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寸刃

第73章 第73章  寸刃

是夜海上,雲水蒼茫。星鬥西指,行船向東。

江宜躲在船尾殺時辰。宗訓提着一壺酒前來。

江宜此時再看宗訓那一張笑臉,總覺得背後藏着什麽算計,也是餘悸未消。

“餐風飲露,也是仙人的一種習慣麽?”

“仙人哪有這麽容易見到,我只是一修士。”

“那日您于總制署園中呼風喚雨,南郊由晴轉陰,有此等靈通,稱一聲仙人又何妨?”

江宜這才相信那天當真是有眼睛藏在暗中。

宗訓說道:“我知有大能者,能算古今未來,通天地曉陰陽。宗某不敢班門弄斧,不知大師能否算到,此時我心中在想什麽?”

江宜看了看他。

“你在害怕。”

宗訓一愣。

“你害怕等我們回去,狄飛白會找你算賬。”

宗訓破顏大笑,覺得十分有趣。

江宜誠懇地說:“我當真不是什麽大師,你不必恭維。其實,所謂呼風喚雨、招雷引電,只是借力而已。借天道自然的力。便如祭祀求雨、焚香請降,只不過我省去了祭祀焚香的過程,教你們誤以為那是我自身的本事。”

“話雖如此,能夠溝通自然,也是一大本事。想我小時候,也有這一遭,那時高熱不退藥石罔效,險些夭折,全賴一游方道醫,據說為我點香通神,挽留三魂七魄,方才保下一命。因此我幼時常能聽見耳邊有唼喋之音,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大約是魂魄離體後,能聽見自然中精怪魍魉的聲音。”

宗訓笑道:“長大後就聽不見了。小時候告訴別人,都不被相信,爹娘以為我鬼門關前走一遭,中了邪,還有算命的說回來的非是我的魂魄,險些被拉去點了天燈。”

此話十幾年後講來也不免唏噓。江宜不禁想到自己,未料二人之間還有這共同點,一時親近不少。

宗訓給江宜倒酒,被推辭,也不強求,便席地而坐,自在獨酌。

海天一色星河倒懸,可堪美景。不多時晚風吹動雲絮遮蔽天空,星光黯淡,海水漆黑,樓船猶如在無盡深淵中行走。

情形攝人,宗訓忍不住嘆道:“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江宜接道。

二人相視而笑。

當真是上不接天下不連地,宛然有置身天地烘爐之感,只覺其身渺小,生命也如飚塵,奄乎而逝。

生命終有盡時,而天地有終乎?

宗訓道:“大師說到仙人,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令星月重現,驅散黑雲得見天日,這就是仙人吧!……大師?”

江宜回過神來,方才一刻他簡直以為眼前乃是天地終結後的虛無之境。能令重見天日者是神仙,能終結這天日的,又何嘗沒有偉力?

天地與我攜終。

先帝劍訣在他心中,忽然蒙上別的意味。

甲板上一陣騷動。

宗訓抓住一個旗兵,問出是前方水面上有船相遇。

樓船上下全副戒備起來。江宜不知他們為何忽然緊張。這船本是戰船,通體覆上牛皮作甲胄,等閑沖撞不會造成威脅。

宗訓亦是肅然,似乎酒全醒了。往船首去,前方一片黑霧,順着旗兵手指方向,果然隐約看見一只影子。

猶如匍匐在濃霧後的大魚,水面上留下深刻的陰影。

樓船的橹已停了,與影子間距離仍在縮短,一時分不清究竟風動帆動。

“是船麽?”宗訓問。

身旁那旗官回答:“是船,但……體型略小,像是漁船。”

濃霧分開,果然是艘小舟。

衆人大驚,此地已離岸一潮遠,遠海漁船未有這般大小。那船上只有一人站着,廣袖博帶,船上無槳無橹,卻無風自動,緩緩劃開水面,向樓船靠近。

空氣中微有嗡鳴聲,随着小舟靠近,變得清晰刺耳,猶如無數馬蜂在耳旁盤旋。衆人一齊捂耳,面露驚懼。這小舟情形詭谲非同一般,舟上之人竟似鬼魅一般!

宗訓定神朝那舟下看去,水中亂流湧動,似乎無形之手在舟底攪動,助它行進。

“當心!”

宗訓尚在懼怖之際,猛然為江宜扯動,只聽一聲弦斷之音,桅竿攔腰切斷,半截滑倒下來,在宗訓原來站立的地方砸斷成兩截。宗訓心有餘悸,忽然憑闌處也有如為刀劍切碎一般斷落。

小舟駛來,舟上那人環顧似在找尋,對眼前巨大樓船視若無睹,一雙廣袖頻頻輕抖。江宜眼尖瞧見,那人腰畔似乎懸着一柄劍……

“!”

江宜豁然明白,那雙袖子裏藏的乃是持劍之手,顫抖便是出劍。

第一劍斬落桅竿,第二劍劈開甲板,第三劍、第四劍,就将這艘攔路的樓船沉入水中!

