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皮鴨子 讨個公道
第51章 青皮鴨子 讨個公道。
荒山的一座小墳, 上頭沒有立墓碑,史如意手拿三根香燭,插在墳前, 拜了幾拜。
這是一座隆起的小土包, 紫煙她哥寶源使了力氣, 幫了大忙, 不然憑史如意她們幾人,不知要挖到什麽時候。
這荒山上四面凹凸隆起, 多的是這樣無名的小墳,有的小墳還幹淨,墳堆上零星散着紙錢,有的無人看護,早已雜草叢生了。
這地界近郊偏僻, 是翠丫帶史如意她們來的,翠丫說, 她爸爸媽媽就躺在這, 那年逃荒的人多, 都是成村成村的逃,為的是在路上能有個照應。
若是不幸死在路上, 好歹也有同村的能幫收個屍,不需要棺木, 入土已算安。
史如意去找翠丫她哥石英,石英是個木匠, 手藝很好, 她想給紅豆打一副薄棺,石英不肯收銀子,說他們兄妹倆平日受羅娘子照拂良多。
翠丫瞅見板車上紅豆千瘡百孔、滿是血污的屍體, 并不怕,問史如意這是誰,為什麽死了。
聽了紅豆的事後,翠丫“哦”了一聲,片刻,道:“翠丫當年也想把自己賣給牙婆子,但是牙婆子不願意收我……牙婆子說我太小了,不會有人家肯收,賣也賣不得兩個錢。”
翠丫提起往事,語氣平淡,聽得在場衆人心頭一酸。
地上放着幾碟果兒點心,史如意本想買來紅豆生前愛吃的食物,仔細一想,發現她居然不知紅豆愛吃什麽。
史如意每次給紅豆捎來大廚房剩的飯菜,紅豆都像那逃荒許久的難民,頭也不擡,狼吞虎咽,問紅豆什麽都說“好吃”。也是,平素連肚子都填不飽的人,胳膊瘦成那樣,吃什麽不覺得是無上美味呢。
最後史如意去外頭市井小店揀了幾塊糍糕,芝麻和豆沙餡的都要,她記得,她最後一次給紅豆帶的就是糍糕。
後來紅豆見了史如意就躲,眼瞅着,人也越發單薄消瘦了。想來是紅豆心裏藏了事,自覺有愧,不敢再面對史如意,吃她的東西。
一碗豆腐素面,是借了翠丫她們家的竈頭做的,只放了清湯菜葉,寓意“清白的來、清白的去”。這輩子吃盡苦頭,只希望紅豆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一生平淡順遂。
史如意呆呆看着那墳,忍不住會想,如果她處在紅豆的境地,能不能做得好些。身契在程媽媽手上,不聽話去沈婆子她們屋放火燒人,紅豆就會被程媽媽打死。去了,被沈婆子逮個正着,不由分說用耙子活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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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左右,竟都逃不脫這一個大大的“死”字。
那時紅豆奄奄一息地躺在板車上,溫媽媽于心不忍,問紅豆籍貫名姓,可要托人告她爹娘一句。
紅豆艱難地呼吸着,好不容易聽清了溫媽媽的問話,慘然一笑,道:“溫媽媽,不是誰都像你和如意,那把我賣出去的狠心爹娘,估計早、早不記得有我這個女兒了……”
香菱蹲在一旁,聽了紅豆這話,突然側過頭去,擡起髒兮兮的手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将紅豆下葬,史如意她們趕回雲府,在太太曾氏面前,和程媽媽母女倆對峙。
史如意把紅豆臨死前的話都與曾氏說了,她這會子回過味來,頭腦清晰,一條一條地駁程媽媽的話,道:“程媽媽,你說早注意到紅豆手腳不幹淨……若是她真的偷了我家的銀子,為何不花錢去外頭吃點好的,身子瘦得跟條豆芽菜似的?”
