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雪
第2章 風雪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姚遠看着漫天飄飛的雪花,竟然不自主地想起了遠在京城的李遲。
他們其實很多年前就認識了,畢竟有李墨和姚天的這層關系在。
他曾數次跟随父親入宮觐見。那時候的他還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半大孩子,而李遲則是才剛會走路的小太子,膚白若雪的一團,被包裹在紋繡精美的衮龍袍裏,讓他莫名有些豔羨。
同樣是孩子,一個被錦衣玉食地養在宮裏,一個卻要金戈鐵馬地征戰在外,這不公平。
但多年的戰場殺伐磨砺了他的性子,他在習慣中學會了釋然。
他年年入京述職,一年比一年面若冰霜,而小太子則一年比一年看着可愛。
“雪團子。”他曾在某次看見李遲的時候,在心裏給他起了這樣的外號,但是礙于情面,從未曾宣之于口。
至于後來李遲登基,那就更不可能說出來了。
所以這個比喻像個秘密,在他心底埋藏了很多年。
直到如今,他獨自一人面對關外大雪,莫名又想起了這樁事。
那個小雪團子現在在幹什麽呢?會不會因為不熟悉朝政而急得哭出來?會不會遇上什麽危險?京城裏那些老狐貍有沒有為難他?趙梓明有沒有護好他的安全?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又趕緊将這些雜念抛諸腦後,翻身上馬,疾馳向前。
“殺!——”
玄冥大軍緊随其後,馬蹄聲如悶雷滾滾,烏黑的甲胄讓這風雪中的将士們宛如地獄歸來的惡鬼,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在冰冷白浪的咆哮中,玄冥軍的長槍與北蠻人的彎刀悍然撞上,發出刺耳的聲響。鮮紅熱血抛灑在白茫茫的雪原,宛如散落的紅梅,悲壯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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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北蠻人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知道現在南平國局勢動蕩,趁亂南下,想要趕在年關前打下一片更适宜生存的土地。
少年将軍的銀槍反射着奪目的光,在烏壓壓的一片北蠻軍隊中硬生生殺出一片血路來!
将士們緊随其後,呈五虎群羊陣,切瓜砍菜似的沖擊着敵軍,濃烈溫熱的血腥味在嚴寒中封凍,血汗在甲胄上凝結成冰,殘落的肢體被馬蹄踩入雪中。
北疆的戰場沒有溫度。
......
姚遠才剛到北疆不久,就為玄冥軍帶來了一場勝利。
晚上有一場簡單的慶功宴,也算是為歸來的姚遠接風洗塵。
北疆苦寒,沒有太多新鮮蔬果,只有肉幹、烤羊、奶皮子,混着糙茶和青稞面,用以果腹。
姚遠用小刀剃下一碗肉慢慢吃,吃完後又将小刀噗嗤一聲捅進烤羊的頭骨裏。
周圍人大氣不敢出,紛紛低頭吃東西,并在心裏許願将軍看不見自己。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在北疆前線待了近十年的行伍之人,姚遠舉手投足間竟然有種貴公子氣,就連吃飯都慢條斯理的,不會露出什麽不雅的模樣。
姚遠吃完肉,又喝了一碗熱奶,用帕子擦了嘴——哦,原先的帕子讓李遲給拿走了,這塊是新的,布料略微硬一些,還有點不大适應。
大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衆人紛紛放下碗筷,對着那只腦門上插着刀的烤羊默哀。
“孫毅,說說看,為什麽防線撤到了烏爾察?巴勒林就這麽輕易地丢了?”姚遠的聲音不大,卻讓帳中衆人聽得清清楚楚,“我要是再慢一點,是不是就不用北上了,直接在京郊打北蠻子是嗎?”
玄冥軍副帥孫毅是當年跟随姚天的老人了,此刻被一個年齡上的小輩訓得擡不起頭,他漲紅了臉,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沉聲道:“大帥有所不知,今年北蠻攻勢格外迅猛,似乎是知道大帥不在北疆,下了狠心一定要打到中原不可,我已是竭力與之周旋,但......”
京中人們稱呼姚遠為将軍或者鎮國大将軍,因為他尚未及冠、尚未承襲侯爵,所以名義上還只是個将軍。但在軍中不同,老侯爺死後,玄冥軍帥印便落到了他的手中,所以盡管“名不正言不順”,但他是實權上的統帥。
左、右将軍朱紫和汪威也跟着一起跪了,道:“孫副帥所言非虛,還請大帥留情。”
孫毅卻搖搖頭:“吃了敗仗,按律當罰,我無話可說。”
姚遠沉默片刻,淡聲道:“什麽時候奪回巴勒林,再來我這兒領罰,都起來吧。”
“謝大帥恩典。”衆将謝過後起身,才終于感覺這帳內溫度升起來了些。
“今日一戰算是小勝,大家辛苦了,但慶功不宜過度,切忌驕奢,吃完就回去休息吧,夜巡照常。”
他說罷便往帳外走,然後又頓住腳步,看向左将軍朱紫,道:“縱然朱将軍巾帼不讓須眉,但畢竟北境苦寒,女兒家在這兒不容易,你和楊梅有什麽不便之處都可以說出來,不用顧忌太多。”
楊梅正是傷兵所的醫女,平常和朱紫住在一起,是北疆駐軍中唯二的女性。朱紫是個橫刀立馬的女将軍,風裏來雨裏去習慣了,但楊梅不一樣,她不一定能适應這裏的生活,或許只是礙于情面沒有講出來。所以姚遠也是給她行個方便,如果需要帳中增添炭火盆之類的,有他這句話,後勤方面必然沒有問題。
朱紫聞言十分感動,連忙抱拳行禮:“末将明白,謝大帥體恤。”
姚遠不欲多言,擺擺手便走了。
......
