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仙人脔 嘴巴腫了
第35章 仙人脔 嘴巴腫了。
雲佑眼底的情緒被如冰封, 就這麽冷淡地看史如意一眼,道:“你作為府裏的廚娘,私自到外頭開鋪子、學點心的事, 我不會告訴我娘。
要學點心可以, 要提月例可以……要想出府, 不可以。
話盡于此, 你好自為之。”
史如意咬着唇,仰頭, 倔強地回視他,雖然未說一句話,擺出的防備姿态卻已清晰表明了她的态度。
他們無聲地對視着,疏離至極,如看一位陌生人。
石桌上, 小籠包早已涼透,失去了誘人的面香, 黃色的油脂凝固在皮子上, 讓人胃口全失。一旁竹盒裏的花點, 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并不得主人歡心。
雲佑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 平靜地收回眼神,擡步, 往屋子裏走去。
他背對着史如意,一步一步, 步伐緩慢, 光線恍惚中,忽然想起少時在祖母雲老太君身邊的時光。
那時他年紀還小,阿姊尚未出嫁, 阿兄仍留在府中念書。
阿姊雖是千姨娘所出,因着府裏姊妹兄弟不多,并無親疏之別,平日裏,與他們都是玩到一塊兒的。
幾年前,安陽城達官貴人之家養貓風氣盛行,不少女郎聚會,都會捧了自家的貍奴來,比毛色比神态,憨态可掬,愛得不行。
他阿姊見旁人都有,硬是纏着曾氏,讓人抱回幾只出生不久的貓來,她們姊弟仨人,每人一只。
那日他剛用過早膳,阿姊背着人,偷偷摸摸地來到祖母屋內,從懷中掏出一個玉雪般的團子,趁雲佑不注意,一下子塞到他手裏,吓了他一大跳。
他阿姊哈哈大笑,袖手旁觀,看他手忙腳亂地抱那只貓,半晌,才用帕子點掉笑出的眼淚,道:“佑哥兒,這只貍奴是給你的。
你看她,雪白雪白的,眼仁烏黑……是不是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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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用手撥撥那貓額前一小片絨毛,有些不舍地道:“三只裏面,就數這只最嬌俏可憐。我本來想自個兒留下的,想想,感覺這毛色脾氣,還是跟你更合一點,便讓她跟着你罷……你可仔細養着,不許欺負她!”
他阿姊說的沒錯,雲佑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只“雪團”。
雪團毛茸茸,熱乎乎,小小的一團縮在他懷裏。片刻,舔舔爪子,擡起好奇的眸子,輕輕地朝他“喵”一聲。
雲佑立刻甘拜下風。
他五歲啓蒙,晨起在窗前念書,雪團就窩在書桌上慵懶地打盹。午後日光晴好,他跟武術師傅學打拳戲,雪團會跳到窗子上看他。
也有調皮的時候,爪子沾了墨印,在雲佑剛描好的幾幅大字上亂走一遭,害他交不上功課,被先生一頓臭罵。
雪團死了,死時不過兩歲大。那時是冬季,下了雪,底下人在府中找了很久,才把她小小的身體從雪堆中刨出來。
長風說,也許雪團是誤食了大廚房裏的鼠藥。
雲佑沉默着不說話,他把雪團放到她慣常趴着的書桌上的小角落,不許任何人動她。自個兒在旁邊念書習字,神态自若,就像雪團還在時一樣。
下人們噤若寒蟬,都不敢靠近他。
後來祖母被長風找來了,她把雲佑抱住懷裏,握住他不停顫抖的手,道:“佑哥兒,雪團死了。
——你得放她走。”
祖母心疼地看了雲佑一會兒,半晌,幽幽嘆一口氣,又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1]。
佑哥兒,你是祖母看着長大的,看着萬事冷清,實質性子最是執着不過……凡事看開一點,能放手的便放手罷。”
六歲那年,雲佑聽祖母的話,放了雪團走。
八歲那年,阿兄遠去嵩陽書院拜師念書,一年只返家兩趟,次年,阿姊遠嫁常州,山高路遠,從此姊弟二人再未見過面。
十一歲那年,一手帶大雲佑的祖母也走了。
雲佑跪在祠堂前,守靈守了三天兩夜,滴水未進。他動動嘴唇,忽然想問祖母,是否人生中真的要有這麽多的別離?而他別無選擇,只能一個一個放手。
老人靜靜躺着,眉目安詳,任他有再多的疑問,不會再開口答。
他祖母是大智若愚之人,早年夫君懦弱,妯娌難纏,她上侍奉公婆,下掌雲府中饋,兩個兒子皆成材。即使在先帝奪嫡的腥風血雨中,也護住了全府安穩。
年紀大了,她便讓出權來,交給小輩,自個兒養花弄草,含饴弄孫,時不時還帶上雲佑探親訪友,遠赴他鄉,過得十分潇灑快活。
雲佑知曉,自個兒遠不及他祖母這般豁達。
走到屋子前,雲佑極輕極快地側身,往身後瞥了一眼。
……梧桐樹的枝頭在風中搖動,那石桌上,空空蕩蕩,并無一人。
史如意一鼓作氣地出了二少爺的院子,跑到小花園,才逐漸放慢了腳步,一邊走,一邊擡起袖子,惡狠狠地擦掉不斷湧出的眼淚。
她自小有個毛病,每次氣到極點了,就會忍不住掉眼淚。
——兩方交戰,吵得正歡,突然掉眼淚算是怎麽個事?