史如意她爹留的那條上好的綢子料,程媽媽說是從紅豆的衣裳堆裏翻出來的,之前,一直被紅豆壓在最底下。
天知道,紅豆進程媽媽屋以來,就只有兩件粗布麻衣,日夜換洗,洗得破洞起皺,多一條也是無的,又哪來的“衣裳堆”呢?
想是程媽媽見紅豆被沈婆子捉住,慌了神,故意丢了一堆舊衣服出來,把一貫錢和綢子料都藏到最底下。待曾氏奶娘李嬷嬷來搜,就故作驚訝,給紅豆潑髒水,說紅豆早就有偷家的“前科”。
紅豆死了,程媽媽倒是做足了委屈樣,把自個兒母女倆摘得幹幹淨淨。
說到最後,史如意雙眼通紅,用手指着人,激動得已然說不下去,家中遭賊的憤怒、紅豆慘死的情狀,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
史如意第一次曉得“憎恨”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滋味,這情緒濃烈,化成火焰在她心中灼痛,快把她整個人都燒起來了。
那頭程媽媽卻睜大了眼睛,“撲騰”跪下,膝行兩步抱住曾氏的腿,抹着淚,賭咒發誓地喊道:“太太,您說說,這都是些什麽事啊……明眼看着都死了的人了,她們又說半途活了,還指認我是那殺千刀的賊,指使丫頭去殺人放火!
我我我,我不知該如何說了,難道還要叫那丫頭從墳墓裏爬出來,我與她當面對質不成?”
死無對證,程媽媽一口咬死自個兒是清白的,是那丫頭倒打一耙,話中明裏暗裏,還在暗示說史如意幾人和沈婆子串通好了,故意栽贓于她。
史如意氣得渾身發抖,如果不是溫媽媽攔住她,恨不得撲上前去撕了程媽媽的嘴,看看人皮底下是什麽妖魔鬼怪,竟可憎可恨至此。
曾氏奶娘李嬷嬷,瞅着情況不對,俯下身子對曾氏耳語,道:“娘子,您剛提了沈婆子孫女給大少爺做通房,沒到夜裏,這程媽媽家的丫環就進了沈婆子的屋……”
冬日風幹物燥,人夜裏又睡得沉,假使真的放火成功,沈婆子祖孫倆能保住命都算是好的。
李嬷嬷與史如意和溫媽媽交好,說話自是向着她們的。
太太曾氏對李嬷嬷微點頭,這層她自是想到了,下人間勾心鬥角,鬧出人命來,這府中還沒有過這等先例。
曾氏心頭惱怒,疑罪從有,不論程媽媽到底在這事中參與了多少,這等狠毒又有心計之人,是萬萬不能留在府中的。
只是可惜了這程媽媽的男人,在外頭幫她管着嫁妝鋪子,平日裏勤勤懇懇,也算得力,出了這一遭,還需另外物色新管事才行。
程媽媽一家被曾氏趕到了莊上,等于是貶成農戶,日後面朝黃土,從地裏刨食,再要回來可是難了。
程媽媽不敢置信地跪坐在地,如今才知後悔,原先她男人管着鋪子,家中進賬不少,還能買得起下人,穿得起綢緞,女兒丁香十指不沾陽春水,當尋常人家的小姐養。
包袱被塞上驢車趕出門的時候,還哭天搶地,手指使勁摳着下人院的門框,不肯走。
史如意卻仍不滿意,這幾日做完二少爺的晚膳,她就和香菱出門,一家一家的典當行問過去,幾乎把安陽城走了個遍。
那時從程媽媽家搜出來的,只有“紅豆偷的”一貫錢和一匹綢子料,雲佑送與她的小手爐卻還是下落不明。
那手爐工藝精美,抱在懷裏很是玲珑小巧,若是程媽媽她們怕人發現,不敢留在屋裏,拿去外頭典當了,應該也能兌得不少銀子。
典當行掌櫃會用行話詳細記下典當物件的全部信息,包括典當顧客的名姓,當贖日期等。
若是真能找到那手爐,不怕程媽媽不認賬。
但史如意她們又不是官府之人,兩個小丫頭,連續奔波數日,往往進了鋪子,剛表明來意,就被掌櫃趕出去了。
伺候二少爺的小厮長風,連着幾日不見史如意人影,從前卻是天天見她來院中送吃食的,心中奇怪,不由問起香菱來。
長風得知此事,不由長嘆一聲,道:“唉,小如意若是對程媽媽有怨,直接跟二少爺說一聲不就成了?”
