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寸刃
第74章 第74章 寸刃
名叫寸的浪客在包廂住下,宗訓招來飯菜美酒。一室之隔,江宜一邊脫下外袍一邊聽見他們說話。
宗訓的聲音道:“幸得閣下武藝高強,出手相助,否則遇到那艘怪船,只怕我們大家都束手無策。不知道閣下是何方人氏,籍貫何在?”
寸刃笑道:“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
江宜脫了外衣,露出皮膚上密布的黑色小字。
他猜得不錯,方才一瞬間遮天蔽日的黑霧,果然是穢氣。随着寸刃一劍斬斷小舟,舟中客沉入海中,穢氣也消散退去。只看那些留在江宜身上的字蟲子一般爬動,有的鑽入皮膚深處,有的又從深處浮現淺表,猶如郁律不絕的吶喊,充滿了茫然悔恨,仿佛是走失的孩童。
密密麻麻千篇一律,寫的全是兩個字——“翦”、“英”。
推門進去,宗訓正與寸刃說話。他這人狡猾,言談間滴水不漏,想套寸刃的信息。
只是聊了半天,發現寸刃像面白牆,什麽也問不出來。沒有姓名、沒有來處之人,漂泊為生,出海只為尋訪傳說中的鲛人秘境。
“曾有漁民捕獲海中鲛人,剝皮獻禮,其物至今仍保存在東郡某處官邸。雖然誰也沒見過,不知傳說真假,反正我閑來無事,特意探尋一番。若能也捕捉得個傳說之物,拿去換酒錢也夠我後半輩子花用了。”
寸刃換了一身幹淨襕衫,頸下一圈月牙白的風領,模樣文質彬彬。原是宗訓借的衣服。
他那柄佩劍換來的魚叉靠在手邊,已然鏽跡斑斑,難以想象方才寸刃便是以此物擊敗了舟中客。
婢女上前服侍吃喝,被江宜擺手制止。
那廂宗訓與寸刃聊到此行的終點。寸刃說會在靠岸後下船,自尋去處。
江宜聽得懷疑,想要插嘴,寸刃卻看也不朝他看一眼,自得其樂。
他的面容有一種飽經風霜的氣質,似乎與殘劍、半君都不一樣。
江宜向他右手瞧去,那只手握着酒杯,看不分明。
宗訓懷疑他的身份,不願透露行程,只說船只東去會經過數座海島,屆時可以在橫嶼停靠。
江宜曾在輿地紀勝中讀到,橫嶼乃是一座相對與世隔絕的海島,與外界之間只有一條灘塗相連,漲潮時隐沒,退潮時顯露,一天之中只有固定的幾個時辰可以通行。不知宗訓去橫嶼做甚。
他見宗訓寸刃二人轉而談論起南北風物異俗,知道宗訓又開始試探了,一時無話可說,便徑自倚靠窗前。但見旭日東升,曉星已十分黯淡,稀稀落落地半掩幕後。
數日前太常寺夜觀星象有異,警示人間有禍亂将危機帝星。
紫微垣居北天中央,衆星拱之,象征人間文武百官,如左輔、右弼、天魁、天钺、文昌、文曲等,若有吉星同度會照,可保帝王穩坐廟堂。
此刻時辰未到,天象算不分明。正窗前稍坐,驀地聽見宗訓問:“大師白日觀星,有何見地?”
宗訓已把寸刃灌得暈頭轉向,撲倒案前。
江宜收回視線,道:“無聊罷了,白天能看見什麽。所謂帝星,不入廟無左右為孤君,三方四正滿眼惡煞為無道之君,若與七殺同度則草寇霸道,若逢吉星化煞則權勢滔天,若有客星進犯則禍亂将生。太常寺以觀星為業,又佐以天材地寶,玉雞谷璧玄黃等物,得出的結論一字千金,較之我們在這裏閑聊,更有道理吧。”
宗訓道:“話雖有理,能得大師不吝賜教,于我也多有裨益。”
江宜于是誠懇:“我也只是紙上談兵,比如說這個帝星的廟旺與陷落,也能預示運勢起落。設若星光黯淡……”
說時遲那時快,船體猛地颠簸搖晃,似乎遭遇巨浪。窗外看去,不遠處海面猶如沸水翻滾,沖天而起一道紫色虹氣,直入雲霄,天幕中慘淡的曉星皆為之退避。
不多時紫氣散去,海面平靜,殘星已盡數湮沒。唯有一方紅日徐徐高升。
江宜:“……”
宗訓:“……這……”
“這是那劍鬼又回來了。”
不知何時寸刃醒來了,衣衫不整,望向窗外虹氣消失的地方,眼中醉意未曾消散。他收回目光,第一次與江宜對視,霎時間江宜雙眼為之刺痛,猶如針紮一般。
廂房中一時寂靜。
宗訓面帶驚詫,似有所思。少時,又問:“這星光陷落,代表什麽呢?”
