的贈禮,這怎麽使得?”

“非是貴重之物,有用便好。我那位故人想也不會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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