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徐少青

第69章 第69章  徐少青

依則大夢一場驚醒,已是渾然忘我,不知虛虛實實、今夕何夕。地面不再傳來雷聲的震動,頭頂地板上腳步走來走去,已是清晨,驿館開始了忙碌的一天。

清晨,晴明無雨色,白雲千萬裏,青山前後溪。

清溪關,将軍廟。

神像在高闊的門楣下沉默,連片的陰霾籠罩在将軍眉目間。廟前一人,站在檻外卻不肯進前一步,擡頭望向神像面容,語氣似乎不悅:“人間行走本自麻煩,為何還要與我為難?”

廟中一陣寂靜。

其人終是厭煩,離開廟宇。

這時刻忽然晴空一道電光,猶如九天直落的鍘刀徑自劈向那人。一片粲然光芒中只見一只手掌翻起,接住,電光消弭。

其人收回手掌,掌心光潔如新。

再沒有電光閃爍。将軍廟上空陷入死寂一般。

其人雙眉颦蹙,埋頭鑽進廟旁山道裏,很快背影便看不見了。

群山之間,道路崎岖隐沒。匹馬出驿站,峰回路又轉,山中傳出書信,直到東陸盡頭。

天盡頭,一隅海島。島上孤樓獨立斜陽中。

一道人并立岸邊,腳下海浪拍打,猶如開了敗敗了開的白花。而她腳邊有一朵真正的花——

法言道人手持半只瓟,信手舀了海水澆在那花頭上。花瓣微微綻開兩葉,竟也沒被澆死,迎風輕柔舒展無暇的身姿。

她掏出袖中書信,将就殘陽看罷。此信乃是江宜自菁口驿館寄出,大致講述了且蘭府一行經歷的事,交代行程,只說欲去往東郡一帶。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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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到風伯屏翳與雷公豐隆相繼現身且蘭府,且又有疑似靈晔将軍手筆的  迅電,險将江宜等人擊斃。法言道人眉毛都未擡一下,神色刻板,似乎不為所動。

‘弟子随緣修行,囊中羞澀……’

“事有機緣,随機應變。”法言道人猶如沒看見,徑自将信揣了,兜着兩手回雷音閣,繼續閉門修行。

海浪下的小花随波搖曳。

這時候江宜還不知道他要錢的信又沒了回音。

離開且蘭府一路向東,越走天氣越涼,已是出了暑。人間逢七月,大火向西流,三星低北護,萬相拱南州。

二人二騾,行來路上竟也太平。較之沙州與且蘭府之行,算得上波平浪靜。

江宜道:“為師離開滄州時,只道天下太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誰料一入塵世,卻是漫江撒下鈎和線,從此釣出是非來。”

狄飛白表情古怪,原來是在憋氣。

他聽不得江宜自稱師父,然而認師亦是他自甘情願,每到這時候,便一副啞巴吃黃連的模樣。

“離東郡,不知還有多少路程?”

狄飛白道:“涿江已在眼前,不日就能見到東州城樓。聽說東郡道院有一座先賢塔,高逾八丈,十裏地外都能一眼望見。”

二人騎騾下柳堤,果然側畔一江碧水滾滾東流。正是一筆劃分江南江北的涿水。半君曾說他的老師周游天下,欲往東海去而不得,他便将老師骨灰撒入涿水,共江流東逝。

狄飛白說:“你不要提半君。像我們這樣的正常人,死了朋友通常半年之內都不會談起他。”

“哦,為何?”

“傷心,你懂嗎?提一次便傷一次。你這人身體是假的,連心只怕也是假的,估計不會懂。”

江宜道:“非也。若是提也不肯提起,豈不是刻意忘記。斯人已逝,怎能不懷念?”

狄飛白見與他說不通,便道:“那你怎得從不提起殘劍兄?殘劍兄驚才絕豔,死在碛西那樣荒蕪之地,我真替他可惜。”

江宜深感認同。

只是他這副樣子,  倒顯得很輕松似的,令人覺得他不會感到沉重與悲痛。

有時江宜會做同一個夢,似乎是在他從小修行的太和島海崖之濱,驚濤駭浪,急風驟雨。他寄身之所卻十分安定,猶如風雨飄搖之中一葉浮舟,五歲的江宜蜷起小小的身體,縮在小舟中。

然而醒來那堅實的倚靠就消失了。

及近東郡,極目之中一川麥隴翠蒙茸。幾處人煙,一座高塔。

東郡位在濱海,乃富饒之地,種稻養魚、捕蝦捉蟹,更兼釀酒、紡織、陶業均較為發達,百姓生活富足。便連東郡出身的官場新貴亦是人數最多。原因八百年前神曜皇帝李桓嶺曾在東郡創辦了一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書院,名號東郡道院。

後世紛紛效仿,乃至東郡書院為全國最盛。

入城之後,狄飛白徑自去大吃大喝了一頓,之後又去澡堂,裏裏外外搓洗幹淨。總算洗去一路疲乏。

江宜坐在澡堂外門階等候。東郡日光與且蘭府大不同,且蘭府太陽好似蒙着一層紗,又如雲霭後的一團煙氣,東郡太陽則明晃晃、直愣愣。日光落在人身上,雖已近秋,也有一絲溫暖。

街道上行人車馬如流,一派繁榮景象。

江宜漫無目的,盯着過往行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過得片刻,狄飛白一身清爽得出來了,膝蓋在江宜背上頂了一下:“看什麽呢?”