史如意趕在忍不住吸鼻子的前夕跑了出來,也不想回大廚房,讓溫媽媽和香菱瞅見她這個丢臉的模樣。
在小花園挑了個看着平滑的石塊,一屁股坐在上面。
前人早有金玉良言:沒有期待便不會有失望。這回,算她識人不清,看錯了雲佑那張臉,還以為他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史如意冷靜下來,迎着風,臉上挂着眼淚鼻涕,滿是自嘲地一笑。
明明人家是個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大少爺,憑什麽一廂情願地相信他會理解自個兒的心願?還傻乎乎地把一切和盤托出。
假使雲佑心情一個不好,跑到老爺太太面前一說,她和親娘溫媽媽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所希求的“自由”,在主子眼裏,就是不安分的群魔亂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眼看着景況好了,便想奔着自個兒前程去了,背信棄義,不是啥好東西。
……做她們廚子這行的,最忌諱愛上客人。
也怪她自個兒,不該随便對二少爺真心相待,她們身份有別,生活的時代更是差得千年萬裏,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史如意深呼吸幾下,沒花多久就調整好了心情。
擦幹眼淚,從石塊上跳下來,拍拍屁股,若無其事地走回大廚房。
溫媽媽和香菱發覺她出去送飯回來,眼眶紅了一圈,史如意只笑着,道:“路上不知哪吹來的邪風,不小心吹迷了眼。”
史如意放下食盒,借口祥和齋有事,荷包裏揣了點銀兩,一個人去了西市。
她日日到這邊來跟梁翁學點心,與梁婆婆和羅娘子閑話,哪家食肆攤子好吃,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往日裏無甚時間,今個兒特地到這,放開了肚皮來吃,羊胡子家的羊皮花絲,張大娘家的芝麻胡餅、鴛鴦卷,都做得噴香。
最過瘾的是趙家酒樓的仙人脔,也不知那庖人是如何做的,白湯炖雞,炖得肉酥爛,湯雪白,猶如仙人點化而成。
端上來時仙氣飄飄,以描金的白底青瓷碗裝了,端在牡丹紋葵形盤中盛上來,貴氣無比,僅這麽一小盅湯,就要花足足半吊子錢才能吃上。
這趙家酒樓,是西市數一數二的富貴酒家,上下兩層樓。一層是大堂,四周擺了圓桌椅凳,中間一個搭起來的戲曲臺子,二層都是小隔間,裝修的很是雅致。
每到夜間,燈火通明,安陽城的達官貴人相聚來此吃酒,到時,還會有胡姬跳舞,行首彈唱。
史如意一邊用膳,一邊左顧右盼,把酒樓裏的裝修擺設都認真看過,看到讓人眼前一亮之處,便默默記在心中。
以後,她也會有屬于自己的一家酒樓的。
一路沿街吃過去,從西吃到東,小攤也吃,酒樓也進,直吃得滿足地打了個小嗝,史如意才意猶未盡停下竹筷。
抱着圓滾滾,不餘一點空位的肚子,她呼出一口氣,心情終于變明朗起來。
人間煙火氣,最是美食暖人心,史如意自個兒擅做美食,也愛四處品嘗美食。
她廚藝雖好,并不自傲,每一位大廚都有自己擅長的地方。有的擅長爆炒,有的擅長鹵煮,有的最是精通食材品性:譬如做那蒸羊羔,選用幾月大的小羊合适,山羊還是灘羊?哪個部位最柔最嫩,蒸煮不膻……
每個上了年紀的廚子,都有自己的一套經驗門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史如意默默地品嘗,也默默地在旁邊觀察偷學,能學到一點是一點。
吃飽喝足,掏出巾子抹抹嘴巴,又回祥和齋提了一盒子點心,拿回去給溫媽媽和香菱吃。
快到午時,史如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起了波瀾。
這世上最讓人着惱的事情,莫過于看一個人不順眼,還不得不給他做吃食。
在外頭開酒樓,若不願意,還能關了門罷做,客人生氣,也不能拿你店家如何,頂多啐上幾句一走了之。在府中當廚娘,主子有命,底下人敢不從嗎?
賣身契還在人家手裏捏着吶!
砂鍋中煨着肚兒辣羹,旁邊一碟拌好的酸黃瓜片,一碟子滑熘鴨脯。
史如意心中憋着股氣,搭了板凳來,拖過砧板,“咚咚咚咚”,飛快地把冬筍和紅椒切成細絲,泡發的香菇條裹上面糊,入油鍋中炸至定型,炒拌斷生後撒上香菜,又得一碟子素炒鳝絲。
二少爺雲佑口味清淡,尤好海味,獨愛甜食,對酸辣食物一概敬謝不敏。
史如意今個兒晚膳做的這幾樣菜,沒一個是不辣的。
“……”
食盒送到二少爺院子裏,長風忐忑地在炕桌鋪開碟子,雲佑面色平靜地用完。
第二天,嘴巴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