“輕則運勢走低,重則性命攸關,”江宜答道,“不過,大日既生,星光自該隐沒,不必當真,呵呵。”
二人相對無話,心照不宣地忽略了方才紫氣沖散殘星的一幕。
經此一遭,船上擺出風伯雨師神位,衆船員早晚參拜希望能保路途平安。寸刃道是那劍鬼全為生前一腔癡念所化,并不會沒事找旁人麻煩,只是那日狹路相逢,被它順手砍一刀罷了。
這浪客行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不僅奇聞怪談,便連子平鬥數都有所涉獵,言談間常常讓人摸不着頭腦。
宗訓不肯全然信任他,想請江宜與寸刃過過招,然而寸刃卻毫無興趣似的,每逢江宜與他搭話,便支支吾吾、含糊兩句罷了。
翌日傍晚,将近陸地,橫嶼小島在望。與橫嶼相連的稱東極島,有戶三千餘,設一島司管理城鎮集市。進城後滿鼻子魚腥味,集市中販賣的盡數是魚蝦海鮮,風中一股子鹹澀。
聽聞東郡有來船,司長率領一幹吏員前來迎接。
宗訓青衣撒扇,笑面以待,與島司你來我往。
江宜自去島上閑逛。
較之東極島,滄州太和島僅僅是一塊凸出海面的岩山,除卻一座岌岌可危的雷音閣,餘地寸草不長。走過兩條街,身後一人說道:“島民生活倒是富足。”
江宜回頭,跟了他一路的人中,除卻宗訓遣來的兩名随從,還有一個寸刃。
寸刃兩臂環胸,臂彎裏攬着他的魚叉,長衫落拓,顧盼之間似對東極島人極有興趣。這一島之民衣着盡都十分講究,婦女釵環首飾精致名貴,住屋雖然不顯,然而細看梁柱木料色中透金,想是名貴材料。
“海上營生竟有如此收入。”寸刃啧啧稱奇。
二人相攜游玩半天,回去與宗訓彙合。島司招待一行人暫在館驿落腳。氣氛不知怎的有些緊張,只有宗訓仍笑意盈盈。
聽得寸刃贊嘆一路見聞,宗訓道:“這是因為,東極島出了個能幹的商人,名王征者,做些木材生意,發了大財接濟鄉鄰。”
江宜又說:“一戶之青年男子甚少得見,謀生者非老翁老妪,就是婦女孩童。”
宗訓道:“這是因為,商人王征發家後,又幹起了劫匪生意,招攬東極島青壯男子入夥,據橫嶼為營,專靠打劫過往商船,成了一方海霸。”
“……”
“……”
江宜後知後覺,才明白為何方才那島司處處謹慎戒備。
原來宗訓率領東郡的水師,不是來做客,是來興師問罪的。
“劍拔弩張談不上,”宗訓說道,“我們一行三百人,其中還有手無寸鐵的婢女仆從,能掀起什麽風浪?這次只是過來看看。徐大人常說,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東極島為何能出一個王征式的人物,王征又為何能發展壯大,他有什麽需求與聲張,才是我此行想要了解的。”
江宜好笑道:“宗先生原來是來辦正事的,把我叫上卻是為了什麽?”
見宗訓笑而不語,他忽然想起碼頭邊見到太常寺三位掾屬測算方位,所指似乎就是東極島方向,難怪那時宗訓臉色忽然不對。
莫非此一行,是想請他當面見見王征,算算這位海霸的命數時運?
設想在徐總督治下,養虎為患,出現一位影響帝王星氣運的人物,唯恐東郡一應官僚都難辭其咎。
思及此處,江宜大概便心中有數了,怪道一路上宗訓總在探問神仙星象之術。
與宗訓對視一眼,兩人皆心照不宣。
只有浪客寸刃置身事外,帶着一臉無知而禮節性的笑容。
宗訓道:“這位……寸刃閣下,恕我們之後無暇招待了,到了東極島您就請自便吧。”
寸刃茫然,微笑:“?”
宗訓擺明了不願再讓寸刃同行,此人武藝深藏不露,來去如入無人之境,加之身份存疑,放任在身邊實在難以安心。
寸刃自己也說,上岸後他自有去處,宗訓要趕他走,他沒有争論,竟然真的提起魚叉就走了。
江宜心中愈發疑惑,算起來竟未與寸刃說過兩句話。向晚時分寸刃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館驿,江宜找遍屋前院後,不見其人。
東極島上幾乎都是王征耳目,宗訓請島司引見王征,很快便有回音:王老板請東郡來的大人上橫嶼一敘。只是一行人數不得超過五個。
宗訓道:“大師,事到如今我不瞞你,請你前來本意便是見見王征,是否真有成大事的面相。今次您是一定要随我同去橫嶼,我保證有我宗某活着一日,就不會讓大師你傷一根頭發。橫嶼雖是賊窩,諒他不敢動徐大人的人,我定當保你平安無事。”
江宜道:“事到如今你是不瞞我了,我說不還有用嗎?唉,我之性命不必宗先生你擔保,只是若果有什麽意外,還請讓我徒弟狄飛白上島來給我收屍罷。”
橫嶼與東極島之間的灘塗,日落後有一個時辰的時間顯露在外,道路泥濘難行。宗訓點了兩個兵士随行,與江宜、島司,一行五人挑風燈走過二裏路,腳印一邊深一邊淺,人幾乎陷在其中。
江宜本十分愛幹淨,此時無可奈何,只能心中唉聲嘆氣。
遠遠可見橫嶼叢林密布,樹影間唯現幾盞若隐若現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