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枇杷 有損清譽

第64章 枇杷 有損清譽。

梁婆婆這話裏的意味太明顯, 下一刻,夾菜的頓住了,吃酒的嗆到了, 便連香菱這等只知吃喝萬事不顧的, 都停了剝枇杷的手, 震驚地張大了嘴巴。

桌邊五、六雙锃亮的眼睛, 不約而同地向石英望去。

只有羅娘子在片刻驚訝過後,微皺了眉, 不知是羞是惱地瞪了梁婆婆一眼,十分不贊同地喊了一聲:“……娘!”

石英本在默不作聲地吃着鹹鴨子,聽了這話,他握緊手中羹勺,面皮有一瞬間地漲紅, 少頃,又退的幹幹淨淨。

他苦笑一聲, 微低了頭道:“婆婆說笑, 羅姐兒……蕙質蘭心, 溫婉賢淑,現下正是大好年華, 什麽人家找不到?石英倘若敢有如此不知廉恥的念頭,叫天打雷劈都不為過。”

最後一句, 石英說得語氣強烈,竟像賭咒發誓似的, 梁婆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羅娘子似是早便料到石英是這般反應, 一雙眸子微微黯淡下來,勉力強笑道:“多謝石兄稱贊,不過石兄亦不要妄自菲薄, 貶低自個兒才是……”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羅娘子的不對勁,視線飄忽着,雖是在笑,卻是明顯的口不對心。

翠丫扭頭看了一眼羅娘子,又轉頭看了一眼自家哥哥,撅起嘴巴想說些什麽:“阿兄,你明明……”

石英眉頭一擰,驟然出聲,截斷了翠丫沒說完的話。

他胸口起伏幾下,盡量語氣平穩地道:“并非妄自菲薄,實話實說罷了。石英不過廢人一個,就算雙腿并無殘疾,也遠遠配不上羅姐兒……這等玩笑話,若傳出去怕是會有損羅姐兒清譽,婆婆日後還是不要再提了。”

“……”

說完,他嚴厲地掃了翠丫一眼,翠丫雖不服氣,看她阿兄面色肅然,也不敢再多嘴了。

史如意捏着筷箸,在一旁偷觑二人神色,心中也琢磨出了個七七八八。

羅娘子自結識石英兄妹一來,念翠丫自小孤苦,心生憐惜,有心相助,一日中忙完祥和齋的事,得了點閑便往工匠鋪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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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也總叫翠丫帶她阿兄一塊兒來用膳,說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罷了,不妨事。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又從未成過親,照料起翠丫來笨手笨腳的。翠丫成日在外頭和人瘋跑,頂着一頭稀疏的亂發,嘴裏細牙還缺了半角,被街坊鄰居叫成“野丫頭”。

羅娘子看不過眼,接手過來,教翠丫梳小髻,縫補衣衫,做些簡單的吃食,日子久了,倒也慢慢有了個正經女童的樣來。

石英默默看在眼裏,心懷感恩,祥和齋要重新修繕那會,他把其他活計都推了,日夜守在店裏。大到屋中裝潢擺設,小到瓷瓶挂件,全都一絲不茍,經由他手而過,一雕一琢,務必力求完美。

祥和齋如今人氣如此之旺,倒有一半要歸功于這清幽雅致的店面風格,頗合安陽貴人們的品味,沒少得到贊譽。

那幾月的朝夕相處,羅娘子也漸漸和石英熟識起來。

梁婆婆和梁翁早已視羅娘子如己出,看出她心意後,都道這石英是個品性好的,雙腳雖殘,并未怨天尤人,反倒靠着一雙手艱難打拼。

當年自個兒生計都艱難,還願意收養翠丫,拿她當自個兒親妹妹對待。

梁婆婆私底下還和梁翁嘀咕:“這人殘不可怕,怕的是心殘……那些個雖然手腳健全,有好吃懶做的,有吃酒賭錢的,有稍不如意就打妻打兒的,反而不能要。”

又對羅娘子道:“石英日子過得苦啊,這吃過苦的人,才曉得生活的甜。羅兒你也是這般苦過來的,你們倆湊一塊兒,不如意時能把日子過好,順風順水時就更不用說。

羅兒,你不用顧及我跟你爹,我們啊,一大把年紀了,就盼着你能有個伴,如此,就算哪天閉了眼也能安心地去咯。”

石英從始至終以禮相待,不敢逾矩半步,羅娘子得了梁婆婆鼓動,雖然心中羞赧,行事卻較之前主動大方了許多。

恰逢石英生辰,羅娘子問翠丫要了她阿兄的鞋樣,親自給石英縫了雙軟底輕便的布鞋,她語氣堅決,又有翠丫這個助力,好歹是讓石英收下了。

大慶風氣開放,外頭哪家小娘子若是看中了心上人,當街抛繡球也不是甚稀奇事。

但依羅娘子的脾氣,最多也只能做到這般,更大膽的事,梁婆婆教她,但羅娘子面皮子薄,做不出來。

滿懷期盼的,想着石英應當曉得自個兒心意了,第二日相見,石英待她态度卻依然如故,甚至比從前還更疏遠兩分。

如那驚弓之鳥,羅娘子進一步,他便退兩步。

如此這般幾次,羅娘子心中郁悶,倒不敢再輕易試探石英心意了,只求能先維持好面上關系,不至于将人吓跑。

眼看桌上氣氛有些僵持,溫媽媽連忙伸了筷子打圓場,笑道:“哎,羅姐兒品貌都好,石哥兒你也不差,怎麽說自個兒是廢人呢……來來來,我們吃菜,今個兒端午,大家夥都高興些。”

自聊到年輕時捉黃鳝給梁婆婆那事起,梁翁便一個勁地悶頭吃酒,借以掩蓋心頭的不好意思。

吃着吃着,這酒卻有些上頭,這會他放下手中酒杯,盯着石英,大着舌頭道:“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石哥兒,你當着羅兒的面說這話,羅兒一番心意怕是都喂了狗!

