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紅燒黃鳝 一輩子,一道菜
第63章 紅燒黃鳝 一輩子,一道菜。
昨個兒半夜響起了雨聲, 淅淅瀝瀝的,敲在青瓦上,下了這一整夜, 倒将空氣中的悶熱消了大半。
溫媽媽昨夜拉着她們打掃屋子, 又整理箱籠, 一直折騰到戌時才睡下。
史如意躺在涼席上, 半閉着眼,頗有閑心地聽了一會雨打柿樹的滴答聲, 半晌,打個哈欠,又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很是惬意。
想幾時起便幾時起,這就是給旁人打工和自個兒單幹的區別啊!
想到這, 史如意便覺精神一振,她一骨碌翻身坐起, 這才發現溫媽媽早不在屋裏了。
出了屋一看, 地上薄薄一層積水, 正值盛夏,院子角落一棵柿子樹, 墨綠的葉片舒展開,上頭隐有水珠滑落, 青黃的小柿子從葉底探出頭來,很是袖珍可愛。
香菱繞着柿子樹轉了幾圈, 不時興奮地伸手比劃, 在和溫媽媽說着什麽。
史如意湊過去一聽,發現香菱嘴裏念叨的是:“在樹下,用木樁鐵線做個圍欄, 搭個雞籠。夏日天曬,小雞能在葉片下躲陰,等柿子成熟了,落在地上更省事了,連雞都不用喂……到冬天,直接宰了做豬肚雞吃,暖身子。”
香菱說的美滋滋,史如意哭笑不得,道:“這小雞還沒影呢,你倒是給它們安排的明明白白。”
溫媽媽回頭,發現女兒醒了,笑眯眯催道:“如意醒了?娘給你在木桶裏接了水,快去洗把臉梳個頭,不好叫婆婆她們餓着肚子久等。”
她口中的“婆婆”是指梁婆婆,史如意如何喚人,溫媽媽也跟着她喚,倒真顯得兩家親如一家了。
聽聞史如意從雲府中贖身出來了,梁婆婆和羅娘子安排,要在祥和齋裏擺宴,給她們“接風洗塵”,以示慶祝。
來到祥和齋一樓大堂,守門的丫頭蓮心便滿臉笑容地迎上來,定睛一看,桌上已經擺齊了“端午五黃”。
在端午節吃“五黃”,有祛除“五毒”之意。“五黃”,指的是五種名字或顏色帶黃的吃食:黃枇杷、黃鳝、黃瓜、鹹蛋黃、黃酒。
江南水鄉那帶,端午不吃“五黃”,吃的是“五白”,白斬雞、白切肉、白豆腐、白蒜頭還有茭白,都是一樣的理。
Advertisement
本來梁翁是要吃雄黃酒的,史如意說雄黃酒有毒,吃了傷身子,不給他吃。黃酒酒性溫和,溫潤養人,硬是讓羅娘子換了黃酒來,氣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衆人圍桌坐下,稍等片刻,翠丫和她哥石英也來了。
石英坐在木質輪椅上,穿着石青色的薄衫,整潔幹淨,少了幾分文弱的書生氣,膚色似乎黑了些,身子也更壯實了些。
一見史如意幾人,便微笑着對她們輕輕颔首。
翠丫一蹦一跳的,隔老遠就聽見她的聲了,她捧了個自己刻的龍舟小擺件過來,遞給史如意,笑眯眯道:“如意姐姐,翠丫送這個給你,恭賀你成功‘逃出生天’!”
史如意嘴角抽了抽,接過那小龍舟把玩兩下,笑道:“刻的倒是有幾分你哥哥的手藝,但是翠丫,這個詞不是這麽用的……”
石英送翠丫去了長公主開設的女子學堂念書,翠丫經史子集學得一般,算術倒是十分在行,一算到銀子就兩眼發光,活脫脫的小財迷一個,想必私底下羅娘子沒少給她開小竈。
翠丫扁了扁嘴,道:“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我念書念得不夠如意姐姐好嘛!