下人待如何,還不是上頭主子一句話的事,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不必問緣由。
長風瞧着史如意從前和二少爺的熟稔勁,大感疑惑,不知這史如意為何不去求二少爺,放着二少爺這條捷徑不走,偏偏要自個兒辛苦地在安陽城中苦尋。
晚上回到院裏,瞅着二少爺練字歇手的空當,自作聰明地把這事同雲佑說了。
這段日子,史如意不來院裏送吃食,每到飯點,長風看着二少爺總是魂不守舍的,那目光老往院子裏瞟,飯菜都用不香。
長風自覺知情識趣,要論體察二少爺心意,他在府中稱第二,沒人能稱第一,這小厮做得再盡職盡責不過。
雲佑聞言,若有所思,輕輕“嗯”了一聲,卻只口未提要把程媽媽她們趕出府之事。沉吟片刻,對長風道:“你去跟林随說一聲,便說,我屋中也丢了個手爐……懷疑是府中下人偷了,讓林随以府裏的名義,去外頭典當行問問。”
雲老爺好歹是安陽知州,雲府的名頭一擡出來,那典當行的掌櫃吓得差點從椅上翻下來。
林随只親自出馬跑了一家,那掌櫃已經拍着胸脯,讓林随不必擔心,他這就讓夥計去同行店中問詢。
不出半日,查到的結果已經擺到了林随面前,黃紙黑字,按了手印畫押,半點抵賴不得,上頭寫的果真是那程媽媽男人的名。
這程媽媽滿嘴謊言不說,賊膽包天,偷東西竟敢偷到主子頭上。
太太曾氏震怒,差人到莊子上,把程媽媽一家狠打一頓板子,不給身契,統統攆了出去。
大慶戶籍制度嚴明,沒有身契的人,賃不了屋子,找不了正規活計,只能是在外頭自生自滅。
沈婆子聽聞後喜笑顏開,轉頭,待史如意和溫媽媽親親熱熱,好似把往日的不對付都忘到九霄雲外了。在沈婆子眼裏,她孫女杏果得了前程,就要當上姨娘了,不是史如意她們這些廚房丫環能比的。
這人身份都要不一樣了,還有啥子好較勁的呢。
隔日,還給史如意她們送了自個兒腌的青皮鴨子,用竹筷一挑,就有黃油滋滋地往外冒。
香菱看不上,說沈婆子腌的不好,鹹得齁嗓子。像她娘腌鴨子,要把鹽、黃沙、水攪拌成糊,把鴨子放在粘泥中滾幾圈,仔細封入壇子。
只消靜待一月,掀蓋一聞,滿屋子的清香。
鴨子黃白分明,鹹淡适宜,蛋白細膩,蛋黃流沙,裏頭還分層呢,最裏層是紅心的。
冬日裏送熱騰騰的稀飯,還少了幾分滋味。若是在夏日,就着冰鎮綠豆粥,一個鹹鴨子能吃好幾碗,爽口又爽心,渾身暑氣立散。
史如意到底沒嘗那鹹鴨子,她知曉,紅豆這事是程媽媽的鍋,不能怪沈婆子。但她拼盡全力,不能為紅豆讨一個公道,最後還是得靠着二少爺雲佑出面。
長風說的那句話對,“公不公道,還不是上頭主子一句話的事。”
史如意選了個晴好的日子,去到紅豆的小墳前,一邊往地上斟酒,一邊把程媽媽的事告訴她。
若有一日,願世上再無“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