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救駕
第14章 救駕
姚遠目光一沉,抄起手邊的五尺苗刀,風一般地卷了出去。
只見方才還井然有序的巡邏禁軍方陣大亂,秋獵營地被一股極其緊張的氛圍籠罩,一瞬間姚遠幾乎以為自己又回了前線。
他來到這片混亂的最中心——李遲所在的營帳。
帳外是劍拔弩張的層層禁軍護衛,帳前是十幾名護衛和內侍的屍體,全部都是一刀斃命,地上洇開一大灘鮮紅的血,死得幹脆利落。
姚遠擡眼看向帳內,門口的布簾已經被扯了下來,可以讓人一眼看清內裏的情景。
只見一名黑衣蒙面人一手扣住李遲的肩膀,一手持刀抵在李遲的咽喉,那刀刃鋒利異常,李遲未有掙紮便已經隐隐滲出血來。黑衣人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藏在李遲身後,使得遠處埋伏的弓箭手不敢貿然行動。
“姚......姚卿......”李遲勉強發出一點聲音,緊接着那黑衣人便加重了力道,血滲出更多了,然而李遲此刻卻奇異地并不想哭,他脆弱的一面貌似只會在與姚遠單獨相處的時候才展露出來。
“住口!”黑衣人爆喝,“誰都不準上前半步!否則我就要了這小皇帝的性命!——還有你,姚遠!放下刀踢到一邊,我倒數三個數,做不到你就能親眼見證你的傀儡小皇帝是如何死在我手裏的!”
姚遠頓在原地,看了一眼目光兇厲的黑衣人,緩緩将手中的苗刀放到地上,然後擡腳将刀當啷一聲踢到了幾步之外,他緩緩開口:“能躲開這麽重重防衛,閣下身手定然不凡,不知鬧這麽大一出意欲何為?”
黑衣人冷笑一聲,咬牙道:“國賊姚遠!你可還記得當年被你親手抄沒的王家?”
“啊,”姚遠看着那雙有些熟悉的眉眼,“前兵部尚書王钰王大人?......王钰當年通敵謀反未成,最後經由三司會審定罪死刑,但念及多年來苦勞仍有,且親族之中并非全部參與,因而并未誅其九族,其中有幾名偏房庶子被充軍流放,不知閣下是其中的哪位?”
“我乃王牧!”黑衣人答道,“縱然是王家偏房庶九子,卻是實打實的武狀元出身!我憑實力坐到了書令史的位置上,多年來從未有二心!我不曾借王家之勢,為何要受王家之過?而你鎮國侯姚遠,又憑什麽半根毫毛也不掉,依然穩居高位?!”
姚遠皺眉,聲音卻不容置喙:“此案三司會審早已過去一年有餘,所有相關人員都量罪定刑,未有偏頗。——至于連坐制度,從我南平開國之初便已寫進律法,并非針對你一人。如今你以身犯險,不計後果,是想為自己求一個摘去罪名的結局嗎?”
“哈哈!我仕途已斷,早已存了死志!我知今日斷然無法活着走出這栖霞山,罪名摘與不摘于死人而言又有何異?”王牧眼中閃着兇惡憤恨的光,他靠近李遲的耳朵,卻用幾乎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小皇帝,你就甘心做這傀儡嗎?你可知他能一手将你扶上皇位,轉手也能同樣輕易地把你拉下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能躲過玄冥軍和禁軍的層層防衛?——因為他根本沒有誠心保護你,禁軍換了統領,就變成了玄冥軍的幹兒子,那帥印收與不收又有何妨?今日我是他的刀下魂,來日你便是他篡權奪位的踏腳石!”
姚遠臉上冷色更甚,他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呢?死谏以求能拉我當個墊背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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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牧啐了一口,道:“姚遠!我知道我拿不了你的性命,你兩度血洗朝堂、刀下亡魂萬千,那麽多人想要你性命都做不到,我又能比他們高明多少?所以我不在乎,我只想要你的尊嚴,我要你嘗嘗任人宰割的苦楚!——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然後讓人用最粗最髒馬鞭,抽到血水染紅浸透全身衣袍、抽到昏死氣絕為止!——你當然可以不這麽做,那我就每數三個數放這小皇帝幾滴血,我倒要看看這細皮嫩肉的小孩能承我幾刀!等他死了,你的國賊之名就鐵板釘釘了!只要你敢,你就是弑君者的幫兇!”