對了,梅師傅前幾日還向我問起你呢,我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嘿嘿嘿,我說你贖身出府了,梅師傅聽見,讓你過幾日得了閑便去學堂尋她……我去幫羅姐兒端菜去了!!”
史如意:“……翠、丫!”
梅師傅是安陽女子學堂的主持,也是史如意當年的授課恩師。
梅師傅乃是大家出身,因罪沒入宮廷,長公主去求了聖上恩典,給她們這等有才之士指明一條出路。宮人四散天涯各地,授課講學,此路雖艱辛了些,相比于在宮廷寂寂終老,已是再好不過。
但女子學堂多為民間女子啓蒙之用,略識得幾個字,會些算術,已是十分難得。
梅師傅空有一身才學抱負,卻無人可傳,對月傷情,亦是十分嗟嘆感傷。
好不容易,那一年安陽女子學堂出了史如意這麽個“才女”,十歲便機敏能言,過目不忘,除了書法如鬼畫符寫得醜了些,竟是無可挑剔的一個好苗子!
梅師傅如獲至寶,大為激動,全部心神都放在史如意身上,把她當成了親傳弟子在培養,日日揪着史如意臨字、念書、吟詠、習律令,恨不得傾囊相授。
史如意苦不堪言,她知道自個兒幾斤幾兩,沾了穿越者的光罷了,說到底,都是立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尋思“識字”也識得差不多了,便挑了個日子,正襟危坐,和梅師傅坦白:辜負師傅厚望,弟子慚愧,弟子不孝,但弟子的心思還真就在那兩口吃食上……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把自家酒樓開遍江湖四海,名揚天下!
俗話說得好,君子遠庖廚,梅師傅這等大家出來的淑女,原先未負罪時,亦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自然無法理解史如意的“遠大”志向。
梅師傅被愛徒這麽一刺激,兩眼一黑,差點沒厥過去。
幾名助教侍女慌成一片,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參湯,好不容易人悠悠轉醒了,望着史如意,兩相無言,只餘默默一行清淚。
梅師傅對史如意,就是恨鐵不成鋼,恨女愛庖廚,得了空就給史如意洗腦,一心想要勸她走回念書的正道,将來好繼承自個兒的衣缽,把這女子學堂傳下去。
史如意從前還能拿“要回府裏做活計”作借口,趁梅師傅不備,逃之夭夭,如今……
翠丫自知惹了麻煩,心虛地起身,給史如意斟來滿滿一杯黃酒,又殷勤地夾了塊鳝背到她碗裏,道:“如意姐姐快吃,放涼了味就沒這麽美啦。”
民間俗話道“端午黃鳝賽人參”,端午時節,黃鳝正是肥美鮮嫩的時候。
鄉下農人有經驗,黃昏時分,在水田裏找着了黃鳝的洞,用蚯蚓做餌,将準備好的彎籠放在洞口。清晨時收籠,拎到集市上賣,運氣好時,一籠能捉到近十條。
黃鳝外皮滑膩,要扔到木桶裏,用鹽和小木刷細細刷淨,兩下去頭去尾,改刀将魚背切段。
鍋內起熱油,往裏丢入大蒜炸至金黃,依次加入蔥段、姜片,待香味出來後,放入帶皮的五花肉塊,燒酒這麽一澆,金黃的油滋滋地往外冒,看得人流口水。
往裏倒入兌了醬汁、糖、鹽的香料汁,待肉塊燒至半熟,倒入鳝背,燒至酥爛即可。
盛出來紅豔豔的一盤,五花肉邊緣微微卷曲,香濃多汁,又軟又糯。鳝背口感更是滑嫩,細膩而醇厚,如在舌尖上滑行一般,轉眼入喉,那香味卻還久久地萦繞在舌尖。
史如意默然品嘗片刻,卻是自愧弗如,奇道:“我竟不知咱家哪位大廚師傅,竟有如此的手藝?”