與此同時,京城。
在奉天殿的朝會上,沒有姚遠壓制的朝臣們終于開啓了暢所欲言的模式,七嘴八舌的上奏讓李遲聽得頭昏腦脹,都快在龍椅上急哭了,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內閣首輔秦山,希望他能幫幫自己。
秦山會意,上前兩步,朗聲道:“諸位且聽我一言,如今北疆告急,我們待在京城當然毫無感覺,但若是等到北蠻人的彎刀捅到面前,那一切都晚了。——北疆是南平國的北疆,是我南平國抵禦外敵的城牆,趁機削權只怕會寒了邊關将士的心,依我看來,此次應當全力配合,增加軍饷供應。”
秦山在朝臣中頗有聲望,在文人學士中也極富盛名,他此時一發話,方才争論不休的聲音便逐漸停了下來。
“嗯......朕也深以為然,那就依秦閣老所言吧。”李遲的內心有些茫然,但直覺告訴他,聽秦山的沒錯,“還有別的問題嗎?沒有就散朝。”
他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散朝,然後可以回崇政殿清淨一會兒。
姚遠不在,就沒人盯着他批奏折了,所以他可以把大部分奏折轉交給內閣處理,他相信秦閣老的人品和能力。
李遲這會兒有些閑暇,于是又起身去禦花園裏閑逛,一衆宮女和太監都跟不上他輕快的步伐。
他像個孩子似的在禦花園裏采蝶,卻沒有玩伴能陪他。他曾在書中看過古時帝王會自稱“孤”,意思是孤家寡人,這會兒他終于有些明白了。
終于,他跑累了停下來,目光落在了一棵杏花樹上,按理說杏花三四月份才會開,但此時這枝桠上分明結出了一顆花骨朵,含苞欲放的,可愛極了。
李遲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踮起腳尖,折下這朵花,快步跑回了崇政殿。
他鋪開信紙,提筆寫道:“姚将軍,聽聞邊關苦寒,不知戰況幾何。我獨坐京城,甚是挂念将軍,希望戰事早日平息,将軍平安歸來。禦花園的杏花開了一朵,送給将軍,希望将軍喜歡。”
寫完便将花枝與信紙一起包好,喚人來送去北疆。
......
姚遠收到信的時候,剛帶領玄冥軍打下巴勒林。
他将長槍一揮,甩去上面的血珠,然後又将槍頭上被染紅的白纓取下來,打算等回營之後好好清洗一番。
傳信兵突然來報,說是京城來的信件,還打的是紅頭标,說明是八百裏加急送來的緊要信件。
姚遠心裏一咯噔,險些被銀槍的刃給劃破了手,他連忙接過信件展開,結果就見一枝杏花掉了出來。
姚遠:“???”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打開信紙,一目十行地讀了,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塞北秋風烈馬,江南煙雨杏花。
倒是莫名應景了。
于是他回到軍帳中,欣然提筆回信:“謝陛下一番好意,臣心領了。北疆戰事順利,年關之前臣會回京述職。京中宵小之徒或許會趁臣北上期間作亂,還望陛下保重。今後若非緊急情報,切記勿再打紅頭标識。北疆多風雪,恕臣無以為寄。姚遠,敬上。”
傳信兵拿了回信便立刻啓程南下,片刻也不耽誤。姚遠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大雪中,輕輕嘆了口氣。
李遲果真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若是生在普通富足人家,應當能平安順遂地度過一生,更何況他那麽可愛善良。
可李遲他姓李,生在帝王家,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可愛和善良無法幫助他坐穩江山,甚至有可能成為讓他送命的東西。
姚遠就不一樣了,他時常覺得,若是自己哪天戰死疆場,也算成全了鎮國侯府滿門忠烈之名。所以他不想成婚,不想平白拖累別人,更不想有孩子,因為那會成為他生死一線時致命的牽挂。
他想将自己變成一團火,為南平國燃盡生命之後,再化為一縷煙,随風飄散。
可如今,有個可憐人尚被困在京中,那人還如此依賴自己,幾乎将自己視作全部的精神支柱。這種被人全身心依賴的感覺讓他感到陌生,有些新奇,也在悄悄地改變着他。
從那封信開始,他在京城,多了一個名叫李遲的牽挂。
這種牽挂無關世俗欲望,而是純粹的依賴和扶持,像關外的白雪一樣幹淨,和京城的杏花一樣無暇。
年關将近,北蠻人終于耐不住苦寒,撤回了他們的腹地,被戰火連續沖擊了一個多月的北疆防線,也終于能得空緩上一口氣。
姚遠調整軍力部署後,南下赴京,争取不讓翹首以盼的小皇帝失望。
按着南平國的傳統,年關時會有年終祭禮,皇帝率文武百官敬神、祭祖,向上天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李遲自登基以來,還沒有泰山封禪,也沒有經歷過這樣大型的儀式,再加上人多就容易眼雜手雜,為着這一點,姚遠也非趕在年關前回京不可。
玄冥軍的鐵騎速度驚人,不過幾日便抵達了京城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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