“咳咳......不......”李遲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緊接着又被刀鋒抵了回去,姚遠見狀果斷道:“莫要再動,王牧,此事成交!”
說罷便一掀袍擺跪了下去,雙膝在地上發出悶響,李遲的眼淚應聲而落,順着頸間刀刃滑了下去。
姚遠以君臣之禮三叩于地。
此刻王牧因為忌憚遠方埋伏的弓弩手而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藏在李遲身後。那麽他姚遠就算磕頭,也是對李遲,而不是王牧。
李遲是他的君王,他向他叩拜,是人臣天經地義之事,沒有什麽好猶疑的,也算不得折辱。
“來人!”姚遠直起身子,朗聲道,“拿帶楞生革皮鞭來!”
帳外所有人都不敢妄動,直到姚遠又吩咐了第二遍,才有一名軍中負責刑罰的小兵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他忐忑道:“......大帥?”
“慌什麽?”姚遠漫不經心地一笑,“好生伺候,來給你家侯爺松松骨。”
小兵眼中含淚,但不敢不從。
王牧又在李遲耳邊道:“你看,收了帥印又如何?仍然所有人都認他為大帥,玄冥軍瞬息之間就能讓南平國改朝換代,你就這麽甘心麽?”
“少廢話,開始吧。”姚遠在帳外跪得筆直,除了李遲和王牧以外,沒人能看清他臉上的神色。
鞭聲幾乎響徹整個營地,卻沒人聽見姚遠的一聲痛呼。
一鞭下,一道血,一層皮。
王牧看着姚遠的衣袍被抽爛,露出內裏翻飛的血肉,心中是說不盡的快意。他當年是王家最不受待見的孩子,卻咬牙成了風光無兩的武狀元。王钰的那些污糟事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卻要平白因此落得個充軍流放的結果。
他在流放地受盡苦頭,過一道關卡就要受幾十道燒火棍,不知死裏求生多少來回,才撐住一口氣逃了出來。他知道自己今日斷然無法活着出去,但他就是想在死前快意一回,也不枉此生起起落落這二十餘載!
姚遠身上黑色的衣袍讓人看不出來到底流了多少血,但他膝下的那片泥土已經被浸染成黑紅的顏色。他的膚色本就冷白,如今更是慘敗如紙,好似一陣風就能撕破這層脆弱的外皮,然而他的脊梁骨卻挺得筆直。
帶楞生革皮鞭是軍中最硬最重的鞭子,通常只有在懲罰犯下重大錯誤的将士才會使用。如今卻是每一下都落在曾經的玄冥軍主帥、如今的南平國丞相身上,每一鞭都會帶起皮肉翻卷,碎肉散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身上鞭傷最深的地方幾乎可以見骨。
“不......”李遲看着姚遠模糊的身影,耳畔嗡鳴,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淚、多少血,但他此刻顧不上自己正被人挾持着,突然發力掙動起來。
“別動!”王牧加大了力道,然而卻不知李遲吃錯了什麽藥、不想要他那金貴的皇帝脖子了似的,一瞬間險些脫手。
王牧惡向膽邊生,直接刀鋒一轉,撲哧一聲,刀尖狠狠沒入李遲的大腿!