這只小舟絕不會回避退讓,他只會毀滅所有攔在眼前的障礙。

“卧倒!卧倒!”江宜大喊。

舟中客袖中顯現一抹亮色——

衆船員東倒西歪,宗訓瞠目結舌,卻是無法出聲。

忽然頭頂樓艙中一串疾奔的腳步,繼而二樓窗破,一道人影飛出。

江宜卧倒在甲板上,只看見一道灰衣化作長虹。

舟中客袖中抖出一條光亮長蛇,咬向樓船。空中那飛影亦拔出一“劍”。

目瞬之間,兩劍相擊,迸射出霞光萬道。

其威如山崩,其音如剔骨,其色如照霜,其光亮,有如白日射金闕!

霎時間江宜耳朵短暫失聰,只覺眼前清風拂過,舟中客那神秘一劍已被化解。

灰衣劍客落地受身而起,手中長“劍”迎風一擻,原來是柄魚叉。

滿船兵将摔的摔,暈的暈。

江宜與宗訓互相攙扶着爬起來,只見海面上那一葉小舟,忽然無聲無息從中斷開,海水一徑滲入,瞬息之間就将小舟淹沒。而舟中客紋絲不動,似乎對自己的處境毫無察覺,仍無意識地環顧四周,繼而海水沒頂,只餘一片衣袖墜入黑色海底,終于不見蹤跡。

宗訓:“這……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一個癡人。”灰衣人說。

“這還是個人?”宗訓問。

灰衣人道:“從前是。癡人有癡念,終其一生都在為一個念頭不停尋找,死後也不甘休。他的修為很高,遇神殺神,遇仙誅仙。你可以叫他劍鬼。”

宗訓看一眼江宜,半信半疑,然而江宜也不知道那舟中客什麽來路。宗訓對灰衣人道:“多虧你……你是什麽人!怎麽上到這船的?!”

這灰衣人所着灰衣,近似江邊漁民常見日曬發黃的蓑衣,腳上一雙草履,頭戴一頂蓑帽。他摘下蓑帽,露出一張英朗的面孔,皮膚曬得黝黑,牙齒則十分潔白,龇牙一笑那表情令宗訓幻視,恍然大悟道:“你是東海的漁民?”

“非也,我是一游俠散客。”

宗訓:“……”

江宜:“……”

灰衣人掂量手中魚叉,道:“我在碼頭用佩劍與漁民換了出海的船只。不過忽然來了一群人,霸占碼頭,把大家都趕走了。我見岸邊停着一艘高大樓船,比我買的小船威風多了,想着上來避避風頭,找船主商量一下能否給錢捎我出海。沒想到,我在甲板上,就看見有人偷了我的小船。這下我沒地方去,只好留在你們船上咯。”

宗訓:“………………”

衆官兵見宗訓不發話,皆戒備起來,暗暗圍住那灰衣人。他則毫不在意,一臉坦然,似乎宗訓要趕他下船,他也能爽快跳海。

江宜默默捏了把汗,心想憑此人方才驚鴻一劍,這一船的人加起來都不是對手。別看他端得一派的春風化雨,有才之人大多都心高氣傲,不宜開罪,便如狄飛白。

宗訓則更是心驚肉跳,回想岸邊情形,滿船兵員竟無一人知道灰衣人是何時上得船來。

“上船之後,你又躲在何處?”

灰衣人答道:“咦?我可沒有躲。你們船上侍從好吃好喝招待,我一直在二樓包廂裏。不信你可以問問下人們。”

宗訓徹底無語了。

他把江宜诓上船,全副精力便都在江宜身上,竟然連二樓一壁之隔多了個陌生人都不知道!

灰衣人道:“剛剛我才發現,偷我船的人,原來就是那只劍鬼。這下船也沉了,海上無處可去,不知能否拜托你們捎我一程?船費我照付不誤……哎,我一路仗義疏財,錢都花完了,連劍也抵了出去。這樣吧,我可以在船上做工。”

江宜聽得想笑。

宗訓捏着眉心:“這位……俠士,不知尊姓大名。”

“沒有尊姓只有大名,”灰衣人道,“在下單名一個寸字。”

“……”

江宜一陣恍惚:

殘缺的殘,半生的半。

徐抽寸寸刃,漸彎曲曲肘,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

‘我的意思是……奇怪,我為什麽會這麽說?……不過,确然有種,該要遇見個什麽人的感覺……’

狄飛白嘲弄地說:‘你在看什麽?等一個有緣人麽?’

“為何只有名,沒有姓?”宗訓問。

灰衣人灑脫道:“無父無母自然無姓,有師有友當然有名。”

宗訓仍然心存戒備,他道是此人身份存疑,連真名真姓都不敢透露。只可惜出海在外,無從查證。

“便是你這麽說,難道要我們大家都以一個單字稱呼閣下?不太合适吧?大師您以為呢?”宗訓看向江宜。

江宜微笑道:“這個嘛,不如加一個刃字,合為寸刃。此亦合閣下劍客的身份,不知意下如何?”

宗訓:“……”

“哦,我說的有何不妥?”

宗訓忍了又忍,把詫異表情收了回去。他本意是讓江宜看看面相、算算此人來路,江宜卻竟然給人取起名字來。

這時黑霧散去,星輝漸歇,東方天際已然破曉。碧天數道雲氣,猶如運劍于美玉上錾刻的傷痕,海面一片燦然熔金。寸刃背光而立面目模糊,剎那間數張面孔在眼前重合。

江宜聽着自己的心跳。

縱使可以改頭換面,然而那一劍的風姿,見者絕難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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