羅兒她誠心待你,我老頭子不信你看不出來……

男子漢大丈夫,你能賺銀子,能幹活,護得一家老小就夠了。你坐輪椅上,羅兒也不嫌你,你反倒還擺出這幅窩囊樣來,給誰看吶……”

梁翁越往下說,石英面色越是難堪,手指緊緊扣着木輪椅的扶手,眼裏閃出幾分痛苦的掙紮,看得人心不忍。

羅娘子也沒好到哪去,用帕子半遮住嘴,眼裏淚光盈盈,幾次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梁婆婆大喝一聲:“老頭子,夠了!”

她伸手,毫不客氣地打了梁翁手臂一下,硬生生把他後面的話打了回去,嘴裏念叨:“你酒吃多了,胡說八道些什麽呢……孩子們的事,她們自個兒有主意,要你來瞎操心?

石哥兒,老頭子他年紀大了,腦子不清不楚的,你聽聽就算了,別往心裏頭去啊。”

說完,又歉意地笑了笑,讓翠丫給她哥多夾兩塊鳝背吃。

石英面上閃過種種複雜的情緒,他怔怔擡頭,望了羅娘子一眼,扣着輪椅的掌心不知不覺洩了力,少頃,嘴唇翕動,下定決心一般地開口道:“羅姐兒,我……”

羅娘子被他這麽一喚,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顫,轉頭看來,似是期待,又像是恐懼着石英要說的話一般。

氣氛如梅子果醬般黏着,連史如意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嗒嗒!”

門上突然傳來兩聲輕叩,打破了一屋的寂靜。

史如意反應過來之後,猛然起身,一邊打着哈哈,一邊對石英點頭:“有人敲門,我去招呼就好,你們繼續,你們繼續啊……”

又在心頭暗惱,祥和齋每日巳時才開店,往來熟客都是知曉的,早不巧晚不巧,怎地偏挑了這個時候來敲門,她們正說到羅娘子的終身大事呢!

旋即,一個家仆打扮似的人物探頭進來,頭上裹了藍布方巾,看見史如意,滿面笑容地道:“請問羅掌櫃的可在?”

這回史如意也無話好說了,只得微笑着點點頭,往裏頭喚道:“羅姐兒,來人找你呢!”

羅娘子已經幾小步跟了過來,見到那家仆,卻是眼熟,道:“在呢,可是蔣老太君有什麽吩咐?”

連忙請人到桌邊坐了,史如意見狀,又斟了一杯黃酒,揀了一小盤金黃的枇杷來。

這蔣家蔣大人是安陽兵馬都監,遠近聞名的大孝子。他娘蔣老太君也是祥和齋的常客了,日日和一幫老姐妹約着來打葉子牌,一天不摸牌,渾身不舒坦。

之前有知香樓買通的潑皮無賴,趁夜半提了尿桶來門前潑尿潑糞,想攪了她們的生意,還是多虧了蔣老太君仗義出手,才又得了這麽些安穩日子。

那家仆推卻不過,就手吃了兩個枇杷,連聲道:“當真好甜。”

這枇杷熟得剛剛好,軟硬适中,滑潤又飽滿,剝了皮送到嘴裏,那甜美的汁水順着手心一路流下來,餘下滿口果香。

“咱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給羅掌櫃的送端午的禮來了……”

那家仆說着,把帶來的幾樣東西都托來給羅娘子看,除了粽子、打糕、雄黃酒,竟還有兩把棕竹花鳥團扇,兩只雙蝶海棠香囊,并一根鑲金的釵。

史如意看着奇怪,羅娘子也唬了一跳,忙擺手謙讓道:“使不得,老太君平日裏照顧祥和齋生意,之前又幫出面趕走潑皮無賴,已是得了老太君不知多少恩惠,哪還能收這麽貴重的禮……”

那家仆卻不肯收手,眯起眼睛笑道:“羅掌櫃的何必客氣,要咱說啊,您的福氣還在後頭等着吶,這點薄禮不算什麽……再說,老太君吩咐了要把禮送到您手裏,咱也不能再拿回去呀。”

來回推讓幾次,那家仆到底把禮放下了。

羅娘子親自到門邊送走了人,回頭,無奈地對史如意笑道:“如此,我只能改日再親自備禮,向那老太君登門道謝了。”

史如意盯着那香囊,疑惑道:“羅姐兒,蔣老太君為何突然送這些來?”

唯有親近人家端午才會互相贈禮,熟客和店家之間也送禮,卻是稱得上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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