李遲自出生以來,就是個在錦繡叢中長大的金枝玉葉,莫說刀傷了,就是別人大點聲跟他說話都是少有的事,渾身上下的皮肉沒有一處不是白皙細嫩的嬌養模樣。
刀鋒沒入皮肉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一陣涼意,然後才是後知後覺的劇烈痛楚,他幾乎是腦子裏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停止了掙紮,然後又被王牧給控制住,刀刃再次抵住他正在滲血的脖子上。
李遲看着姚遠模糊的黑色身影,在無情的皮鞭下開始出現晃動,他的衣服已經破碎得看起來像碎布條搭在身上。
李遲的心很痛,比腿上的刀傷還痛。
他知道那人就算到了絕境也不會示弱哪怕一分一毫。
姚遠從前在他看不見的北疆前線受苦,他只能在很久之後從姚遠身上不經意間露出的傷痕中窺見些許端倪。
這還是第一次,是姚遠第一次當着他的面,被人折磨至此!
虧他還是皇帝、堂堂南平國之主!所謂權力最高的人,卻護不住自己的眼前人,真是諷刺至極!
李遲這麽想着,忽然間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爆發出的力量,他那一瞬間幾乎置生死于度外,原本無力地搭在王牧持刀手臂上的十指猛地收緊,用力掐在王牧的合谷穴上。
王牧完全沒想到這一茬,吃痛的瞬間手有一絲松動,李遲幾乎用盡了全身力量,才反別住王牧持刀的手,他曾經學過的點穴之術和擒拿之術總算是派上了點用場。
然而也僅僅是一瞬而已,武狀元的功力豈是能被他輕易制住的,李遲才剛脫開一點,就又被扯了回去,他一個踉跄向後撞,王牧的後腰正好重重地磕在桌案邊緣,王牧疼得一抽氣,下意識地一手扶腰、另一持刀的手加了力道。
纏鬥間,雖然王牧偶有身形藏不住的時候,但弓弩手仍然不敢輕舉妄動,誰也不知道這一箭過去會不會連着皇帝陛下一塊射殺了。
李遲脖頸間又滲出了更多的血,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交代在這裏了。
然而就在這時,趁着王牧的注意力在李遲身上,方才還在帳門前受刑的姚遠,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近前,身形如同鬼魅,誰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奪了王牧手中的刀刃,然後将李遲拉到自己身後,反手一刀捅進王牧的喉間!
溫熱的血水噴湧而出,卻一滴也沒有沾染到李遲的身上。
王牧死得那樣輕易,姚遠沒有給他留活路,但也沒打算将他以更殘忍的刑罰處死。他死時睜着雙眼,似乎根本沒有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姚遠伸手将他眼皮合上,淡聲道:“你流放之路上受的皮肉之苦,我還清了。但你不該冒犯君上,這是死罪,你如今也已償命,下輩子投胎到尋常人家吧。”
說完才身形一晃,又強行撐住沒有倒下去,他緩緩轉過身,衣擺還在往下淌血,随着他轉身的動作而滴落在地。
他一把攬過面色蒼白的李遲,喝道:“傳太醫!快!”
他将李遲橫抱起來,動作間身上鞭傷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咬牙忍住了,沒有吭聲,他将李遲平放到裏間的床榻上,想了想,又轉身去把王牧的屍體扔到帳外,然後才回來解開李遲的衣物,觀察大腿上和脖子上的傷口。
脖子上的雖然位置兇險,但萬幸不深,沒有傷到根本。但大腿上那刀傷看起來有些麻煩,往外汩汩地冒血,他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塊布條紮在李遲大腿根部,用來止血。
太醫這才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還沒顧上被帳外橫七豎八的屍體吓一跳,就又被帳中沖天的血腥味給熏得一驚,首先看到的便是渾身鞭傷的姚遠,大驚道:“侯爺!你這是怎麽了?!”
“快點!別磨蹭!”姚遠吼道,“刀傷長兩寸、深約四寸,最好的金瘡藥全部倒上來!”