“……”

狄飛白嘲道:“等一個有緣人麽?”

“哦?”江宜奇怪道,“什麽意思?”

這一問,狄飛白自己也是一愣,有些猶豫說:“我的意思是……奇怪,我為什麽會這麽說?……不過,确然有種,該要遇見個什麽人的感覺……罷了,你就當我一時胡言亂語。”

二人大眼瞪小眼,俱是莫名其妙。

在城中轉悠片刻,自去客店放了行李,出來後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座著名的道院先賢塔下。

江宜道:“當年李桓嶺平定越雟民亂後,東山複起,受命東郡太守。東郡是他發際的福地,道院培養的青年才俊亦有不少攬入他門下。”

二人擡頭仰望,先賢塔基座深藏在幾重屋檐與一片青松翠柏之後,塔剎則沖霄而起,遠遠沒入雲端。

道院三間四柱牌坊,青玉檐流光溢彩,琉璃的翹角,銅塑的仙鶴龍獅,莊重非同一般。牌坊下不見閑人,唯有一老妪持帚掃落葉。

“不知這道院可是随便能進的?”江宜說。

狄飛白道:“這有何難。你想瞻仰神曜聖跡,就是有規定不許,偷偷溜進去就是了。”

掃葉老妪擡頭看他二人。江宜流汗道:“這……偷偷摸摸的事也可以大聲說出來麽?”

這時一書生從旁經過,狄飛白立即叫他留步。那書生本是道院的學生,聽說有人想入內觀摩先賢塔,當即道:“這不成問題,道院本就是随意進出。平時有經師講學,亦對外界開放。若是想參觀先賢塔,我領你們去就是了。”

江宜連忙道謝。

那書生姓徐,名少青,自稱是東郡人,在道院求學已有十二載。平日裏道院門庭冷落,非是不許參觀,乃是因城中住民早已見慣不怪,并不争一朝一夕了。

“外地來的,将道院奉為神聖,凡是來到東郡一定要參觀道院。實際上對我們而言,只是一間授業解惑的學府。自建府以來八百年不曾中斷過它的本職功能,從這等意義上講,如何不比院中保管的先帝勝跡更值得贊頌呢?”

這書生講話很有一番見底,江宜不免對他另眼相看。

一旦留心就會發現,徐少青襟衽上別的是一粒玉髓紐,衣着亦剪裁精細、用料講究,眼見是個富家子。

“二位是哪裏來的?”徐少青問。

狄飛白道:“翻山越嶺、漂洋過海來的。”

徐少青:“…………”

狄飛白一聳肩:“确然如此。我二人專為巡禮先帝勝跡,已走過許多地方了。”

徐少青了然,拱手以示佩服。

“神曜陛下餘烈百代,便說八百年後仍有陛下的敬仰者,也不足為奇。”

“說的是,不過,主要是這家夥一心走遍當年先帝走過的路。我呢,沒什麽興趣,陪同他罷了。”

三人在一處庭院池塘前停下,狄飛白道:“所以,這就是東郡道院的先帝勝跡?”

徐少青微微一笑:“非也,請看池碑。”

小池邊一座石碑,上書“洗劍池”。

“此乃靈晔将軍洗劍之地。”徐少青解釋說。

三人繼續走,到得一座六角亭前,亭中是墳冢功績碑。

“所以,”狄飛白又問,“這就是先帝遺跡?”

徐少青又說:“非也,此乃當年九州第一謀士馮仲的衣冠冢。”

“……”

三人複又前行,終于狄飛白忍不住問:“洗劍池是靈晔的,衣冠冢是馮仲的,那什麽是神曜皇帝的?”

這時三人走到了道院缃素館前,只聽館中講學聲陣陣,窗前人影綽綽,秩序井然。

“這裏就是先帝勝跡了。”徐少青安然說道。

“你是說,這座道院就是先帝建的?”

二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

“不,”徐少青指着缃素館重檐中際,雙龍戲珠如意鬥豎額上,鐵畫銀鈎的四個大字說,“這就是先帝勝跡。”

江宜擡頭看去,鎏金的字體熠熠生輝,多少年風吹日曬都不曾将它氣勢劘滅。仿佛先主筆下寫出墨跡的一刻,這四個字就得到了永生——

王者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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