話音剛落,梁婆婆便噴笑出聲,拿帕子捂了嘴咳嗽幾聲,這才道:“哪是什麽大廚啊!如意,你別捧你師傅臭腳,他這個老頭子啊,這輩子也就會做這一道菜……”
史如意驚疑不定地看向自個兒師傅,梁翁雖整日待在廚房,不是揉面就是在捏點心,還從未見他親自下廚做過菜。
梁翁為人古板得很,冷不丁被徒弟這麽一瞧,卻極難得地紅了臉,扭過頭,不言不語地哼了一聲,表示不想多說。
他不說,自有人會替他說。
梁婆婆但笑不語,史如意便把目光轉向羅娘子。
羅娘子夾了一塊黃瓜給史如意,揚眉笑道:“吃一口鳝背,要配一塊這脆甜的黃瓜,清嘴解膩。”
又喝了一口黃酒,慢悠悠地說起梁翁和梁婆婆那一段陳年舊事來,當年他倆住鄰村,梁翁一眼瞅中了梁婆婆,但他人長得高,嘴卻笨,站梁婆婆面前,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話來。
後來不知聽村裏誰說的,知道梁婆婆愛吃黃鳝,這下好了,半大小子使不完的力氣,夜夜拿了鈎子和蚯蚓去池塘邊釣。
響油、紅燒、清蒸、蒜香,變着花樣去做。做好了盛到碟裏,眼巴巴地送去給梁婆婆,末了收回碟子,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梁婆婆伸出一根手指,誇張道:“一個月!我足足吃了一個月的黃鳝啊……他這老頭子,死犟死犟,腦筋都不帶轉彎的,旁人說我愛吃黃鳝,他就天天都做黃鳝來。”
聽起來像在抱怨,她眼角眉梢的得意卻明顯得很,這般笑起來,皺紋都舒展開,整個人仿佛又變回了當年的十八少女。
羅娘子說起這段往事,史如意和翠丫她們聽進耳裏,只覺有趣。
溫媽媽卻如有所感,怔怔握着筷箸,眼裏似有淚花閃動,少頃,誠心誠意地嘆了一句,道:“婆婆和梁翁情意厚重,能如此相伴到老,已是世間難得的,我、我……”
說到半途,竟是哽咽得說不下去了,羅娘子也神色凄然。
史如意默默地伸手握住娘親,知溫媽媽應是想起了這具身體早逝的爹。
男人性子寬厚,依稀印象裏,也十分疼愛她們母女。史如意甫一出生,她爹高興得不得了,花了一年的月銀,專門托人從蘇杭買來一匹上好的綢子料,說要囤着以後給閨女當嫁妝。
……便是這樣好的一個男人,跟雲老爺出去做事,途中害了疫病,沒了,丢下她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
史如意記事得早,最艱難那幾年,溫媽媽總在夜間抹淚,壓低了聲音喃喃自語,看着她爹留下的物件發呆。
史如意總覺着她娘親當時心裏怕是存了死志,想随她爹去了的,假使身邊沒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她,溫媽媽應當撐不過去。
少頃,溫媽媽拍拍史如意的手,用帕子抹了眼淚,笑道:“瞧我,忽然說這些做什麽?我是老啦,不像羅姐兒還年輕,以後日子還有的過呢……”
羅娘子聞言,面上浮現了些許緋紅之色,目光下意識往石英那兒掃去。
二人猝不及防地對視一眼,石英微微一怔,旋即,低下頭,攥緊手心,有些狼狽地移開了目光。
羅娘子心下黯然,慢慢地把視線收了回來,還未來得及說話。
這時,卻聽梁婆婆煞有介事地跟着點頭,聲音如一道響雷,震得在場衆人齊齊一驚:“溫媽媽這話說的正是呢……石哥兒,你怎麽不問問羅姐兒愛吃什麽,回頭也給她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