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談心

第15章 談心

姚遠幫李遲掖好被子,然後靠坐在床邊,看着李遲沉睡的模樣。

李遲生得很好看,自他小時候就是個膚白若雪的小團子,如今五官長開了,有了些少年人的棱角,但卻并不鋒利。

他的眉目溫和,睫毛濃密,像羽毛一樣輕輕蓋着,風一吹就會随之顫動。鼻梁是挺而直的,像先帝,或許再長幾年會比現在更英氣一些。唇形還有些稚氣未退,尤其是在睡着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嘟起來,再殺伐鐵血的人見了也會心軟。

李遲如今已登基三年,已滿十五歲,古時帝王這個年紀甚至都可以有孩子了,可他甚至還未有選妃的意思,朝臣們提了幾次都被他壓了下去。

姚遠從前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他以為只是李遲心智尚未成熟,所以不想納妃,但......

聯想到之前幾次莫名其妙的對話,以及李遲那不知為何的眼淚,姚遠忽然覺得有些如鲠在喉。

小陛下自十二歲登基起,很多大小事宜都仰仗他來解決,他也只當自己是接下了托孤遺诏,不過是本分而已,所以不論李遲對自己有多少依賴和信任,他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合理之處。

而姚遠從十歲被老侯爺帶上戰場,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他深知自己早已站在了懸崖峭壁的邊緣,背後是沉甸甸的南平國國祚,以及無數雙想将他拉下神壇的手,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萬劫不複。

李遲曾經問過他為何還不娶親,他說自己這樣的人不該與人許下白首的承諾。

但他沒想過李遲為什麽會這麽問。

說起來李遲也很可憐,他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到頭來居然只有一個冷冰冰的姚遠在旁輔佐,而這個淡漠冷情的少年将軍打算自己孤身到老,于是也不曾考慮過小皇帝是否在這方面開了竅。

如今看來,只怕是需要好好引導一下了,堂堂九五至尊,登基、治國、傳宗接代,都是他的本分,因為他姓李,所以他別無選擇。

想到這裏,姚遠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将趙梓明叫了進來。

姚遠示意他小點聲,不要驚擾了李遲,趙梓明會意,上前附耳道:“侯爺,所有內侍和侍衛的屍體都已經清點好了,喉間刀口與王牧的匕首對得上,沒有差錯。”

姚遠點點頭,道:“知道了,讓歐雲和張信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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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梓明頓了頓,跪下來向姚遠一拜,繼續道:“侯爺,這事兒怪我,是我大意了,身為暗衛卻出了這樣的纰漏,其罪當誅,侯爺您怎麽罰我我都認了。”

姚遠擺擺手:“你是侯府的人,論罰的事回京後再議,且先下去吧。”

趙梓明再拜後才出去,将歐雲和張信叫了進來。這兩人都是玄冥軍出身,曾經也都是跟着老侯爺征戰過沙場的心腹愛将,在北疆前線都是一頂一的骁勇無敵,現如今,一個是禁軍統領,一個是京郊駐軍統領。

這兩人來時,姚遠正背對着他們站在帳中央,聞聲才轉過身來,動作間有些許凝滞,想來是方才落下的傷很重。

姚遠神色淡淡地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兩人,曾經玄冥軍統帥的威壓在這帳中讓他們有些喘不過氣來,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北疆、不慎吃了敗仗時的場景。

姚遠見這二人低頭不語,開口道:“遠離前線久了,筋骨便松了,讓京城暖風給吹迷了眼。曾經老侯爺時期,你二人曾随我帶領五千人大破敵軍,那是我的成名戰,也是你們的成名戰。如今禁軍不算,光是駐京玄冥軍就帶了一萬人出來,卻連區區一個主帳都守不住。”

