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關

第3章 年關

李遲聽聞姚遠回京,連忙放下手中沒看完的書,快步跑了出去,跑到幾乎快要出了宮門,才遠遠看見姚遠打馬前來。

一個多月不見,李遲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長高了,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正是和竹節一樣往上竄的時候。

姚遠來到近前,下馬行禮:“參見陛下。”

李遲忙道:“姚将軍快快請起。”

直到姚遠站起身來,李遲才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到他肩膀那麽高了。

李遲迫不及待地撲向前保住姚遠,被那冰冷的铠甲凍了個哆嗦,也不松手。

姚遠看着眼前沉默的少年,還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哭出來,結果等了半天也沒有聽見哭聲,倒是有些奇了。

李遲将臉埋在那铠甲的胸口,聲音悶悶的:“将軍,我是不是給你帶來了很多非議?”

姚遠有些意外:“陛下為何突然這麽說?”

李遲依舊不松手,但也沒哭,他說:“你在的時候他們不敢說,你走了才讓我聽見,他們說你是權臣、會威脅我的帝王之尊,他們還想趁戰亂削你的權,後來被秦閣老給駁了,而且我也不同意他們的觀點。”

姚遠有些哭笑不得,他對這樣的局面心中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李遲成長得這麽快,曾經奶聲奶氣的小哭包,如今竟然也能對朝局有些看法了,他低聲道:“我不在乎他們怎麽說,我只在意這天下是否太平。——若是能換我南平國百年繁榮昌盛,我區區一人背負些罵名又有何妨?”

說話間,胸腔的震動隔着铠甲傳來,李遲緩緩擡起臉,看向近在咫尺的姚遠,喃喃道:“啊?可是他們罵你我會難受的啊。”

姚遠淡淡的笑了,竟然顯得那冷淡無情的五官一下子鮮活起來,然而這鮮活又轉瞬即逝,教人看不真切,他說:“我有一句口頭禪,可以教給陛下,将來陛下要是聽到別人說讓你反感的話,就可以這麽回答——‘放肆,給我跪下,來人,掌嘴!’”

李遲顯然不會說這種粗暴的話,聞言便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姚遠在故意戲弄他,連忙松開手後退兩步,雪白的臉蛋登時紅了,他愠怒道:“姚将軍!”

姚遠的笑意更濃了,果然這張臉還是得要笑才好看,這麽嘴角一勾、眼尾一挑,愛怼人的冷面炮仗,就變成了冬日裏的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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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終祭禮分為九個儀程——迎神、奠玉帛、進組、出獻、亞獻、終獻、撤馔、送神、望燎。

每進行一項儀程,皇帝都要分別向正位、各配位、各從位行三跪九叩禮,從迎神至送神要下跪七十多次、叩頭二百多下,歷時超過一個時辰。

所以祭禮其實是很大的負擔,聽聞古時有類似習俗的國家,皇帝通常會讓親王或皇子代祭。

可是李遲他是個小可憐,沒人能為他代祭,他只能親自來,從頭磕到尾。

禮部以魏尚書為首的一衆官員,加上禦史臺的言官們,都極其保守,認為禮不可廢,近來南平國多有動蕩,非要皇帝親自為國祈福不可。

其實李遲倒也不介意,畢竟他還年輕。更何況姚将軍都願意為了社稷安寧而承受非議,他當然可以為了來年的風調雨順而跪求神明。

不過在祭禮的前一天晚上,之前被安排作為暗衛的趙梓明,悄悄給李遲送去了一雙護膝墊。

李遲不可思議地看着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寝殿外頭的趙梓明:“禦林軍防衛森嚴,你是怎麽進來的?”

趙梓明笑了笑,将護膝墊遞給李遲:“若沒點本事,怎麽可能被姚将軍安排做陛下的暗衛呢?——這是姚将軍讓我給您的,他本人太過顯眼,不便随時入宮。”

李遲看着厚實柔軟的護膝墊,問道:“将軍他沒讓你帶什麽話麽?”

趙梓明一愣:“哦,我剛才走得太急,忘記問了,陛下稍等,我去去就來。”

李遲點點頭,再擡眼時趙梓明已經不見了蹤跡,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嘆呢,人就又回來了,可見輕功了得。

趙梓明臉色有點一言難盡,他遲疑道:“陛下,您當真要聽嗎?”

李遲連忙點頭,然後便聽趙梓明道:“将軍他說,‘心誠則靈,沒必要真的把膝蓋給跪廢了,傷了也沒人疼,怪可憐的’。”

趙梓明說完就腳底抹油跑了,生怕自己被斬頭,留李遲一個人愣在原地。

......

第二天的祭禮上,李遲因為護膝墊的原因,整套流程下來,也僅僅只是出了一身汗,膝蓋并沒有任何不适。

祭禮結束後,他脫下繁重的祭禮服,興高采烈地出宮,擺駕鎮國侯府。

這一下可把整個侯府給吓了一跳。

負責掃灑的小厮慌亂中連掃帚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藏,連人帶掃帚一起撲通下了地,欲蓋彌彰似的用手蓋住一片沒掃幹淨的泥。

門口挂着的鳥籠子裏有只八哥,很會學人說話,而且是個人來瘋,見着新面孔,高興得在籠子裏上蹿下跳,還大聲說:“來人啦!來人啦!哈哈哈!!!”