太醫被姚遠吼得一哆嗦,這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李遲,趕忙打開藥箱,道:“侯爺稍等,讓老夫先給陛下清理傷口,然後再撒藥會好一些。”
姚遠點頭默許,太醫連忙拿出幹淨的布巾,倒上烈酒,然後說:“會很痛,還請陛下忍住,也麻煩侯爺按着些,免得掙紮導致失血更多。”
姚遠此時雖然已是強撐精神,但聞言還是照做了,他一手摁住李遲患側的大腿根,一手摁住膝蓋,任憑李遲怎麽想掙開都不挪動半分。
李遲此刻真是他有史以來最狼狽的樣子,傷什麽的都好說,但就這麽只着中衣,将整條腿都露在外面,還被人摁住,而且摁在不那麽正人君子的地方,實在是又痛又難熬,還很尴尬。
然而還不等他臉上熱意泛起來,烈酒清洗傷口的劇痛就嗡的一下刺進腦海,他紅着的臉瞬間慘白下去,喉間控制不住地嗚咽了一聲,豆大的淚珠往下淌,沾濕了枕頭。
姚遠額間青筋暴起,若是放在平常他沒有受傷的時候,十個李遲也控制得住,可他現在也沒比這人強多少,自己都滿身血污地半死不活,此刻實在是分不出多餘的力氣,再說什麽安慰的話了。
李遲看不清姚遠臉上的神色,但他看到了姚遠背上觸目驚心的鞭傷,頓時間止住了掙紮,任由那烈酒和藥粉在他傷口上肆虐。
太醫撒完藥粉,又用紗布仔仔細細将傷口包了起來,也将頸間的皮肉傷一并處理了,然後解開方才姚遠縛在李遲腿根處的止血布條,吩咐道:“陛下這傷看着兇險,但幸好未傷及要害,現在血止住了便無大礙,每日換藥,将養半月左右便可好轉。”
“知道了,有勞。”姚遠點點頭,冷汗從額角往下淌,他的聲音已經有些發虛,“麻煩也幫我處理一下傷口吧。”
太醫連忙應聲:“那是自然,不知侯爺是打算在這兒處理還是回您自己帳中處理?”
“就在這吧,方才還來了刺客,如今陛下身邊離不了人,我守着放心一些。”姚遠側頭看了一眼被疼暈過去的李遲,繼續道,“不必留情,烈酒直接澆上來即可。”
太醫連忙拿出剩餘的烈酒,問道:“直接沖洗痛苦非常,侯爺确定嗎?”
姚遠脫下自己早已成了碎布條的衣物,露出傷痕累累的上身,數不清多少道猙獰的鞭傷,如同邪惡的詛咒附在他身上,太醫一驚,連忙噤聲不再問多餘的問題。
姚遠閉目,任由太醫來處理傷口,這已經比在前線受傷好多了,和這輕柔細致的手法相對比,傷兵所的軍醫們簡直像殺豬的。
太醫幾乎用完了所有的紗布,才勉強将姚遠的傷口都包紮上,做完之後才擦着額角的汗,告退了。
姚遠的親兵過來給他帶了一套新的衣物,幫忙收拾好帳內滿地的血跡,然後又換上了新的門簾,将外頭刺目的夕陽隔絕開來。
“姚......姚卿。”李遲終于緩緩轉醒,睜開眼便看到在自己榻邊席地而坐、背對自己的姚遠,只見他又是一身黑色勁裝,厚厚的紗布都被遮住,只在領口稍稍露出一點端倪。
“醒了?感覺如何?”姚遠起身,又掀開衣擺看了一眼李遲腿上的紗布,沒有滲血,說明确實問題不大,“太醫已經處理好了,不用太過擔心。”
李遲搖搖頭,不自在地避開姚遠的手,将一旁的被子扯過來蓋住自己露在外面的腿,臉色終于紅潤了些,他說:“姚卿受苦了,都是我不好,我今後一定好好練武,絕不能再出現這種情況。”
姚遠淡淡地笑道:“保護君上是臣子的本分,沒甚麽受苦不受苦的——方才我跪叩的是君上、領的也是護衛不周的罰,合情合理,陛下不用自責。”
李遲抿唇片刻,伸出手拽了拽姚遠的衣擺,小聲道:“姚卿,你真好。”
姚遠捉住李遲的手,将那發涼的手塞進被子裏,說:“陛下多睡一會兒吧,我就守在旁邊。”
李遲本就精神不濟,聞言嘟哝了一句便沉沉地昏睡過去,姚遠沒有聽清他最後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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