“大帥......”歐雲和張信将頭壓得更低了,他們無顏面對這樣的訓斥,也不敢為自己開脫,因為護衛失職之罪可大可小,若是姚遠不保他們,恐怕是死罪難逃了。

姚遠沉默良久,淡聲道:“我不管你們現在是什麽職位,一朝是玄冥軍将士,就一刻也不能忘本。按着軍規,自己去領罰,杖責五十,三天不準吃飯。”

玄冥軍中用于刑罰的杖非同凡響,哪怕是再精壯結實的漢子,五十下也足夠去掉半條命。

但這也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姚遠率先處理了他們,便是保了他們。

姚遠此舉是兩層含義,一是這二人按着玄冥軍軍規處置,不容外人插手,二是他們犯的是護衛不周之罪,而非與王牧同謀之罪。

歐雲和張信自然明白姚遠此舉背後的苦心,感動不已,含淚叩首道:“謝大帥!”

“下不為例,”姚遠道,“要麽回去重整軍隊面貌,要麽等着将來再犯事的時候掉腦袋吧。”

歐雲和張信告退後,姚遠餘光瞥見李遲不安地掙動了一下,連忙上前查看。

李遲的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聲音也有些顫抖:“姚卿......我好疼......”

姚遠在戰場受過的刀劍傷很多,深知此時會有疼痛反複的情況,最是難熬,但其實并無大礙。

他幫李遲擦去額角的汗,其中還有幾滴滑落進眼睛裏,和霧蒙蒙的淚水混在一起,又順着臉頰滑下,十分可憐。

“陛下,難受就哭出來吧,不用忍着。外頭該處理的事情我都會辦好,你安心養傷就行。”姚遠擡手抹了抹李遲被眼淚打濕的臉,沒意識到自己在那一刻的神色是近乎溫柔的。

姚遠看着李遲的眼睛,用類似長輩談心的口吻緩緩道:“我像陛下這麽大年紀的時候,才剛被老侯爺允許單獨領兵打仗,人都道我于千軍萬馬中直取敵将首級,卻不知那一戰我險些被一刀捅穿......那是我第一次受這麽重的傷,我還以為自己會死,但後來父親告訴我,只要萬幸沒傷到要害,又處理得及時,縱使再痛也得忍着,玄冥軍中多的是輕傷不下火線的将士,我姚遠也并不比他們高貴。”

姚遠說到這裏頓了頓,卻還是釋然地嘆了口氣,繼續道:“當年我總覺得不公平,且不說達官貴人,就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也不用受這麽多苦。可後來我明白了,因為我姓姚,我肩上負擔着南平國的安危,所以我別無選擇,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吞......縱然陛下你也有諸多無奈,少年人卻要強作老成地去治理國家,但你的身邊有我,在近旁無人時,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向我發洩你的情緒,不必有什麽顧慮,也不用太端着帝王威儀。”

李遲怔怔地看着姚遠,眼中的淚揮散後,眼前人的輪廓逐漸清晰,他是那樣的英俊而清冷的長相,若是不知道他的名號,任誰見了第一眼都會覺得是個翩翩風度的世家貴公子,然而卻不能細看,那雙眉眼裏有從北疆帶回來的殺伐氣,又被端方的儀态封存,形成矛盾又有侵略性的特質。

放眼世間,再找不出與之類似的人了。

姚遠見李遲聽得出神,淡淡地笑了,繼續道:“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那臣鬥膽,想與陛下談談心可以嗎?”

李遲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姚卿不用客氣,請講就是了。”

姚遠見李遲想要坐起身,于是從旁邊給他拿了一床被褥,團成團用來作靠背,又将枕頭塞着用來墊腰,仔細地将李遲扶着坐了起來,然後才在他床畔坐下,道:“老侯爺去後,臣便代行其職,接下輔佐陛下登基的重任,還有駐守北疆的一應軍務。如今更是位極人臣,生前身後的罵名如何且不論,但陛下如今也讀過不少書了,該知道自古以來,像我這樣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李遲不明白姚遠為何突然說起這些,但他下意識地反駁:“非也,忠臣良将不得好死,那都是昏君庸主造的孽,國家便也走向末路了。若是為君者能親賢臣、遠小人,自然會有國泰民安、盛世昌隆。我雖不敢自稱賢明,但至少不會颠倒是非曲直、無端猜忌,姚卿無需多慮。”