跪趴在地上的小厮看起來想把自己的臉埋進地裏。

李遲覺得這八哥還挺可愛的,順手給他加了點鳥食,然後快步走進了侯府。

誰知一路上所有遇到的雜役,都跟見了鬼似的驚慌,弄得李遲十分不解,他随便抓了個人問道:“姚将軍在哪?”

那人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李遲疑惑地看了過去,自言自語道:“怎麽了這是?你們都慌什麽?将軍他怎麽了?”

但李遲的腦子裏可能根本就沒開發出猜忌別人的這項功能,他還以為姚遠是遇到什麽麻煩了,連忙臉色一變,大步流星地順着那方向跑過去。

速度之快,拽都拽不回來了。

他推門而入的一瞬間就被一股溫熱的水汽撲了滿臉,水霧散去後才露出其中的景象——姚遠正背對着他,沐浴。

姚遠聽見動靜,回頭看見是李遲來了,連忙抓起旁邊架子上的衣物抖開,起身披衣一氣呵成,動作之快讓人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旖旎失禮的東西。

李遲愣在原地,看着姚遠草草披衣,勉強整理好自己的儀容,但濕透的長發是來不及弄幹了,他就這麽朝李遲行了個禮。

動作間,李遲看見了他胸前一道猙獰的疤,像是被某種形狀詭異的武器紮進去又拔出來造成的,傷口大概遷延不愈了很久,才會增生出這麽一大塊瘢痕,看得他心髒抽疼。

“姚将軍無須多禮,今後私下場合,見我都不必如此。”李遲上前将他扶了起來,卻聽他答道:“禮不可廢,君臣尊卑有別,陛下今後還是莫再說這種話了。”

李遲聞言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最終還是乖巧地點點頭,答應了。

“将軍常年征戰,受苦了。”李遲十分突兀地說了這麽一句話,但還是沒有追問姚遠那道疤是怎麽來的,他覺得自己現在暫時不能聽,因為聽了就很有可能會哭出來,一哭或許将軍就不喜歡自己了。

他不想當一個性格懦弱的皇帝,他想要快些成長起來,不再活在姚遠的庇佑之下。

他想獨當一面,不說成為千古一帝,但起碼要讓他所在乎的人不再如此殚精竭慮。

所以沒有人知道,李遲帝王之路的轉折點,僅僅是因為在某天瞥見了姚遠身上的一道疤。

......

北疆戰局穩定下來了,所以姚遠也不必趕着離京。

每日的朝會終于又恢複了井然有序,大家不再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因為那個“鎮殿”的煞神他回來了,所有人見了他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說完話之後這項上人頭是否還保得住。

李遲也過上了他曾經期待的生活——早早地下朝,也沒太多累積的奏折要批。

但他卻并沒有很高興,反倒是整天心事沉沉的,就連向來不喜歡留意他人情緒的姚遠都注意到了。

姚遠道:“陛下今日神色不虞,是遇着什麽事了嗎?”

李遲搖搖頭,他用自言自語的聲音說:“無事。”

姚遠本就不欲多問,聞言便不再深究,而是繼續在侯府練功。

他的武器是一杆銀白長槍,槍頭處綴着白纓,可以在與人交戰時纏住對方的武器,雪亮的刀鋒在揮舞間如同飄落的冰霜,炫目又透着寒意。

他只要沒有其他特殊情況,每天都要練功一個時辰、讀兵書一個時辰,甚至寧可壓縮自己睡覺的時間,就連在北疆駐軍時也是如此——這也是他從剛能走路起,就在姚天帶領下養成的習慣。所以他并非天才,他只是比別人付出更多。

李遲在旁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等到姚遠一套動作打完,才問道:“姚将軍可以教我武功嗎?”

姚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李遲,實話實說道:“我擅長怼人,不擅長教人,如果陛下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找更合适的武學師傅。”

李遲點點頭,這事兒便算是應下了,他又說:“過了年關,姚将軍就及冠了,可以承襲爵位。”

姚遠一愣,沒想到李遲竟然會惦記着這件事,有些感動,又有點哭笑不得:“确實可以,但只怕有人會有異議。”

“為何?”李遲不解,烏黑的大眼睛裏滿是疑惑。

“如今帥印在我手上,不論我承襲爵位與否,都是實權上的玄冥軍統帥,這是其一。陛下如此信任于我,甚至我已屢次犯下武将參政的大忌,陛下也不曾有過猜疑,這是其二。”姚遠一邊解着臂縛一邊說道,“我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再加官進爵,那麽這天下權柄究竟在誰之手,那就真的不好說了。”

李遲聞言皺眉,他很是不同意這樣的說法:“姚将軍是功臣不是奸佞,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

姚遠嗤笑一聲,卻不是對李遲,而是對虛空,他說:“不是所有人都向陛下一樣心思單純啊。”

不等李遲接話,他便繼續說道:“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我的形象已然如此,誰罵我我怼誰,反正我口頭禪多的是,言官才不是我的對手。”

李遲看着姚遠在冬日下孤拔清寒的背影,心髒抽疼的感覺又泛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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