姚遠搖搖頭,垂眸道:“有些事,不是君王一人之力可以違抗的。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世道如此,那是我躲不過的命數。”

李遲還欲再勸,但姚遠卻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讓他止住話音,姚遠繼續說:“陛下萬金之軀、天湟貴胄,無數人會推着你往前走,這其中也包括我,我甘願将自己燒成火、化成灰,只希望陛下你能平安順遂。”

李遲忽然從心底泛上一陣恐慌,他在被褥的掩蓋下掐了掐手指,強作鎮定地問道:“姚卿和我說這些是做什麽呢?”

姚遠看着李遲烏黑的發頂,答道:“我覺得陛下或許存在些許困惑,但不論陛下如何迷茫,都須得明白一點——君是君,臣是臣,有些鴻溝是跨不過去的。”

李遲聞言臉色唰地一白,他倏然擡眸看向姚遠,卻無法從這人臉上窺見任何端倪。

但他知道,姚遠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對勁。有些話無法拿到明面上講,他本也只想當作一個尴尬的秘密,或許只要這人不發現,他就能一直将那些小心思埋在心底,然後繼續以一個依賴者的身份粘着姚遠,甚至可以維持比尋常朋友還要親近許多的關系。

可姚遠還是發現了,他那樣聰穎敏銳,眸光能看透戰場風雲,也能洞察細微人心。

腿上的傷口很痛,像要把刀子進出的痛楚反反複複上演千百遍一樣,一瞬間擊潰了李遲脆弱的防線,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姚遠一愣,他今天真已經是超常發揮了,一分的話用了十分的委婉、二十分的溫和耐心,卻沒想到李遲還是反應如此激烈。

他忽然間有些手忙腳亂了起來,連忙擡手幫李遲擦淚,然而李遲卻抱住了他,将抽噎聲都埋進了他的衣襟裏。

李遲抱人的模樣也很乖巧,輕輕地環着對方,像雛鳥的羽翼一樣輕柔,但姚遠身形一僵,他畢竟有傷在身,這一下真是火上澆油了。

但他擡起的準備推開李遲的手頓住了,轉而安慰地拍了拍李遲的後背,輕聲道:“哭出來就不難受了,啊。”

李遲的臉悶在他胸前,聲音也悶悶的,他說:“姚卿,我好疼。”

“哪裏疼?”

“腿上疼,心裏也疼。”

姚遠無奈地嘆了口氣,覺得不論如何,今日的話都已經說到位了,不用再更進一步了。

李遲需要的是引導,而不是刮骨療毒。

少年人的心緒如同春夏時節北疆的草野,生長旺盛,一不留神就可能長到偏僻的角落裏去,這時候就需要人為地幹預一下。

只是姚遠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他一邊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須這麽做,一邊又隐隐地,有些心疼。

姚遠這回廢了好大的力,才勉強将李遲哄睡,然後在李遲沉睡期間,将這次秋獵活動所有參與人員都查了個底朝天。

所有人都惶惶不安,盡管姚遠本人基本沒走出過主帳,但只要看那些全副武裝的玄冥軍和禁軍進進出出,便明白這是真正的“秋後算賬”了。

就連江新月也不能免俗,他才剛來看望趙梓明,那便就出了個王牧,因而也得查清嫌疑才行。

對此江新月面上表示理解,但背地裏對着趙梓明罵的很難聽,聽得趙梓明心肝亂顫,最後不得不湊上去堵住他的嘴,這才作罷。

直到七日後,李遲能在姚遠的攙扶下勉強下地時,才正式拔營,啓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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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兩天瘋狂開會,周末整得跟打仗似的,遂拖更,跪.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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